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的坐榻上,阿蘭與孟桑相對而坐。
阿蘭的眼眶還泛著紅,正小口喝著粥。而孟桑單手撐著下,靜靜注視著,眼中盡是憐惜與溫。
等到阿蘭手中的粥碗見了底,孟桑打量著阿蘭平靜的神,心下稍安。
師徒二人合力清洗完砂鍋和碗盤,回到院。
孟桑從柜中取出一床厚實的布被,領著阿蘭去到東廂房,一邊與一起收拾床鋪,一邊笑道:“還好我前不久將整個宅子里外都灑掃一遍,否則今日還得多費好些工夫呢!”
經過孟桑多番安,加上適才痛快哭過一場,阿蘭幾乎恢復了平日的沉穩模樣,周氣場都靜了下來。
聽了孟桑所言,彎了彎角:“您當時應該喊我們五個徒弟來幫忙。”
孟桑眉眼彎彎:“你們平日也很辛勞,好不容易放了旬假,沒得來我這兒繼續干活作甚?”
阿蘭搖頭,神認真:“這都是徒弟們應當做的。”
待到將東廂房都簡單收拾妥當,孟桑這才拉著阿蘭坐在床榻上。
溫聲道:“師父曉得你今日剛剛逃離虎口,本不應該跟你再提起傷心事。可長痛不如短痛,咱們不如一口氣將這事兒解決了,免得留到日后再其困擾。”
聞言,阿蘭的眼底先是閃過一黯淡與痛意,旋即就被堅定之所取代。
點點頭:“師父放心,阿蘭曉得的。您有什麼話,盡管說便是。”
“好,那師父就不拐彎抹角了。”孟桑將阿蘭的手拉過來,一下又一下地著,和聲細語地將此事前后經過悉數向阿蘭全盤托出。
末了,孟桑嘆氣:“無論如何,此事確實由我而起,師父先跟你說聲對不住,害你苦了。”
阿蘭連忙抓住孟桑的手腕,懇切道:“這不是師父的過錯。”
“師父技藝過人,免不了要惹一些賊人眼紅。既然當了您的徒弟,就必然會被牽涉進這糟心事兒,阿蘭從無怨言。”
“即便沒有師父,那個好賭的阿兄也會在往后某一日,因著還不上賭債而將我賣了。而今有師父護著,阿蘭才能從火坑里逃出來。”
“能當您的徒弟,是阿蘭的福氣。”
“傻阿蘭,”孟桑看著對方的目里含著憐惜,忍不住嘆了一聲,復又斂去面上溫和神,語氣嚴肅,“如今你已知曉其中,那咱們就談兩件最為要的事。”
“頭一樁就是,你日后什麼打算?是留在師父這兒,還是再回……”
孟桑沒有說完,但阿蘭能猜出未盡之語。
阿蘭面上出厭惡之,反手握住孟桑不放,堅定道:“師父,阿蘭不回去。我日后只想一直跟在師父邊,幫您干活、照料您的起居,哪兒都不去。”
孟桑笑了,假意嗔道:“我可不需要什麼婢子,只想要自己的寶貝大徒弟,能陪著說說話就好。”
說到這兒,從懷中掏出阿蘭的契遞過去:“這是你的契,快將它拿走收好,日后仍是自由。放心,跟杜侍從借的銀錢,我已經替你還給人家了。”
誰料阿蘭沒有半分想接過契的意思,直直向孟桑,認真道:“贖銀子數目不小,沒有讓師父白出的道理,理應是徒弟自個兒來籌這筆銀錢。記”
說著,眼中出恨意:“況且,徒弟也怕恢復自由后,那殺千刀的馮大郎將我捆回家,再隨意發賣了去。”
“于于理,這契暫且都得由師父您收著,徒弟才能安心留下。”
阿蘭的態度很是堅決,孟桑勸了好幾句,都沒能讓這個脾倔強的大徒弟改變主意。
最終,拿阿蘭沒辦法的孟桑無聲嘆氣,將對方的契妥帖收好:“吧,那師父先給你存著,等你憑自個兒的本事來拿。”
孟桑想起阿蘭藏著濃烈恨意的語氣,頓了一下,試探地問:“阿蘭,你是再也不想認他們了,對嗎?”
阿蘭毫不猶豫地點頭:“他們都能冷心冷肺地將我賣去平康坊,那我日后也不必再顧念什麼親緣,權當不識得他們。”
見到阿蘭這副沒有一一毫心的態度,孟桑是滿意的。
其實在救回阿蘭之后,就一直很擔心阿蘭的態度。唯恐阿蘭哭完一場之后,會再度念起剪不斷的緣親,心地回到馮家。
如果是那樣,孟桑雖不會阻攔對方的決定,但也一定會對阿蘭心生失。
還好,阿蘭不是那等拎不清的。
孟桑點頭:“既如此,那我就直接問了。”
“阿蘭,你想如何置馮家的人?”
“我曉得當下子的命運皆由男子做主。于理,他們賣你這事,刑律是不管的。”
“但是于,這事兒就過不去,”孟桑微微瞇眼,面上無端浮現一危險之,“無論你想做什麼,師父都會竭盡全力、找遍親友幫你達心愿。”
聽了這話,阿蘭咬,視線落在面前的地磚之上,默默思索。
不一會兒,抬起頭來:“師父,我聽那販子說了,馮大郎將我賣了十五兩。徒弟想拿回自個兒的賣銀子,不愿他們得到一文錢的好。”
“除此之外,徒弟還想拿回床榻旁的小竹箱。那里面都是阿耶在世時,他為我做的小玩意。”
說完自個兒的想法,阿蘭向孟桑,躊躇道:“師父,這兩樁事會很棘手嗎?如果給您帶來很多麻煩,那便罷了。”
孟桑眨了下眼,忽而莞爾一笑,溫聲道:“應當不算麻煩,這兩樁事給我來辦。只是……”
看向阿蘭,試探地問:“你就不想報復他們嗎?”
阿蘭點頭又搖頭,輕聲道:“自然是恨得牙。但阿蘭覺得,師父您的手是做味珍饈用的,不應因這些事而臟了。”
“況且,”冷漠地扯了下角,“馮大郎嗜賭的脾,決計改不了。即便咱們沒出手,他也落不著什麼好,下場是注定的。”
說罷,阿蘭看著孟桑,漂亮的一雙眼眨了兩下,面上漾出希冀:“師父,日后阿蘭再不是馮家的阿蘭,而是師父的阿蘭、孟家的阿蘭,可以麼?”
孟桑笑了,屈起手指敲了一下的額頭:“說錯了!你也不是孟家的阿蘭。”
阿蘭抿起,以為孟桑是婉言拒絕了,面上閃過傷心之,默不作聲地垂下頭去。
不曾想,孟桑敲完一下,就將阿蘭耷拉下去的肩膀提起,一字一頓道:“阿蘭,你把師父&30記340;話記清楚。”
“從今往后,你不是任何人的附屬品,只是你自己的阿蘭。”
心低落的阿蘭聽了這話,倏地抬起頭,茫然又疑地“啊”了一聲。
孟桑溫地著大徒弟的鬢邊,聲道:“日子是自己的,只有你才能決定讓它變什麼樣兒。你是一個堅強又聰明的小娘子,不必這麼早就將自己一輩子定。”
“阿蘭,師父希你能認真仔細地想一想,究竟日后想要做什麼。”
“若你想要嫁一個好人家,那師父一定盡心盡力給你挑選夫婿,籌備你的嫁妝,絕不讓任何人欺了你去。”
“如若你不想嫁人,只想專心干活做事。那無論是國子監食堂,還是百味食肆,師父都能將里打點好,讓你不任何困擾。”
“如若你又不想嫁人,又憊懶到不愿……”孟桑故意頓了一下,瞅見阿蘭出焦急之后,倏地笑了,故意嘆氣,“那也沒法子了,誰讓你是師父乖巧懂事的大徒弟呢?”
“師父就勉強養你一輩子罷!”
原本阿蘭聽見那話都急了,當即就想表明自己的想法,然而沒等到張口,就聽見孟桑后頭一番話,心下一松。
阿蘭瞧出對方是故意“捉弄”,略有些惱地喚了一聲“師父”,隨后面上不由自主地出笑意,誠懇道:“阿蘭不想嫁人,阿蘭只想一直跟著師父,幫師父把百味食肆打理好。”
一聽這話,孟桑心頭一,輕咳一聲,一本正經道:“這樣啊,那師父肯定是要尊重你的意愿的。剛巧師父這兒有些想法,你若還不困,那我與你說說?”
阿蘭沒有察覺到異樣,乖巧地點頭:“師父您說,阿蘭聽著呢。”
孟桑嘿嘿一笑,親親熱熱地摟著阿蘭的胳膊,用極煽力的口吻,給對方說起自己的規劃來。
譬如要更仔細地培養阿蘭,讓為全長安第二厲害的廚娘;譬如要讓阿蘭跟著丁管事多學些東西,為能獨當一面的伶俐小娘子,日后接手百味食肆……
聽到這兒,阿蘭蹙眉,下意識問道:“百味食肆有師父,為何要我來接手?”
孟桑不痕跡地咽了咽津,裝出稀松平常的口吻:“那我總歸是會累的嘛!到時候你管著面上的事,而師父就專心做吃食,弄些新菜品。”
說笑呢!
哪一個領導是親自上陣干活的?
尤其如今是百味食肆半個老板,理應早些培養出心腹,把糟活兒都扔給對方。而自己就做做食,時不時丟出些新點子,通通讓手底下的人去落實。
這種躺著數錢、萬事不煩心的日子,多爽啊!
阿蘭沒覺察出異樣,只覺得是孟桑重,心中涌出無限激與豪:“嗯!阿蘭曉得了。”
見狀,孟桑趁熱打鐵,繼續掰扯起《百味食肆未來計劃》,順便還給阿蘭畫了一個大餅,給樹立一個“教會更多子手藝,讓們都能有活干、有自己的底氣,再不男子的擺布”的宏遠目標。
阿蘭聽得一愣一愣的,到后來只顧著點頭應聲,盡力將孟桑說的話悉數刻腦海中。
末了,孟桑站起,拍拍阿蘭的肩膀:“好啦,時辰也不早了,咱們也該洗漱一番,早些睡了。”
記“以后你就跟師父一起住在這兒,一道去國子監上工,晚間再一道回來,不必擔憂旁的事。”
聞言,阿蘭原本落了灰塵的雙眸,剎那間變得明亮,著無數對未來期許:“好!都聽師父的!”
孟桑莞爾,領著乖徒弟去庖屋燒熱水。
待到兩人都洗漱完,回到院時,孟桑溫聲問:“今夜可要師父陪你一道睡?”
阿蘭眨了眨眼,頗有些扭,但還是鼓起勇氣回道:“可,可以嗎?”
孟桑點頭,笑道:“自然可以。”
聽到準確答復,阿蘭默默抿出個笑來,瞧著就是一副雀躍模樣。
孟桑去正屋取了枕,回到東廂房,與阿蘭并肩躺在床榻上。
二人都還沒什麼睡意,就輕聲細語說著話。
說著說著,阿蘭不經意地問:“師父,那塊玉佩是您的嗎?怎得從未見您佩戴過?”
孟桑子一僵,不又想起這玉佩的由來和含義。輕咳一聲,含糊道:“沒什麼,是我一位友人的件。今日顧念著你,就忘了這玉佩,且待之后我尋著機會還給他。”
阿蘭本就是隨口一問,聽完孟桑的解釋后,也沒太放在心上,說起旁的事來。
而孟桑卻被這一問勾起許多莫名緒,心思老是會分神到玉佩和它的主人上。
謝青章啊……
黑暗之中,師徒二人驢不對馬地說了一會兒話,隨后抵足而眠,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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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孟桑聽著更聲醒來,輕手輕腳地去灶上燒了一鍋熱水,隨后才回來喚阿蘭起床。
阿蘭起時,面上還帶著赧之:“我睡得太沉了……”
“這是好事呀,畢竟往后也是你的家,”孟桑笑地將百味食肆庖廚的衫遞給,“換上吧,咱們趕洗漱完,該去食堂了。”
阿蘭點頭:“嗯。”
離家之前,孟桑取出早早備好的契書,給阿蘭。
這契書本就是孟桑按照盡量優厚的待遇來寫的,阿蘭識得幾個字,看清上頭所寫的工錢數額后,不咋舌。
頭一個想法就是推拒:“不,師父,這月錢給得太多了!我原先在食堂做幫工,一個月也才三百文。”
孟桑揚眉:“阿蘭,你是我的徒弟,盡得為師真傳,一個月拿六百文怎麼了?”
“不必驚慌,百味食肆其余庖廚的月錢大多也都是這個數目。”
孟桑理所當然道:“等到你真的能獨當一面了,為師還想把你的工錢再往上提呢!”
在孟桑的竭力堅持之下,阿蘭最終還是簽了這份契書,隨著孟桑去食堂做活。
等到監生們快用完朝食時,著常服的謝青章從食堂門外走進來,輕車路地去百味食肆這邊買了一份雜糧煎餅,又去隔壁領了一碗豆漿。然后,他去到孟桑與葉柏所在的桌案,尋了葉柏旁邊的空位坐下,神自若地與二人打了招呼,用起朝食。
葉柏:“……”
謝司業,你這一套作真的好練啊。
孟桑則佯裝鎮定,催促葉柏趕把剩下的豆漿喝了,接著掃了一眼四周。
他們坐在角落,周邊監生都在各自說著話,沒人往這邊瞧。
孟桑舒了一口氣,取出玉佩,將之穩記足,勢要進前列。
早上瞧著還算神的監生們,晚間來用暮食時,大多都是萎靡不振的模樣,一看就是月考沒考好。
薛恒怨氣十足:“是因著月考宴席,所以這回月考這般難嗎?”
田肅面青白:“完了,我阿翁要是曉得這次月考名次,必然會起棒來揍我的!”
他們二人對視一眼,心中無比凄涼,紛紛扭頭向許平。
“子津/許監生,你覺著考得如何?”
當時孟桑就在一旁,以為許平會如上輩子那些學霸一般,答一個模棱兩可的“我也考得不怎麼樣”。
不曾想,許平淡然一笑:“好的,應當就在頭三名。”
薛恒與田肅一聽,面更苦了。兩人自咸甜豆腐腦之后,本回到了原先不對付的關系,此刻卻再度了同一陣營。
他們齊刷刷瞪了一眼許平,然后勾肩搭背去買小食和茶,想著帶回家給家人品嘗。
許平向孟桑,很是無辜:“實話實說而已啊。”
孟桑禮貌地假笑,沒有說話。
或許,這就是學神的境界,不屑故弄玄虛罷!
翌日,眾位監生和員放了旬假。
孟桑如往常一般去了昭寧長公主府上,先與長公主對一對百味食肆這月的賬冊,隨后又親手做了幾道吃食,與長公主夫婦、謝青章一共品嘗。
見到駙馬謝瓊的那一刻,孟桑方才曉得謝青章上那子沉靜的君子氣由何而來。
謝瓊已過四十,相貌俊朗,通氣勢悉數收斂進里。瞧上去是一位溫文儒雅的文人,而非錚錚鐵骨的諫。
他與昭寧長公主是青梅竹馬,自然也認識孟桑阿娘。
謝瓊應當是從自家夫人口中得知了孟桑的世,初見孟桑時,面上含笑,如鄰家阿叔一般,口吻溫和地問了些瑣事。
孟桑表面看似大大方方,實則心中難免有些拘謹。而這點小張,就在謝瓊春風化雨般的嗓音之中,不知不覺地消去。
席上,謝瓊看著謝青章整理桌案上的吃食,又見他眼中常常含笑,忽而一挑眉,旋即不聲地收回視線,沒有多言。
待到孟桑要離去時,謝瓊率先開口,神如常地囑咐謝青章親自將孟桑送回務本坊。
見謝青章毫不猶豫地應下此事,謝瓊的一雙桃花眼微微瞇起,笑著目送孟桑二人離去。
一旁的昭寧長公主瞥了他一眼,揚眉:“你今日怎得怪怪的。”
謝瓊坐到邊,順其自然地將自家夫人摟在懷中:“哦?”
“看著有些過于開懷,”昭寧長公主哼了一聲,把玩著謝瓊的手指,“你是不是還‘妒忌’卿娘呢?”
謝瓊微笑,明明白白地吃著陳年老醋:“誰讓殿下當年放言‘若是卿娘為卿郎,本宮才不嫁謝君回’呢?”
昭寧長公主假意嗔怪地掐了一下謝瓊的腰:“所以見著桑桑,覺著塵埃落定,便如此喜出外?”
謝瓊并不否認,“嗯”了一聲。
起初確實是因著這麼一樁舊事,而后來嘛……
謝瓊笑了笑,不再提這茬,溫詢問:“今日想吃什麼糕點?胭脂糕?”
懷中人掰起指頭:“你一出長安就是半年,單做一個胭脂糕是不夠的,讓我想想……”
另一,孟桑與謝青章主仆各自騎著記馬,慢慢悠悠往務本坊而去。
孟桑笑問:“明日又到朝參日,食肆這邊會上新蛋灌餅,你那邊要帶什麼朝食去待院?”
報起菜名:“生煎,鍋,腸,燙干……這些是食肆十一月要上新的朝食,都已教會府上廚娘。”
謝青章沉片刻,詢問道:“帶生煎如何?”
孟桑琢磨了一下,點頭:“可行,你記著備些酢和辣油,蘸著吃風味更佳。”
謝青章含笑道:“嗯,都記下了。”
聞言,孟桑矜持一笑,驅著馬兒往前。而謝青章隨之跟上,綴在一旁。
不遠不近守在兩人后面的杜昉,見此景,忽而默然。
為何他覺著自己有些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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