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心里直笑, 在別莊的時候，跟那兩位公主可是連話都沒搭上一句。

　膏粱錦繡里養出來的, 那兩位小公主雖然算不上趾高氣昂，卻也不是什麼平易近人的皇族。也只有二殿下，敢扯這張幌子。

　蕓香帶著兩位嬤嬤四個丫鬟來的，遠遠還有幾個侍衛綴在后頭，話說得溫聲細語，各個客氣得像來迎請貴客。

　這陣仗，唐夫人不作猶豫了，芳草包了一裳跟著去。一想又覺得不妥, 哪有去別人家作客空著手去的？

　一時備不出什麼禮, 手忙腳地讓胡嬤嬤翻出來兩大包零，自己親自送到蕓香手上, 局促笑道：“這是家里廚嬤嬤做出來的小食, 食材都干凈，荼荼自個兒很吃, 公主要是喜歡，也嘗嘗味兒。”

　“您客氣了……”

　蕓香猶豫一眨眼的工夫, 唐荼荼忙把兩大包零撈自己手上了, “知道啦，母親早點歇息，我明兒一早就回來。”

　拉起蕓香, 背起自己的小繡袋就跑，怕多說一句立馬陷。

　繡袋里裝著那一沓還沒來得及整理的圖紙，還有幾樣自制的繪圖工，圓規、分規、圖釘、丁字尺等等，跑兩步, 就叮呤當啷一陣晃。

　蕓香失笑：“姑娘慢點，不急的，二殿下那頭也才剛吃完夕食。”

　唐荼荼是怕自家的零讓人家嫌棄，皇家人，的東西都是要驗毒的吧，萬一蕓香不收，倒母親臉上難看。

　走出一截路后，心有所地回頭瞧了一眼，見母親還拉著珠珠在帳外站著。大概是回過味兒來了，剛才喜眉笑眼送走的，這會兒又出擔憂的神來。

　唐荼荼沖揮揮手，起心腸，轉回了頭。

　總刻意規避跟唐夫人談心，一來，怕自己一肚子了陷，也是怕母親把自己那點子四撲闖的斗志給磨平了。

　這個母親，是一個做得太合格的母親，揣著一肚子家和萬事興的道理，把自己的喜怒悲歡都熨平了，才三十出頭，凹了當家主母的樣子。

　唐荼荼還記得自己剛穿來時，唐夫人在老宅的樣子，那時上有公婆和大夫人，唐夫人幾乎像是個唯唯諾諾的泥人。辟府后，短暫地神氣活現了一陣子，又了另一種泥人樣。

　溫良恭儉讓都是好品格，但拿好品格當規尺，制自己的天，就不是什麼好事兒了。

　“姑娘走慢點，我都快要跟不上了。”蕓香瞧邁著大步，走得急，一副不見殿下如隔三秋的模樣。

　蕓香掩著了笑意。這姑娘心里活泛兒，斟酌著措辭，幫著主子敲邊鼓：“府里的影衛大哥們，近些時，常說起姑娘呢。”

　“說我什麼？”唐荼荼迷。

　蕓香府已有三年了，是二殿下開府那年，被皇后娘娘指派過來的，以前在坤寧宮伺候。

　原本是派過來教殿下房中事的，二殿下瞧不上，蕓香自己也手腳的，尋思著要是跟了二殿下，殿下至多能賞個姨娘當，還是早于皇子妃進府的，將來就是主母眼里的一刺兒，必定沒有好下場。

　于是跟殿下討了恩典，只做府上，掛在尚宮局下，如今年紀才十八，也算是有頭有臉了，在府里能立起人形兒說兩句話了。

　蕓香笑道：“他們夸姑娘力大如神，卻又兼聰慧頭腦，心善又，是秀外慧中的好姑娘——年侍衛因為他們碎訓了兩句，二殿下聽完卻沒惱，還說等下回進了宮，要去皇后娘娘那兒調兩個影衛，來姑娘這兒當差呢。”

　唐荼荼點點頭：“確實怪愁的，總被人這麼盯著，我自己也不得勁。你們殿下防我如防賊，雖然被盯久了也習慣了，但我一個大姑娘總有不方便的時候，換兩個影衛過來，想是會好些。”

　防我如防賊……

　蕓香被這句直愣愣的話給說懵了——尋思自己話說得有歧義嗎？任哪個姑娘聽著了，不都得“心領神會”，含帶怯地笑一笑嗎？

　“殿下他……”

　蕓香自知大約是說錯了話，摁下這話茬不敢再提了。

　天將黑，兩位裴老先生已經在二殿下的軍帳里等著了。軍帳外的守衛比唐荼荼下午來時多了一重，卻也站得遠了，圍著帳篷的全是影衛打扮。

　這是二殿下起居的地方，就住他一個人，地方卻比唐家的帳篷還要大。

　滿地的金蓮燭在青花八方的燭臺里，有小孩手臂細，將大帳照得亮如白晝，卻不灼眼，不知道是工匠什麼巧思。

　“丫頭來啦？快過來。”裴先生從一堆圖紙里掙出來，揮手喚。

　唐荼荼“哎”一聲，放下繡袋環視了半圈，在角落里看見了二殿下。這位爺抬頭瞧了一眼，又垂了眼皮，恢復八風不的做派。

　他把八仙桌留給他們，自己在角落看邸報，難得的存在很弱。

　這回他沒再藏私，把南苑輿圖拿出來了。

　因為南苑的地標建筑不算多，裴先生笑道：“今兒一白天，我和二弟用你那測繪的法子，測了皇上行宮的高度，取了地面和行宮二分之一的高，再測仰角，算出來的宮殿高度果然無差。”

　都是當世大牛人，舉一反三類旁通的，唐荼荼拿著他們那一沓圖紙再看，五拜服于古人的智慧了。

　他們畫出來的這三視圖分明規制嚴謹，圖例清晰，幾乎只剩下古今符號標識的差別了。

　想了想：“如果能再加一個斜剖軸測圖，就是從偏斜方向俯視看過去的圖，空間表現力會更好，也方便工匠對著圖做沙盤。”

　唐荼荼掏出紙筆，講各種類別的軸測圖是什麼，平剖、斜剖，外立面、剖面與建筑景關系……

　講著講著，早離了兵防圖，講回了自己悉的本行——建筑圖紙了。

　來了盛朝以后，唐荼荼難得能講得這麼酣暢淋漓，恍然間，有種在城市規劃部跟同事們據理力爭的錯覺，熱全上了頭。

　忽然停下來，不好意思起來：“我是不是講得太快了？”

　裴老先生忙道：“能聽得懂！姑娘講得直白淺顯，再聽不懂，白瞎我畫了半輩子圖。”

　大帳里不知什麼時候又進來了兩個年輕人，各握了支筆筆疾書，已經記了一沓紙，裴老先生一把拿過來，瞧記了個七七八八，足夠回頭溫習了。

　“要不姑娘就手做一個沙盤，給我們看看？”

　裴先生做學問上頭了，夜越深越神了，還不等唐荼荼應答，他立刻傳人來，笑說：“沙石灰土多，沒米粒好用，已經備好了。”

　唐荼荼口干舌燥，空當灌了一杯茶，有點哭笑不得。

　他們像海綿一樣，腦子里的后世知識，本顧不上休息。也不知道倆老大爺怎麼有這麼足的力，這得一整天沒睡覺了。

　片刻工夫，外頭有影衛扛著各黍米稻谷進來，一排麻袋堆在了墻邊，放了兩個米瓢，往桌上攤開了一張大黑綢布。

　唐荼荼抄起一把米，“拿米做沙盤，一就散，怎麼堆出地形來？”

　裴先生無奈：“借來一用，臨時湊不齊家什來，效效前人土法兒罷。漢武帝時，馬援將軍就是拿谷米做沙盤的——等姑娘去了我府上，咱們再拿黃土和泥做材。”

　時下的沙盤簡陋，要麼用沙子加膠，要麼調泥像抹墻似的一層層夯實，做出一個不容易坍塌的地形模型，各的小旗表示為兵，也就這樣了。

　“只有黃土和泥麼？”唐荼荼聽得有點怪。

　軍事沙盤出現的年代早，三國時就有了，但其發展一直滯后于同時代的工匠技藝水平，遠遠沒有后世的軍事沙盤作業模型那樣細。

　盛朝的工匠細巧程度，能在拇指大的印章上刻一百個字，能在筆桿子上鏤花，而作為國之利的地圖卻這麼不講究。

　省府輿圖是平面圖也就算了，城輿圖也是平面的，連軍防圖大部分用的也是平面地圖，標出山川、河流、城池就夠用，數稱之為“沙盤”的，竟還是用沙子和泥堆個型。

　唐荼荼沒能想通是什麼原因。

　“沒有燙樣麼？”問。

　“這燙樣又是什麼？”裴老先生立刻抓著這個新詞兒追問，他那弟弟也目炯炯地來。

　“就是……”唐荼荼費事兒想了想，學古代建筑史的時候學過的，細一想年代，才驀地記起來燙樣是清朝時候，大興土木的年代里才出現的。

　“就是用各種材料做出來的建筑小模型——把蠟燒熔了，重新凝結塊，再雕刻需要的形狀，也可以拿木頭雕、拿泥胚，黃土、陶泥、蜂蠟、豬皮膠……什麼材料順手用什麼，還可以上，做出來的建筑小樣栩栩如生，長寬高比例都與真實建筑別無二致，最適合做沙盤。”

　“這是細活兒，做起來費工，但軍事沙盤建筑，工量就小了很多，地形與關隘細節全能呈現。”唐荼荼拿著瓢在米袋子里劃拉：“總比用沙子和米好多了。”

　這道理一聽就懂，裴先生立刻道：“工部有這樣的巧手，回頭老朽就遞折子進宮。”

　不過是這麼一提，裴先生就想著遞折子給皇上了，唐荼荼心里敲了兩下鼓，噤住了口。

　晏昰總算看完了那幾份邸報：“既如此，沙盤便不用擺了，折子且不必上呈，我去工部挑幾個人，先做出來瞧瞧。”

　兩位裴先生敢催著攆著唐荼荼，不敢催攆他，紛紛叉手稱是。

　“你歇會兒。”晏昰掃了一眼。

　瞧唐荼荼一腦門的汗，他把冰鑒里冰著的水果拿出來了一盤，卻也沒說吃，只擺在自己手邊。

　的冰氣冒著花兒，唐荼荼眼睛直了直，倆手都抬起來了，又被晏昰盯得放下去了。

　“急什麼，醒醒涼氣兒。”

　唐荼荼：“……噢。”

　他轉向一直沉默不言的江凜：“蕭舉人且說說罷，坊間傳你小小年紀就顯出了將才，也我瞧瞧，你說——倘若今秋冬蒙古開戰，會選哪兒開第一仗？”

　他這話里分生疏，是專門在兩位裴先生面前給江凜遮掩。

　隔行如隔山，唐荼荼前頭講的，江凜幾乎聽不懂，一直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什麼。

　聽著二殿下問了，他卻不假思索：“赤城。葛循良失了的那座城——外關已破，短短幾個月頂多能砌出一道城墻，防不住蒙古兵。”

　晏昰點頭：“起沙盤。”

　大帳里沒留下人，全在外頭等著傳喚，影衛聞著聲兒才剛掀起帳簾來，唐荼荼已經扛起兩袋子米往桌上倒了。

　一袋米十斤重，一手一袋，輕松地像拎了兩朵輕飄飄的花。

　“姑娘……”

　影衛噎了一噎，瞧著二殿下的手勢，又默默退出去了。

　漠南的地形，唐荼荼就一點不懂了，一個搞城市規劃的，做過最大的圖就是市政路橋地鐵圖，再大的地形圖就無能為力了。

　兩位裴先生在米堆里鼓搗。他二人都在今春去過邊城，把周圍地形得，不過一刻鐘，赤城和周邊地形就堆出來了。

　撒大米的地方是山川、撒金黃小米為沙漠、綠豆是森林荒野、黑豆為沼澤，空出來的是河流和道路，至于城池，就是一條紅豆線，外關一排紅豆，關也是一排紅豆……

　唐荼荼看得頭大。

　幾人著一桌米谷豆子開大會，各個神嚴肅。

　作者有話要說：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