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到一里亭,陸勤便主停下步子,道,“我便送到這里了。”
陸則站在父親側,不知何時起,他已經同父親一般高了。自他有記憶起,父親便是一個,著鐵盔甲的、冷著面孔,待他嚴厲勝其他兄弟幾倍的存在。沒有哪一個孩子,會不崇拜他的父親,就如他們天然去憐惜保護弱的母親一樣。他也不例外,待他長大些,明白皇室與陸家之前那岌岌可危的,卻被一樁婚姻、一個孩子維持住的平衡,他便漸漸回過味來,那些嚴厲,遠比他先前以為的期許、厚、期盼,更為厚重。
陸則偶爾回憶過去,無趣的年經歷中,也偶有幾個片段,能掠過他的心頭,隨著年歲的增長,已經很想起,但他仍記得,他第一次正式面對陸家族人。是太、祖父的葬禮,他尚年,因長輩去世,進宮念書的課也停了幾日,他與兄弟們在靈堂,當時最小的陸機甚至還未出生。父親從滿是雪白靈幡的堂院進來,了他的名字。
他起,離開幾個兄弟,走到父親邊。父親依舊是平日里那張冷的臉,沒說什麼,帶著他朝外走,對于那時的他來說,堂屋那段路,落著雪,雪白地看不見一點塵土,仿佛是很遠的。一直走到門口的地方,父親轉過,蹲下/子,第一次不是高高在上的俯視,他對他道,“則兒,你是世子,等我死了,我的位置,就是你的。里面的那些人,上流著和你我一樣的,跟你一樣姓陸,但人都有私心,或源于,或始于恐懼,這無足輕重。就如狼群,只要你做得了頭狼,剩下的狼,自然會跟隨服從,以你唯首是瞻。”
父親寡言,很同他說這樣多的話,當時年的他,既激又不解,膛卻仿佛有什麼滾燙的東西在沸騰一般。
后來的事,反倒沒那麼清晰,大抵是順利的。他那時尚不知屋里的那些族人,有多忌憚他和母親,蓋因他生下來就被封為世子,他便也理所當然的認為,自己本來就該是陸家的“頭狼”。
如今想來,那時是在太小了。
……
陸則的思緒,從過去的記憶中離,看了眼面前同自己一般高的衛國公,沉默片刻,開口道,“兒知您英勇善戰,但戰場之上,刀劍無眼,祖母年衰,力有不逮,母親一貫弱,亦無力勞,兒亦剛家,尚不穩重,闔府上下安危,還系于您肩……您多保重子。”
陸勤跟兒子不親近,被他一番話說得也是一怔,心倒覺出幾分暖意。
自離京前夕,同永嘉那一夜的爭執,與其說是爭執,倒不如說二十余年來,一直為劉皇室忍沉默的永嘉,道出了自己多年心真正的想法。夫妻和睦、相敬如賓的假象,他這些年的自欺欺人,一并砸了個稀爛。
這次到宣府,跟以往并無不同,兵是用慣了的兵,訓練有素,不過剿個匪而已,居然能他傷。其實他這些年已經不大傷了,不像初出茅廬的時候,那時候是真的不怕死,千軍萬馬也敢往里沖,年人意氣風發,生死無懼。大抵是九死一生的次數多了,對于危險,冥冥之中,就有種極其敏銳的覺。
但這一次,槍頭刺穿甲胄,他才回神躲避。自是沒躲過去,傷不算重,倒是把府里伺候的下人嚇得不輕。
倒也不是生了什麼尋死覓活的念頭,他自知自己并非那等多人,富貴閑人才有傷春悲秋的資格,他這樣的,便是死了,也不能一了百了。他死了,北地這數以百萬計的百姓怎麼辦,陸家怎麼辦,母尚在,妻孱弱……永嘉與他雖生嫌隙,但他護周全之心,一如當初,他死也死不清靜的。陸則雖是他一手教養出的,他知道自己這兒子多有本事,他要是死了,他拼死也會扛住這些,但他是老子,哪有當老子的一了百了,把爛攤子甩給兒子的,這樣沒擔當的事,他也做不出。他便是給陸則留,也是給他留一個人心安定的陸家軍,斷然不會讓他接一個搖搖墜的爛攤子。
只不過,他那時,確有幾分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意興索然,乃至于那樣命懸一線的時候,走了神,了傷。
自他想通這出,便也盡力開解自己,邊關九鎮,皆治于他麾下,庶務繁雜,即便各設,他也不得空閑,一忙起來,倒也不去想那些了。
但這些話,他自不會同陸則講,如今聽他這些關切話語,心中確得了莫大的安。
永嘉與他之間,留下的到底不全然是壞的,與他,陸則這個兒子是他最大的驕傲,想必于永嘉,大抵也是如他一般的。
這般想,竟也給自己尋了安了。
陸勤都覺得自己有些可笑,但到底是沒有笑的,只頷首,語氣和緩下來,“你說的這些,為父知道。你在京中,無需惦念北地,有我,自保北地太平。另有一事,我知你重你那妻子,也不愿催促于你,亦年,但子嗣一事,你既是打定主意不肯納妾的,就還需得上心。這世上之事,并非事事能如你所愿,我是你父親,自是盼你萬事遂心,平生無憾,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不愿迫施。我總歸是盼你們夫妻能好好的。”
他與永嘉多年夫妻,落到如今境地。但總盼著,他與永嘉的兒子,不要步他們的后塵。
說罷,陸勤便抬手,拍了拍兒子寬闊的肩,聲音難得溫和了一回,“走吧。替我照顧好陸家,照顧好你祖母,”頓了頓,語氣平靜地接著道,“……照顧好你母親。生你不易,你多孝順。”
話畢,父子于里亭分道,一個朝北,回宣府,一個朝南,往保定府的方向去。
而此時的京中,惶惶了數月的朝堂,難得地和緩了下來。
前有西山塌山、保定地,后有疫病和秀才狀告太子□□其妻一案,這接連不斷的事,已經令一向因有衛國公鎮守北地而安于一隅的朝廷員們,人心惶惶了,即便是不喜管事的宣帝,都焦頭爛額,一改往日做派,日日夙興夜寐,不就詔人議事。
直到數日前,一封來自宣府的奏本,幾乎以日行千里的速度,被送進京城,局勢才驟然緩和了下來。
宣帝看過奏本,長吁一口氣,甚至喜得站起,不住地道,“甚好!朕就知曉,既明善戰,朕把三大營給他,果是沒看走眼!”
說罷,也不管還在的員,了邊的高長海,“去,派個人,去跟永嘉公主傳個信。既明離京這樣久,定是擔驚怕許久了。”
高長海自是跟著笑,這麼久,可算是見著皇帝龍大悅了。立馬應下,“奴才這就派人去,這就派人去。”
宣帝又坐下,看那奏本。近來雖是多事之秋,但實際上,真正令他日夜難安的,只有一樁,那便是來自蒙古鐵騎南下的威脅。
說難聽些,城郊的時疫,輕易傳不到宮里來,對他而言,不算威脅,至多是那些遭疫的百姓,但在亡國的威脅前,這都是小事。
至于太子,他的確對太子大失所,民間的議論,也一度讓皇室蒙,但他已經命都察院和大理寺徹查。況且,他尚是春秋鼎盛的年歲,太子行跡荒唐,他有的是時間教導他,再不濟,太子當真無藥可救,另立又是什麼難事?
他后宮之中,不正有正為他懷著子嗣的后妃?
比起亡國,這些都不值一提。宣帝數月的煩惱一掃而空,大抵是好事雙的緣故,原先糟心事一件件來,如今卻是倒著來了。
城郊的疫病遏制住了。
……
江晚芙是在抄經的時候,被老夫人派來的人,給請過去的。
最近除了管著府里的中饋外,其他的時間,都用在了抄經上。也知道,求神拜佛未必有用的,拜菩薩有用的話,那世間哪來的疾苦,不人人都事事順心了,但什麼都不做,心里又止不住的空,權當求個心安了。
到了福壽堂。除了老夫人,江晚芙的婆母,永嘉公主也在。兩人聽到進門的聲音,都抬眼看過來,倒把江晚芙看得心里猛地一跳。
實在是最近的事太多了,鬧得都有些草木皆兵了。
陸老夫人招手過去。
江晚芙應了一聲,走過去的時候,看了看祖母和永嘉公主的神,見二人神,一個慈眉善目含著笑,一個眸中帶著些許和,并不像出了什麼事,倒像是……像是有什麼喜事?
“好孩子,”陸老夫人拉過阿芙的手,哄孩子般拍了拍,笑著道,“剛才宮里來消息,國公爺跟二郎在宣府打了勝仗,陛下已經打算詔他回京了。還有你阿弟,時疫已經控制住了,再過幾日,他便可以回府了。”
“……這兩個月,真是你擔驚怕了……”
陸老夫人還在說著什麼,但江晚芙卻好像沒聽清了。在長輩面前,一貫恭謹耐心,尤其是對陸老夫人,旁人覺得煩悶無趣的,都坐得住,聽得進。
腦子里只一句話來來回回地轉。
陸則要回來了。阿弟能回來了。
覺自己有點想哭,鼻子酸得厲害,一時控制不住,眼角泛了點淚意,但心里卻不像之前那樣空落落了,懸了兩個月的心,撲通一聲,終于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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