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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粥棚剛搭起來, 就有百姓蜂擁而至。若觀察得仔細，就會發現，陸家粥棚附近圍著的百姓, 跟別家粥棚的都不一樣。

　設粥棚施粥，基本是各府行善最常用的手段了，以往沒有封城的時候, 連商戶都設粥棚施粥, 比起捐贈財，搭粥棚施粥, 更有利于商人樂善好施的形象, 畢竟粥是實實在在進了災民的肚子里的。

　但施粥好眾多，唯有一樁, 卻極難理。那便是“難惠真弱者”, 哪怕是災民，也有三六九等，這里不是按份區分, 而是力。年輕力壯者, 好斗逞兇者, 自然而然占據上風, 各個粥棚爭搶，吃了個肚圓腹滿。而那些弱年老乃至婦孺, 則腸轆轆, 別說三餐難繼, 一日能混得上一餐，都算走了大運。

　但都是災民，你若只給老弱婦孺施，不給那些年輕力壯者施, 不消片刻，就能鬧得沸沸揚揚，連粥棚都一并給你掀了。

　且還有些，不是此次災的災民，不過聽說此有大老爺施粥，便來混一頓飽，多半是些地流氓，借著人群混進來，最是懂得抱團鬧事。

　江容庭第一日來，便察覺到了這況，他看著那些得面黃瘦的婦孺，都落在最后，哪怕僥幸排到了，也只分得一碗湯湯水水，小心翼翼捧在掌心，小口小口喝著，連碗都舐得一干二凈，如水洗一般，他心中自是不好，但他答應過阿姐，不會魯莽行事，便只忍了下來，回去后，帶上酒，去同管事商量。

　負責施粥的管事姓魯，只是個小管事，在士子面前也沒什麼說話的份兒，否則施粥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也落不到他頭上。

　魯老二對江容庭倒是很恭敬，畢竟，誰不知道，江小郎君是世子夫人嫡親的弟弟，他剛知道這位爺要跟著一起去的時候，險些沒嚇個半死，多帶一個人倒不是什麼事，就算這位爺是覺著有趣，他也能伺候著，怕就怕去了還要指手畫腳，偏偏他是貴客，他一個小管事還不敢如何。

　將人迎進門，魯老二態度恭敬，接過江容庭手里的酒，了媳婦進來，忙吩咐道，“快去，準備些下酒菜來。”

　兩人喝了幾杯酒，魯老二沒喝幾口，看著對面的江容庭，腦子卻有點暈，這麼個份尊貴的小郎君，跑來找他魯老二喝酒，他可真是出息了。

　江容庭也只喝了一杯，便笑著放下了，“魯管事見諒，長姐不許我多飲。”

　這長姐可不是一般的長姐，而是世子夫人。魯管事二話不說，立馬道，“那自然是喝得好。”

　江容庭同魯老二閑聊起來，他雖年紀輕，但也算得上有些見識的，雖是讀書人，卻不迂腐，識文斷字，對不識幾個大字的魯老二，也沒有什麼輕視。他說起自己在家里的事，說到過年查賬，一個染坊掌柜看他年，就想用假賬哄他，因跟做生意有關，魯老二聽得有滋有味，聽完了還砸吧著，道，“小郎君還是心善，只撤了他掌柜的位置，這等子欺瞞士家的奴才，就得重重的罰。誰不喜歡銀子，可那昧良心的事，怎麼能做？！那話……怎麼說的來著，什麼財什麼有道……”

　江容庭接話，“君子財取之有道。魯管事是個忠義之人啊”

　魯老二這個麼爽朗漢子，都被夸得有點臉紅，心里想，這讀書人夸起人來，怎麼就這麼好聽呢，忍不住羨慕道，“還是您這樣的讀書人懂得多啊！”

　江容庭謙虛地笑了一下，又嘆了口氣，“我雖讀了些圣賢書，以往還沾沾自喜，自以為懂得比旁人多了些，今日見了那些百姓，才覺自己無能。我與魯管事投緣，也不怕你笑我，今日施粥之時，看見那些壯漢在前，婦孺腸轆轆，卻落在最后，我心中實在不好。夫子往日說，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我們每日三省，自己做到了，方能推己及人。但那種時候，我說什麼，都無濟于事。”

　魯老二也是搖頭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不瞞小郎君，我也施了幾年的粥了，皆是如此的。還有那好吃懶做的，平日里哪里吃過這樣好的米，聽說這里施粥，走好幾里路過來，吃飽了才肯走。你若攔他，他就覺得你奪了他的吃食，恨不得撲上來咬死你。一個我等自是不懼，但一窩蜂涌上來，都是老百姓，你又不能打他，否則便是壞了府里的名聲，也只能由他去了。”

　江容庭垂下眼，仿佛在深思，捻了一粒花生米，送進里，慢慢道，“魯管事的話，倒是提醒了我。正因為是好東西，才人人爭搶，那倘若是那些人看不上的呢？”

　魯老二納悶，“小郎君這是何意？”

　江容庭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我今日在各家粥棚都看了一圈，各家都用的是白米。一般百姓家中，也不會日日吃米面，有白吃的，他們自然要來了。若是他們平日里吃慣了的，甚至是看不上的，他們就意興闌珊，沒了興致了。”

　魯老二琢磨了一會兒，猛地一拍锃亮的大腦門，“您的意思是，咱們把白米換其它，比如糟米之類的，那些好吃懶做、年輕力壯的，就不會過來奪食了？”

　他說著，卻有點遲疑，這自然是有用的，但他沒必要干這事啊，管他三七二十一，沒昧下糧食，好好的把粥施下去，就算把士子辦的事給做了。至于粥進了誰的肚子，他就管不了了。

　江容庭頷首，“魯管事所言，正是我意。且白米與糟米之間的米價，相差數倍，若是把白米換做糟米，非等能把粥施給真正有需要的人，還能惠及更多人。施粥本是心善積德之舉，府中做這事，也并非米糧多了沒用，而是真正想為百姓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魯老二本來還搖擺不定，聽了這話，卻一下子有了想法。他是知道的，府里老太太最是心善，每日都要念經的人，也是給府里幾位打仗的士子行善積德，他要是能把這事辦，不說別人，老太太知道了，第一個就要賞他。至于怎麼老太太知道，這還不容易啊？老太太他是說不上話，但老人家邊那些嬤嬤丫鬟的，總有搭得上線的。

　更何況，還有江小郎君呢。

　江小郎君要是替他和世子夫人言幾句，他也能得不好啊。他方才可是贊他，是忠義之人呢！

　唯一需要琢磨的，就是怎麼才能把這事給推行下去。

　魯老二連酒都顧不上喝了，皺著眉就開始琢磨，江容庭看他神，自然明白，施粥這活，真正作起來，還是魯老二這個老手擅長，真他去做，卻說不定做得不如魯老二好。

　所以他有了想法，沒有貿貿然跟長姐提，而是來找了魯老二。

　一來長姐雖士持中饋，但他怎麼也不能用的威，去魯老二，阿姐自己尚且要小心行事，他更不會僅憑一腔熱，就魯莽行事。幫別人的前提是，保證自己和親人的安全，這一點上，江容庭不會退讓。

　二來，這個功勞，他不需要，但魯老二恰恰很需要，他提前打聽過，魯老二這些年被另個管事得抬不起頭，手上除了些蒜皮的事，剩下的也就施粥這一樣了，他不信他不想抓住這個機會。

　江容庭不貪功，出了士意，就開始靜觀其變了。

　魯老二果然是個有想法的，自第二日起，陸家的粥棚，就從原來的一種，換了兩種，一邊是跟之前一樣的白米，一邊是口差了不的糟米，如此一來，蜂擁而上的人們就自分了兩排。

　不老弱婦孺都曉得，陸家的粥棚搶的人，都趕過來領糟米。對們而言，能填飽肚子，就是最重要的事，至于挑三揀四，那都是有的選的人才會做的事。

　再過兩日，白米也撤了，只剩糟米。有幾個來占便宜的，還想發脾氣，結果看到江容庭邊幾個帶著刀、虎背熊腰的侍衛，也灰溜溜走了，去別的粥棚了。

　幾日下來，眾人都已經默認如此，不老弱婦孺都不去別的粥棚浪費時間，一大早就等在附近，衛國公府的粥棚一搭起來，們就涌了過來，且們都知道，不會跟以前那樣排了半天，只得一碗清湯，陸家的粥棚用的是糟米，雖口糙了些，但卻濃稠了不，一碗下肚，多能吃個六七分飽，便也不胡爭搶，秩序井然排著長隊。

　這也算是粥棚的一奇特景象了。

　江容庭今日照舊跟著魯老二一行人出門，到了粥棚，看他們把架子搭起來，百姓們圍上來領粥。正準備去別看看，就瞥見一個領粥的婦人，懷里抱著個小孩子，那小孩子面上臟污，一塊黑一塊白的，出來的臉也瘦的，著母親的膛，著干裂的。

　江容庭想到自己今早出門前，阿姐丫鬟給他送的一包糕點，讓他路上了吃的，就侍衛去拿了過來。那婦人到跟前，用帕子包了，遞了幾塊過去。

　那婦人看見面前的小郎君，生得俊秀不說，上干干凈凈的，活一個世家的小公子，像天上的月亮一樣，忙垂下頭，小心翼翼接過去，囁喏道，“謝謝貴人。”

　江容庭搖搖頭，又看了眼婦人懷里的小孩兒，除了一張臉，整個人都被婦人用一塊臟兮兮的藍布抱著，連手都裹在里頭。便道，“天熱，你這樣抱著，孩子要不上氣的，松一松吧。”

　他只是隨口一說，豈料那婦人卻像怕他手一樣，一下子把孩子抱得更了，警惕盯著他看，扭頭就跑了。

　江容庭一愣，覺得這婦人的反應很奇怪，他怎麼看也不像是會搶孩子的人。他心里覺得蹊蹺，就想到人拐子上去了，了個侍衛過來，他說得委婉，道，“你跟過去看看，是不是有什麼不對。”

　侍衛應下，朝那婦人走的方向去了。過了小半個時辰，侍衛才回來，江容庭問他，侍衛就道，“人太多了，屬下找了會兒，才找到那婦人。屬下問過跟他們住一個安置點的人，的確是親生母不假。”

　侍衛是自家姐夫的人，江容庭聽了，也就點頭了，“那大概是我多心了。”

　畢竟是個剛遭了災的婦人，警惕心強也是很正常的。

　施粥只到日落時分，一到時間，魯老二就開始人收拾，一行人回府。到進門，守門的門房給他們開門，還挨個遞了一粒藥丸。災后容易有疫，吳大夫專門給開了藥，出門施粥的人，每日都要吃一粒，以防帶什麼病回府。

　江容庭已經習慣了，一口吞下苦到舌的藥丸，回屋換了裳，才去立雪堂找長姐。

　他過來的時候，江晚芙正帶著姚晗玩瓷娃，是惠娘男人弄來的，覺得稀奇，就送到府里來了。從大到小，中間還是空的，可以套起來玩。

　“阿姐。”江容庭進門，笑瞇瞇喊人。

　姚晗現在知道喊人了，他尤其聽江晚芙的話，看見江容庭，就喊他“舅舅”。

　江容庭手姚晗的腦袋，看他著長姐，想到自己小時候，不由得有點醋，不過他到底是大人了，不會跟姚晗一個小孩兒計較，坐下來，三兩句說起外頭的事。

　阿弟這樣有興致，江晚芙自然是認真聽著的，丫鬟進來送茶，給端的是大麥茶，泡著幾粒紅棗，給江容庭端的就是普通的清茶。

　本來沒什麼的，但江晚芙一下子就想起陸則在的時候，習慣茶里泡各種東西，像桂圓紅棗什麼的，陸則卻不大喜歡的，有的時候兩人的茶擺在桌上，他一時沒注意端錯了，剛開始喝了一口，他就下意識皺了眉頭，后來次數多了，就像習慣了一樣，甚至也能跟著喝幾杯了。

　可能兩個人在一起久了，就會相互影響，其實也有很多，是被陸則影響的。

　算算日子，他應該快到保定了，也不知道保定是什麼況……

　江容庭說著說著，就發現長姐似乎走神了，他自覺停了下來，沒作聲，托腮看著長姐的臉。不知道在想什麼，神特別溫，阿姐一貫是很溫的人，但這種溫，和在他面前的不一樣，除了溫，好像還有點別的東西。

　阿姐是在想姐夫嗎？

　……

　前院書房里，門窗閉，連隔扇都關得嚴嚴實實。兩人正在說話，看神氣氛，似乎不是很愉悅。

　見對方油鹽不進，嚴殊終于皺了眉。同為幕僚，他和余謙的利益，實際上是一致的，都是效力于世子爺，為他出謀劃策。兩人雖偶爾爭執，但這般互不退讓，卻是第一次。

　他忍了忍，還是道，“余兄，世子爺的安排，已經足夠了，你何必再多此一舉？人命關天，萬一出事，后果不是你我能承擔的。你我共事多年，我未曾知道，你竟是這般草菅人命之人！”

　被指著鼻子罵，余謙臉也沉了下來，“你覺得是多此一舉，我卻覺得，這是最萬無一失的法子，至于你說的草菅人命，未免太看得起我余某人了。不過是瞞而不報，朝廷早有準備，據我所知，宮中醫，早準備了眾多的防疫湯藥，難道應對不了區區瘟疫？笑話！瘟疫既不因我而起，也非我有意擴散，我何來的草菅人命！我不過是利用這個時機！太子品行低劣，德不配位，廢了他，是全天下百姓的福祉。人人都像你這般瞻前顧后，膽小怕事，豈能大事？！”

　嚴殊咬牙，“好，你說朝廷可以理，那我再問你，若要瞞，施粥一事，就要照舊。你可清楚，其中有位江小郎君，是世子爺的妻弟，他同世子夫人多有接，萬一他染病，傳染給世子夫人，你當如何？”

　余謙依舊固執己見，“你自己也說了，是萬一，只是幾日，就那樣湊巧？哪怕這麼巧，我自當去向世子請罪就是。自古大事者，不拘小節，豈能因一婦人之安危，便瞻前顧后耶！你不必多說，我意已決，哪怕世子在，我也是這句話，這是最萬無一失的法子。”

　說罷，拂袖而去。

　門哐啷一聲關上，嚴殊被震得頭疼，余謙的確足智多謀，多智近妖，他說的法子，也的確是萬無一失的。但同時，他心里很清楚，世子夫人在世子心里是什麼地位，不是他們可以用來謀劃算計的。

　嚴殊深吸一口氣，世子不在，他不能和余謙訌，甚至不能攔他，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保證旁人不發現的況下，做些防備，還必須是最不引人注意的那一種。

　做好布置，嚴殊長出一口氣，暗自咬牙，跟余謙共事，他能折壽十年都不止。

　……

　翌日，江晚芙剛用過早膳，就被惠娘盯著喝了碗濃黑的藥，苦得口里泛酸，一口氣喝了，才問，“這是什麼藥？”

　惠娘一臉擔憂，“是避疫的藥。吳大夫今早剛開的，老太太發了話，人人都要喝，一個都不能落下。”

　說罷，說起府里的事。

　原是有個跟著出去施粥的小廝，夜里忽然腹瀉嘔吐不止，把同屋的人嚇得不輕，想起他這幾日都跟流民打道，都以為是染了什麼瘟疫，大管事嚇得把吳大夫請來了。好在一診脈，只是吃錯了東西，才會上吐下瀉。

　雖是有驚無險，但也給府里提了醒。陸老夫人就發了話，大夫開了避疫的藥，還立了規矩，從府外回來的，都要藥浴，誰都不許懶。

　江晚芙倒能理解，瘟疫的確是很嚇人的，沒經歷過，但小時候聽祖母說過，要是生了瘟疫，一個村子的人，能死得一個都不剩。

　道，“雖麻煩些，但謹慎些，總是不會有錯的。惠娘，你跟院里的吩咐下去，都照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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