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點, 英虎洗漱完畢，站在窗邊掰洋芋吃。

　以往這時候他基本已經在進山的路上了，但從前天開始父親阿古和同事羅叔就接過了全部工作，把他留在村里協助兩個專家之間的接, 順便給上面新派來的專家講講村寨生活和綠孔雀活的細節, 所以反倒比平時起得還晚些。

　這次換人發生得比較突然。

　三天前護林員們接到消息說山上有一只綠孔雀傷嚴重、需要救護, 便和臨時趕到村里的救護隊員會合共同展開救援行，結果在搜尋傷綠孔雀的路上還發現了一只傷的西黑冠長臂猿。

　山里有猿猴，這是每個護林員都知道的事，但這些長臂猿比孔雀還要機敏、謹慎，見人就躲, 阿木當了二十多年守林人都從來沒到過一次, 只是遠遠近近地聽到過它們的聲, 這回竟然能救護到一只，也是意外中的意外。

　忙前忙后好幾個小時才把傷的們功捕進籠子里裝箱帶走，上車的時候看著狀態都還好, 然而抵達救助站后還沒過去半天綠孔雀鳥的況就危急起來，不得不接抗菌治療。

　楚州設置有多個野生救助站，為了照看規模日益龐大的綠孔雀家族，山外小鎮上也設置有分站，但這次事件讓專家組覺得救助站和核心區之間的距離還不夠近，于是干脆重新選派了一位有醫學背景的研究員來。

　于公于私, 英虎都贊這次人事調, 盡管他還不清楚這位新人的信息。

　沒辦法, 家里四只綠孔雀實在太能搞事了, 而且不知道怎麼回事, 這幾天它們折騰得比以往還要厲害, 以至于看家護院大黑狗都一副生無可直接躺平了的模樣，耳朵都懶得多抖一下。

　想到這里，英虎仰天長嘆。

　他吃完最后一口洋芋，拍干凈手上的碎屑，走到曬場上去找孔雀的蹤跡。再過兩小時省里調來的研究員就到了，雖說第一天人家估計要忙收拾行李和整理資料的事，但在那之前帶著轉一圈看看鳥才是應有之義。

　關鍵是......鳥呢？

　那麼大四只綠孔雀呢？

　昨天晚上睡覺之前還看到它們并排蹲在村口大樹上，按照慣例這會兒應該在豌豆地里吃飯才對，可是居高臨下一眼掃過幾片田，連孔雀羽都沒找著，只有蹲在田里翻看作的村民。

　一直等到面包車搖搖晃晃地沿著小路開進村寨，研究員和幫忙搬運資的同事下車走進劃出來的屋舍，把零零散散的械都設置好；一直等到太從東邊升到天頂再落向西邊；一直等到家家戶戶飄起了無孔不的飯香，英虎都沒能找到綠孔雀的蹤跡。

　兩個研究員很懂鄉隨俗的道理，不一會兒就和樓上樓下隔壁幾戶村民打一片，聽他們講述近幾個月來對孔雀家族新建立起來的認知。

　“苗老那會兒還想過要不要把它們遷走，”研究員后來對英虎說，“當時我們都認為綠孔雀靠近村落可以理解，畢竟這里有食源地，但是在村落里長住問題就大了，這樣下去野會是個問題。”

　英虎想了想，說道：“其實樹林里也有補飼點。”

　“確實。”研究員點點頭，“現階段要的是盡快恢復種群數量，所以野生缺什麼，我們這邊盡量就給補什麼。”

　他頓了頓。

　“而且我們收到的報告顯示這幾只綠孔雀過得不錯，其中一只，你們阿依對吧，偶爾還會回到樹林深去，說明它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知道棲息地存在不止一個選項，既然如此，我們就不要胡手了。”

　英虎沒想到那位和自家老爸一樣沉默寡言的前任研究員在報告中寫的容竟然被簡單歸納為“不錯”這兩個字，但他覺得這樣也好，還是要給山村吉祥們留點面子、打打掩護、做做鋪墊——“這幾只孔雀很聰明。”

　研究員笑瞇瞇地說：“的確。”

　“而且很活潑。”英虎繼續說道，“兩只小的差不多是在我們眼皮底下長大的，起先還有點膽小，后來就會到跑了。兩只大的......有時候會用比較激烈的方式流。這幾天比以往還鬧騰一點，要是到您那里的話東西盡量收好。”

　“更鬧騰嗎？”研究員臉上的微笑僵了，片刻之后，向上的曲線慢慢拉平，被“沉痛”取代，甚至連眼皮和臉皮都有要跳起來的跡象，“沒關系，我帶來的械大多收好了，那些沒收起來的都不易碎。”

　......沉痛？

　英虎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對，但一時半會兒又說不上來是什麼地方不對，只能故作不經意地打量著研究員臉上越來越詭異的表。

　但很快他就沒空打量了。

　遠遠地忽然傳來一聲長長的鳴聲，旋即是此起彼伏的回應聲，兩只凰般的大鳥一前一后從樹海頂端騰出，落向夕映照著的田壟。在它們落地后不久，兩只鳥緩慢地踱出山林，看起來似乎有點筋疲力盡，還有點垂頭喪氣。

　孔雀們一聲接著一聲鳴。

　這些鳴聲喚醒了或坐或臥的獵犬們，它們被要求遠離孔雀，也在一年時間里習慣了孔雀的存在，這會兒只是高聲吠，不見有什麼作，就好像在為一首起調的歌助興。

　研究員和英虎一時都沒有說話。

　兩只大孔雀帶著小孔雀朝村口大樹的位置走，走走停停，雄孔雀還不斷扭頭去看，發出長長短短的聲音，不知道是在鼓勵還是在安。聽著聽著，邊上走著的雌孔雀忽然發難，沖著雄孔雀腦殼上就是狠狠一下。

　這一下估計把它它叨得有點暈頭轉向，于是本來兩只在前、兩只在后的陣型就變了一只在前、三只在后，雌孔雀大步往前走，雄孔雀......雄孔雀非常自然地站到了兩個孩子后。

　英虎：“......”

　研究員：“噗。”

　等綠孔雀們走到它們習慣乘涼的大樹底下時，兩個人類也走到了不遠，在這個距離可以看清每一片疊起來的銅錢羽，當然也能看清孔雀一家在相互流時傳遞的眼神。

　其中一只鳥站都還沒站穩就張開翅膀想往別的方向跑，一副心急火燎的樣子，它面朝的方向是小河邊上的泥塘，此時此刻正有一頭老牛在那里泡澡，尾慢悠悠地甩來甩去。

　特征實在是太鮮明了。

　研究員立刻認出了這只做蕨菜的小孔雀。

　既然這一只是蕨菜，那麼另外一只就是豌豆了。和蕨菜不同，豌豆的眼睛自始至終都黏在兩只大鳥上，站得離雄孔雀特別近不說，脖子還一直有向前的驅逐，也不知道在蠢蠢些什麼。

　雄孔雀的警惕心很高——雖然人們無法理解它為什麼要對自己養育的鳥保持警惕——無論什麼時候，只要豌豆朝這個方向移腦袋，它就會不著痕跡地往后退；假如豌豆轉移方向，它也會跟著轉移方向，堅持不肯背對著對方。

　然而......千日做賊易，千日防賊難。

　就在它稍微放松警惕去給雌孔雀梳羽的時候，豌豆突施冷箭，沖著老父親就來了一下，旋即高高興興地把自己進兩只大鳥中間，抖擻著一還沒那麼鮮亮的羽。

　今天第二次，研究員忍不住笑出了聲。

　英虎本來也想笑，但他仿佛聽到那笑聲里還夾雜著一句很像“你也有今天”的話，后面還跟著一句“當老爸的覺不錯吧”之類的話，先是滿頭問號，然后燃起了無窮無盡的求知。

　“您之前見過十六號嗎？”他問，“十六號......我記得它是從......救護繁育中心？放歸到野外的個，如果見過的話......”

　“對的，我之前就在那個組里。”研究員今天第三次笑了，這回他笑得聲音比剛才大些，沉浸在家庭喜劇中的綠孔雀們都注意到了，先后朝這里投來好奇的目——

　幾秒鐘后，其中一從好奇變為了驚恐。

　先是被伴啄、接著又被兒子啄的十六號做出了一個很奇怪的倒仰姿勢，就好像漫畫里開快車剎車時的夸張表現一樣，不僅脖子上的銅錢羽整個炸開，就連尾上的覆羽也在“危機”面前不自地支棱了起來。

　“好久不見。”研究員清清嗓子說，“難為你有心還給我展示一下尾，看著好像是比幾個月前......啊，不對，最近到換羽的時候了，沒關系，不要心疼，過幾個月就好了，到時候我再拿圖片來給你做對比吧。”

　英虎：？？？？？

　對天發誓他兩個5.2的眼睛都看到了雄孔雀臉上的呆滯和雌孔雀臉上的喜聞樂見，后者還矜持地張開翅膀扇了扇，那桂的飛羽從沒看起來那麼明亮、那麼囂張過。

　這一瞬間，英虎對自己先前頗為支持人事調換的念頭產生了不可遏制的懷疑——

　有醫學背景的研究員可以在綠孔雀們傷或者生病時第一時間提供治療沒錯，曾經有過接史更容易獲得信任也沒錯，可是這位研究員他不管怎麼看都不像和十六號相親相的樣子啊！

　英虎看了看絕的雄孔雀，又看了看難以掩飾興的雌孔雀，徹底陷了沉思。

　他的快樂老家......今后還能太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