“是突然的。”

殷巧手既然已經醒了，也沒太不舒服，殷清瑤提起的心就放下去，天黑，路不好走，就放慢了一點速度。

“我記得咱爺的一向朗，怎麼突然就病倒了？還有，我爹娘跟三叔三嬸他們……”

他都有點難以啟齒。

殷清瑤輕笑一聲說道：“你是你，他們是他們，沒必要為了他們做的事覺得難堪。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的父母很好，不像是會做出來這些的人？”

殷樂安臉上一陣紅，默默地點了點頭，側臉看殷清瑤一直專心地看著前面的路，應該是沒看見他點頭，于是他又應了一聲。

“在我眼里，父親嚴厲，母親慈，兄弟姊妹雖然調皮，但是大家都是有原則的人，不會為了這點蠅頭小利就違背自己的原則。白天的時候，我在想他們是不是遇上了什麼難，回去翻了翻我娘存錢的箱子……”

后面的話他實在是說不出口，也想不明白。殷清瑤沒有為難他，接著他的話往下說道：“你發現二伯母不是沒錢，日子過不下去，確確實實的就是想占便宜。你知道為什麼嗎？”

殷樂安搖頭。

“因為咱爺對咱們父輩這一代人不公平，舉全家之力供你們二房三房去縣城讀書，你可能不相信，我們五房沒分出來以前，就算是收年，我跟我娘一年到頭也沒吃飽過幾次。也就是逢年過節，和每個月月初你們二房三房都回來的時候能見著點葷腥。”

“六叔跟七叔的婚事比同齡人都晚，就是因為錢都花到你們二房跟三房上了，沒錢辦他們的婚事。還有咱，一心想讓小姑嫁個好人家，看上了一個秀才，兩家坐在一起商量的時候，咱家里竟然連十兩銀子的陪嫁都拿不出來。”

“沒錢怎麼辦？眼睜睜看著好人家就這麼錯過去嗎？去年春上大旱，很多人家差點就過不下去，咱一向不喜歡我，鬼人上門提親的時候，我還活得好好的，但十兩銀子就把我賣了。幸好我命大，遇到貴人救了我一命。”

說起以前，就像在說別人的故事，殷清瑤心平靜，殷樂安心中卻像是掀翻了油鍋一般。

“這些事……我都不知道……”

“還有很多事你不知道。六嬸當初的彩禮只有二兩銀子，咱就是為了省錢才讓六叔娶了六嬸的，我不是說六嬸不好，是咱爺當時手里只能拿出來二兩銀子。”

“七嬸一文錢的彩禮都沒有……”

“咱家種了一百多畝地，到頭來，在家里種地的我爹、六叔、七叔，我們這些人，連一件像樣的裳都沒有。分家以前，我從來沒有穿過合的裳鞋子，我娘每次要給我做新裳，都被咱說一通，最后給小姑做了裳，然后我穿小姑的舊服。”

“賣糧食，每年也能賣一二百兩銀子，但你們每一次回來，除了錢之外，還會帶走足夠一個月吃的糧食……每次二伯母和三伯母就借口你們要買書買筆買紙硯，再額外從咱爺手里拿錢。”

“按理說，你們二房三房占盡了家里的資源，應該滿足才是，結果因為你讀書好，二伯母娘家勢大，咱爺對你們二房就格外優待。”

“三伯和二伯一個娘胎里一前一后同時出來，被區別對待久了，心里也不平衡，總覺得自己吃虧，所以事就都出來了。大家都覺得自己虧，怨氣大，就想分家。最早的時候，是二伯母想分家，后來三房也想分，我爹反而是最不贊同分家的那個……”

“咱爺知道一旦分家，你們二房跟三房肯定要回縣城，而且不管分多銀子，最后都會花，把地分給你們……你可以去看看，咱爺分給你們二房和三房的地現在還荒著。”

“咱爺不想分，就一直制著他們，不過現在制不住了，他的病為什麼一直沒好？是不想好。”

每一句話都擊打在殷樂安的心上，不知道為什麼，這些事聽平靜地說出來之后，他的心里更難。

怪不得，以往他回來，殷清瑤總是躲他躲得遠遠的。

怪不得，才十一歲的妹妹這麼穩重。

他覺得很慚愧。

“我爹之所以同意分家，是因為不分家我跟我娘就沒有活路了……大哥，你讀書有天分，咱們家里人都盼著你能一飛沖天，將來好宗耀祖。家里的事兒我本來不想讓你摻和的，但是你將來要走仕途，家里人就不能拖你的后。”

“我的意思你可能明白？”

殷樂安詫異地看著殷清瑤，的話就像是一個石頭落在平靜的湖面上，濺起了一連串的水花。老宅這邊小打小鬧可以，一家人偶爾有分歧也算正常，但若是犯了原則的錯誤，將來鬧出去，丟人是小，若真是影響仕途……

他們三代人的努力可就都白費了。

很快想明白其中的關竅，殷樂安沖殷清瑤長揖。

“我知道了，多謝妹妹點醒我。”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窮苦人家的父母教子簡單，殷巧手對幾個孩子的教導就是送到學堂里念書，修齊家治國平天下，在書本上只是一行字而已，只是文章里經常出現的字眼，要真正做到，非得經歷一番曲折磨難不可。

殷樂安至做到了修，殷清瑤只是提醒他，下一步該是齊家。

既然他正好撞上這件事兒，剩下的就給他理吧。

回到老宅，不用旁人說，殷樂安拿起藥包去給殷巧手煎藥，上屋里，兄弟幾個圍著桌子坐著，林氏在屋子里照看殷巧手，王氏崔氏帶著幾個孩子在殷靜嫻的房間里。上屋說話，大家都能聽見。

“我的意思是咱們不如就此分家，我先說好，我們三房不要地，就把錢多給我們分點就，我去縣城做生意也能養活一家人。”

殷老三的話音剛落，殷老二也借著這個話茬說道：“我們二房也不要地，但是我們二房人多，樂安還要往上考，花錢的地方多，我們二房得多分點銀子。上次大姐回來拿了不銀子呢，要分就公平點分。”

殷老六沒吭聲，分出去的殷老七本來沒立場發表意見，但他被二房和三房給惡心到了。

“你們都要點臉吧，這次的事兒是誰捅出來的？咱爹都被你們氣著了，你們還只惦記著銀子？這些年，咱爹娘在你們上花的錢不了吧，你們為人子，不說孝順咱爹娘，還天天鬧幺蛾子……”

“你們眼里就只有錢是不是？為了錢父母兄弟都能撕破臉？”

殷老七忍住沒罵臟話，但是殷老二和殷老三并不領。

“老七，這話說得可就不對了，你以為讀書容易呢？我們從小念書吃了多苦頭？是，我跟老三念書不行，但是我們從來沒有懈怠過，我們不，這不是還有樂安他們兄弟幾個呢？”

“等將來樂安考中舉人，考中進士，這份榮耀不還都是咱們老殷家的？樂安考中秀才，咱們家里今年連稅都沒，我們二房難道不應該多分一點嗎？”

殷老三跟著附和：“就是，我們家也有讀書人，而且樂琪這麼耽誤著也不是事兒，得趕說親，在村子里呆著能說上什麼好人家？”

殷老七自己一個人說不過他們兩個。

“那你們現在把錢分了，以后咱爹娘咋辦？誰管？咱爹這段時間看大夫吃藥，都是五哥拿的錢，也沒見你們跳出來說不公平。”

殷老二跟殷老三對視一眼，不甚在意地說道：“五房現在有錢了，照看咱爹娘那也是應該的。再說了，五房都買上下人了，啥事兒讓下人干就行了。早就聽說老五家頓頓有，就是下人吃的飯穿的裳都比咱的好，要我說，老五就把咱爹娘接過去，又不用他親自伺候……”

他的話沒說完，屋子里的殷巧手就猛地咳嗽一聲，揚聲道：“我哪兒也不去！”

殷巧手子弱，這句話說得中氣不足，說完還劇烈地咳嗽了兩聲。他心里對殷老二和殷老三失頂，原本最寄予希的兩個兒子，現在在外面商量著要把他甩開，他真是又氣又急又覺到愧。

殷靜嫻的屋子里一片安靜，大家沒人吭聲，事已經到這個地步了，吭聲不吭聲意義不大，老爺子到現在還沒松口說分家。

殷樂安十分不練地熬好藥，把藥倒進碗里，示意殷清瑤端進去。他整理整理襟，跟在殷清瑤后頭進屋。

殷老五求救的目看過來，殷清瑤沒看他，十分乖巧地把藥端進屋子，放在炕上支起來的小桌子上，林氏盤著坐在床尾，側著耳朵聽外面的靜沒搭理。

“咱們這個家還真不能分。”殷樂安站在門口對著殷老二說道，“就算要分家，也是讓六叔分出去，二房和三房還在一塊兒。”

他的話剛落，王氏就從屋子里出來，驚道：“樂安你瘋了！”

殷老二也是猛地站起來看著他問道：“樂安你胡說什麼呢？大人的事兒你管，先回房間里看書去！”

“我不回去，我是咱們殷家的長孫，家里的事兒我也有權利管。”殷樂安對上殷老二的眼睛說道，“父母子，為其計深遠，我爺當年送您跟三叔去讀書，就是想讓咱們有一份明的前途，但是您跟三叔沒有做到。”

“現在，我跟幾個兄弟也在念書，我們父子兩代人都是靠著我爺和幾個叔叔種地供養的，現在說分家對他們不公平。”

“爹，您剛才說是您應得的，那麼幾個叔叔應得的誰給他們？這麼多年，跟咱們捆綁在一起，好他們沒見著，苦活累活干了不。咱們二房三房從縣城回來，把我爺氣病了好幾場，都是誰在照看？”

“爹，您總跟我說做人要孝順，怎麼到您這兒，就要把我爺往五叔那兒推呢？您就不怕給兒子做了壞榜樣？”

殷老二被這一番話懟得啞口無言。殷老三想開口，殷樂勤也從屋子里出來，附和道：“大哥說得對。爹，二伯，圣人曰：修齊家治國才能平天下。咱們自己要先正，再齊家，才能有以后，要是連咱們家里都四分五裂，我們讀書又有什麼意義？”

年擲地有聲的話讓殷老二和殷老三臉上很難看。

殷清瑤端著藥碗，把已經晾好的藥遞給出神的殷巧手，輕聲說道：“爺，您先把藥喝了吧。”

殷巧手回過神來，接過藥碗一口喝完，聽見這番話，讓他積郁許久的緒發散了一些，舒坦了許多。

總歸沒有白付出，至孫子輩兒的，都明事理。

殷清瑤沒想到殷樂安和殷樂勤如此團結，兩個人相差兩歲，從小被比較到大，二房和三房明里暗里各種較量，還能讓他們在關鍵時候站在一。

或許這才是親兄弟正確的打開方式。

一家人如果都像這樣，麻煩會很多。

自己的兒子拆臺，還當著全家人的面把老子教訓一頓，殷老二跟殷老三一口郁氣積聚在口，發泄不出來，憋得他們兩個眼前一黑。

管不住殷樂安，崔氏只能沖著殷樂勤急道：“樂勤，爹娘這麼做也是為了你們，你不應該……”

單獨把殷樂勤拎出來，他心里有點沒底，想到姐姐的婚事，下意識地看向殷樂安。他跟殷樂嘉同歲，兩個人從小到大都在一起念書，兩個人玩兒得更好，剛才只是一沖，但自己是三房的長子，家里的事自然也有資格表態！

于是他就表了個態，看到爹娘不贊同的目，他又有點退。

“三嬸，慎言，莫要讓樂勤擔上不孝的罪名，將來影響科考。”

崔氏馬上就閉了，場中的局勢被殷樂安一句話挽救過來了。通過這件事兒，他看明白了，旁人可以分家，但是二房跟三房絕對不能分，若是讓他們沒有一點拘束，以后遲早惹事兒。

殷樂安目在上屋環視一圈，淡然道：“既然都沒意見，咱們就來說說分家的事兒。”

“啥？到底分還是不分？”殷老六都迷了，直接問道，“樂安，你這話是啥意思？”

殷老二跟殷老三對視一眼，哼了一聲又各自轉過頭去。

“分。”殷樂安轉向殷老六問道，“六叔，你想不想分家？”

這個問題……殷老六沒法回答，五房和七房都分出去了，他其實也想分，尤其是家里添了小的之后，他不怕干活，分家之后，多干點活，老婆孩子就能過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做什麼事都要先考慮家里，到自己手里之后就打了折扣。

但是想分家的話他不能說，樂安剛才都說了不能分家。

他沒立刻否認就是想分家，殷樂安也不為難他，直接說道：“讓六房也分出去，剩下咱們二房、三房還有小姑跟著我爺一起過。”

大家顯然是沒料到還能這樣安排，環視一圈，見沒人吭聲，他就接著說道，“既然大家都沒意見，那就還按照之前分家的流程，讓六叔分出去。爺，我這麼安排，您跟我沒意見吧？”

這些話憋在殷巧手心里很久了，但是他又想盡力做到一視同仁，也一直著不讓分家，殷老七分出去是個意外，現在只剩下殷老六了，分不分的，都可以，分出去對六房更好一些。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說道：“我沒意見。”

他沒意見，把林氏急得開口問道：“他們都分出去了，我跟你咋辦？家里的地咋辦？老二老三都不是干活的人，難不讓咱們老兩口自己去種地？”

殷樂安沉默了片刻說道：“平常還得麻煩幾位叔叔多照看，等學堂放假，我跟樂勤、樂嘉我們幾個都下地。”

“那怎麼！”殷老二大驚道，“你不讀書了？”

“讀書習氣掃未盡，燈前簡牘紛朱黃。”殷樂安突然念了句詩，說道，“食為先，讀書人更應該先照顧好自己的食，要是都不種地，我們吃什麼喝什麼？何況咱們本來就是地里刨食兒的農民，做人不能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