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后重建工作開展得很有序。
小陳坐車來接鸚鵡回家的時候街道上到都在做消殺, 還有穿著制服的人挨家挨戶敲門進去觀察統計房屋的損況。
回家的旅程被信息流所占據,小陳一再向兩只鸚鵡保證家里一切都好,山上沒有東西被沖下來, 房子沒有塌, 樹沒有被淹死, 頂棚沒有飛走——好吧,可能飛走了一點點。
鳥兒們看起來并不特別信服。
小陳可以清晰地辨認出黑鸚鵡眼中的狐疑之。
“不會讓你們幕天席地日曬雨淋的, 好吧?我可是專程跑的這趟啊,良心呢?”他一邊咕噥著,一邊用力了對方溫暖的脯......然后把半手指都陷進了乎乎的羽里。
藍鸚鵡發出了一聲介于笑和打噴嚏之間的響。
小陳甚至不知道鸚鵡可以發出這種聲音,但他敏銳地察覺到了汽車里陡然增高的尷尬值,立刻回手指躲開了一次輕咬。
家里確實沒有遭到太嚴重的摧殘。
安瀾親自從一樓飛到三樓, 檢查了每一個房間,拜訪了每一只鸚鵡, 然后才徹底踏實下來,放任自己被積了整整一周的疲倦垮, 此后好幾天都懶得彈。
老爺子還以為生病了, 恨不得起兩只袖管從早到晚過來照看,吃飯喂到邊, 喝水端著勺來,后來知道只是在用站立的方式葛優癱, 來手飯來張口的快活日子,滿腔爺孫瞬間化為烏有。
諾亞因為笑得太大聲遭到遷怒制裁,同時期被難看掉的還有和醫生“打小報告”的小陳。
他們倆一個被罰打掃別墅,一個被罰在對方打掃時全程抓著垃圾袋, 兩個加在一起對鐘點工阿姨的工資造了毀滅打擊。
一直到九月底老爺子的臉才多云轉晴。
十月初家里來了訪客。
客人穿著非常干練的職業裝束, 頭發打理得很整潔, 化過妝的臉上架著一副眼鏡。把兩箱高鈣放在鞋柜邊上,先是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家里的新布置,然后才笑著坐到了沙發上。
安瀾花了三分鐘才認出這是誰。
因為看起來......完全不一樣了。
“最近單位里很忙。”劉天驕在擁抱之后告訴老爺子,“領導把我安排去給新進來的實習生做基礎培訓,其他時候都是跟著老師......上禮拜去了看/守所旁觀工作......還有很多東西需要學。”
“現在忙點好。”老爺子笑瞇瞇地說。
爺孫倆在吃午飯的過程中一直不停地說著話,大多數時候是劉天驕在說,老劉在聽,他聽得津津有味,手里抓著的酒杯被酒壺壺一勾差點翻到,還是小陳眼疾手快地扶正,拯救了一條危在旦夕的子。
經濟獨立能夠改變一個人。
哪怕在弱強食的自然界中,能夠獨立狩獵的個也有更多選擇權和話語權,這一點在安瀾經歷過的許多世界里都得到了印證。
約莫是從這次和長輩的會見中得到了更多信心和意,這位年輕的士在此后三四年中了拜訪山間別墅最頻繁的客人,而且每次來都會給老爺子捎上不同的禮。
有時候是、保健品,有時候是去外地旅游帶回來的土特產,有時候是相冊、畫集......最近一次拜訪時還帶上了自己在工作崗位上認識的志同道合的“朋友”。
劉洪亮來的次數很。
在數幾次他們同時出現的時候,家里往往會發爭吵,這種爭吵隨著歲月流淌變得越來越激烈,勝利的天平也在向反方向傾斜。
某次爭吵中,劉天驕從沙發上站起來面對自己的父親,只到對方的肩膀那麼高,但看起來卻遠遠超過本該有的高度,甚至讓對峙的另一方不自地佝僂了。
“不。”大聲說。
從劉洪亮狂的眼神中,安瀾能辨認出許多句子正在被組織——或者是“你說什麼!”,或者是“你敢這樣對我說話?”,或者是“沒有你說不的權利”,或者是“我們辛辛苦苦把你養這麼大!”——但是他做到的全部只有虛弱地囁嚅。
下次再來的時候,劉天驕告訴老爺子正在給家里打錢完自己質上的贍養義務,但是已經不再奢從家里得到任何神上的支持了。
安瀾由衷地為到驕傲。
另一個讓到驕傲的訪客是晏晏。
幾年過去,當初話都不會說的孩子已經是個背著書包趕早讀的小學生了,他仍然保持著每隔一段時間回機構看看老師看看鸚鵡的習慣,偶爾也會在假期時跑到山間別墅里來跟老劉“喝茶”。
一老一小往往會對著坐下。
老劉泡得有板有眼,晏晏喝得認認真真,兩個人都擺出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安瀾不知道老劉在蓋碗里塞的是什麼玩意,但百分之三百確定那肯定不是茶葉。
喝完茶,小男孩就會和鸚鵡待在一起。
這幾年家里又失去了幾個員,大鸚鵡群中也有了殘缺,晏晏見證過這些損失,對死亡這件事有了不同的認知,某次離開前花了很長時間坐在房間里陪安瀾和諾亞說話,著他們的翅膀請求他們長命百歲,說將來結婚了要給他們養老云云。
老爺子聽到了差點噴茶。
但是因為小陳也在笑,他笑了一會兒就笑不出來了,甚至覺得手想打人。
小陳這些年十分之九的時間宅在山間別墅里,十分之一的時間花在回老家探親上,因為很小就失去父母,爺爺在婚姻大事上又采取“隨便別出去禍害別人政/策”,過三十歲生日的時候還是單。
單好,單妙。
就是老劉天天長吁短嘆說自己把小陳“耽擱”了,念叨得后者耳朵起繭子,每回都要翻翻白眼進行反擊——“您老人家怎麼這麼老古板,都什麼年代了,婚姻是選擇不是必需品,大不了以后我也去找其他后輩來一起養鳥嘛。”
有送終就夠了唄?
老爺子滿肚子話被堵在里,又覺得一來他自己也這樣,二來小陳說得好像有點道理,只能把了的拐杖重新放回地上。
不過很快他也釋然了。
反正等個十幾年他兩一蹬,每天忙著跟老朋友在下面打牌麻將,哪管這些后輩死活,結結不結拉倒,有房子有錢有鳥還要什麼自行車。
就為這個安瀾還被老爺子抱在懷里了好幾頓,邊邊哭說自己對不起,竟然把“留給了這麼一個玩意”,哭了三十分鐘一滴眼淚都沒有,嗓子嚎干了溜去廚房酒喝,當晚就被安瀾告發,然后被小陳打小報告給了醫生。
從此之后老爺子就不嚎了。
如果說以前他還說“怎麼把你留給了這麼一個玩意”,現在就是“怎麼留了這麼一個玩意給這麼一個玩意”,反正都是討厭鬼,互相傷害去吧!
諾亞差點把尾笑掉。
第二年春天,老陳在睡夢中安詳去世,老伴沒過多久也跟著去世了,那一圈當了幾十年朋友的爺爺們從全國各地趕到一起來吊唁。
安瀾看到老爺子戴著老花鏡在寫字,原本還不知道他在寫什麼,結果到了現場發言時他真把陳爺爺年輕時干過的糗事一件件一樁樁拿出來說了二十分鐘,逗得在場的爺爺又是哭出來的眼淚,又是笑出來的眼淚,就連小陳都破涕為笑,著餐巾紙鼻子吹喇叭。
葬禮結束之后這群老朋友湊在一塊,竟然討論起了自己的墳應該建在哪里,還說要不要去托托關系看能不能躺在一起。
當著小輩的面他們還嚴肅,小輩一出去說話這些老人家就越說越放飛,有的說要麼種棵樹完了,有的說要麼撒海里完了,有的說現在買公墓位置就跟買車一樣貴,不如簽字把自己捐了,省得人都死了還要被宰一筆。
對此,老劉說:“又不是宰你。”
這位爺爺頓時被打通了任督二脈,不面贊許之,微笑著點開手機網頁,瀏覽著本區對應公墓不同位置的價位表。
安瀾在邊上聽得實在是哭笑不得。
當天晚些時候站在橫木上還在和諾亞復述自己聽到的話,一邊說一邊慨也不知道將來他們兩個會被埋在哪里,也不知道先前他們兩個灰狼的怎麼樣了。
諾亞大吃一驚。
“你不知道嗎?”他半是狐疑半是被逗樂地問,“你不會因為記恨我先跑路把我埋在狼營的廁所邊上了吧?天吶,你不會把我埋在池塘邊上第二天就被熊刨出來吃了吧?你好殘忍!”
這話用鸚鵡的說出來足足說了好幾分鐘,但這幾分鐘是罪惡的幾分鐘,因為安瀾想到自己在埋了他之后好像真的從來沒回去看過,一眼都沒有,說不定真被熊吃了。
但是很理直氣壯——
“先死的人沒資格選埋哪。我都沒等到第二天,當天就讓狼群把你拆了,然后全我一個人吃了,還省了一次狩獵的功夫。”
“哇。”諾亞說。
安瀾疑地看看他。
諾亞扇扇翅膀:“我不會撒謊......這聽起來還有點浪漫。很詭異很黑暗小孩子不能看的那種,但是有點浪漫,你知道吧。”
安瀾:“......”
雖然是編的但是你有事嗎???
不知道到了對方哪個點,第二天他竟然在散步時興致地散到了其他鸚鵡埋骨的地方,說這回可以自己好好選個位置,順便再提前刻個墓志銘什麼的。
安瀾衷心希他不會在泥地里寫“世界上最聰明的鸚鵡”或者“大黑到此一游”或者“我邊上躺著的是傻蛋”,結果他們在一串小名牌邊上沒待幾分鐘就為誰能躺得離湯圓更近一點打了起來,回家的時候渾上下都是泥腥氣,被舉著拖把的小陳追出了兩里路。
老爺子捧著個茶缸在紗窗門邊上樂得呵呵笑,因為笑得太激烈還嗆了一口,趕左右看看確定沒人注意到他剛剛的丟臉舉。
不幸的是沒人注意到卻有鳥注意到。
大寶用它的金嗓子做出了這輩子有過的可能是水平最高的一次模仿,并且堅持把這個模仿秀做到了晚飯的餐桌上。
小陳立刻笑了。安瀾和諾亞跟著笑了。因為房間里都是笑聲,在一樓的鸚鵡們很快也笑了。
老爺子的表看起來很絕,看起來像他正在思考要不要打車沖向最近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