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場上陸續有了兵, 沿著邊沿檢查看臺和馬栓子，各個躲著這群爺走，怕滿場箭矢飛，要了自己小命。

　人人都知道褚小公爺的文才, 打小擊缽催詩、七步句, 可但凡跟“武”字沾了邊的，他就沒轍了, 座下騎著的馬四只蹄子都拌蒜——他一會兒勒到這頭, 一會兒勒到那頭。

　一群公子哥也樂意陪他玩，左右大伙兒箭都沒多好, 能菜到一窩去。

　等北面的鳴鞭聲響了, 這是皇上快要來了, 騎場上立刻清了場，不敢在皇上面前現眼。

　沈樂天遞了條帕子給他, 自己才從下人手里接了另一塊, 裝作無意問起來：“泰安啊, 灼灼如何了？”

　褚泰安了箭, 引箭出去, 他臂力不足，弓只能展到一半, 那箭也跟他一樣懶洋洋地中了靶, 準頭還, 力道差得遠。

　“誰找你做這說客？”

　“好幾個, 都找我說呢。”

　褚小公爺面兒上朋友遍京城，街口賣云吞的老大爺，他都能坐下跟人家嘮半天。可實際上，地地道道、能在他跟前說上話的朋友, 掰著指頭數不齊一只手。

　別人瞧不上他玩喪志、混祖蔭，他也瞧不上別人心口不一、窩囊種。

　瞧樂天起了這個頭，邊上幾位爺立刻圍上來，好聲好氣地問：“小公爺近些時忙什麼呢？攢了幾個飯局，也一直不見你影兒……灼灼在你府上可還好？”

　小公爺輕哼：“不過一個玩意罷了，如何能進得了我府上？在別院給我編門簾呢，編完了就放回去。”

　那爺一愣：“編啥玩意？”

　褚泰安施施然一笑：“編——門——簾，我說我不養閑人，這麼大個別院你自己尋個事兒干，別天天吃白飯。”

　“誰料那蠢婦不會做飯不會洗，不會地也不會種花，捧個茶嫌燙，倒個痰盂要哭啼啼，唱個曲兒吧，哀央央跟吊喪似的——我說趕滾蛋，要把送回牢里去，就哭天搶地地抓著門簾撲上去了，說‘爺別送我回牢里，奴家會編門簾~’。”

　他著嗓子學了聲滴滴的“奴家”，直把對面兵部侍郎家的爺氣得手抖如中風。

　“灼灼一雙荑！你竟讓倒痰盂，竟讓編那下賤的竹簾子！”

　“怎麼能是下賤竹簾？”褚泰安嘖一聲：“半半縷，恒念力維艱。一個罪奴，我作保帶出來，都算我日行一善了，二十出頭藝皆衰了，還捧手心兒當個寶貝兒不？”

　他眉淺薄耳垂圓，有著世家公子如出一轍的白凈面龐，總是一臉似笑非笑的神，多還是薄的差別，只差個眼皮，看人很用正眼。

　年時又是跟著老太太長大的，老人家說話慢慢悠悠，兒化音重，褚泰安學了個十十，一張嘲諷拉滿。

　對面那位爺眼前發黑，周圍幾個公子哥也各個如喪考妣。

　“我要和你決斗！贏了你就把灼灼給我還回來！”

　褚泰安樂了：“，再添個彩頭，你輸了我也不要，要是我贏了，你把皇上賞給你家老爺子的那頭白駝鹿送我罷。”

　他一整衫，以十箭中八環的高超箭，堂堂正正地應下了這場比試。

　*

　二殿下先行一步離開了，芳草反倒把自家姑娘死死拉住，怕這兩人一齊齊出去招人眼，非要留下來再等一刻鐘。

　唐荼荼在河邊蕓香的帳篷里用完朝食，重新梳洗利落，換了干凈裳，才面地回了禮部扎營區。

　本來抬頭走得闊步朝天，老遠瞧見母親，跟禮部左侍郎家的周夫人坐在帳前曬太，唐荼荼立刻換小步，收肩含了含，做出乖順的淑樣子。

　走到跟前時，笑不齒地福了一禮，給兩人問了安。

　周夫人奇道：“唐丫頭去哪兒了？”

　唐夫人一個極大的缺點是自怯，還沒跟荼荼對過話，自然不敢明說“閨被常寧公主喊去作伴了”，又拎出那個莫須有的“姨母”來周全：“去姨母的帳篷里玩了。”

　周夫人笑笑，不再問。

　等校場的熱鬧起來，太正是最盛的時候，天子上馬，誰也不敢缺席，金吾衛舉著活靶在校場上奔走，皇上提著大弓，在馬背上連中十箭，箭無虛發。

　“皇上神武！”

　“皇上文韜武略千秋萬代！”

　滿場人聲喧囂，喝彩聲震天，把皇上贊出了花兒。

　唐荼荼遠遠瞧著，那位皇帝臉上并沒出很張揚的喜，還似極輕地吁出一口氣，背著手，八風不地回了看棚。

　后頭各營的手看頭更足，前后一比，才知道“騎”的驚艷之在哪，馬背上顛簸，要想中滿地竄的活靶，腰巧勁、準頭、定力、臂力，缺一不可，還要快，要跟別營的手搶靶。

　皇上剛才只是擺了個騎的架勢，座下馬沒怎麼，真要說起來，他只占了準頭這一樣。

　上午的校場騎是拋磚引玉，好玩的還是后晌的手林。唐家跟周家的眷并桌吃了飯，那周夫人來南苑伴駕好幾回了，對這陣仗司空見慣，連同兩個小兒一起連比帶講。

　“那山林里頭有許多野畜，有獅有虎，有熊瞎子，還有野豬，聽說野鹿角張開，比咱們倆手張開還大。每年秋狩都要傷著好些人，里胡地背出來，還不等太醫診治就斷了氣。”

　唐夫人聽得白了臉，了西頭的林子，不見阻隔，直問：“萬一獅虎跑出林子來可怎麼辦？”

　“你瞧。”周夫人指了指西頭的烽燧墻。

　“林子分外林，被那道半丈高的烽燧墻隔開，墻這頭多是野兔山、小鹿狍子，再大的畜牲全被隔在烽燧更西邊，過不了那道墻的。”

　唐荼荼空有打虎的力氣，沒有允許打虎的爹媽，喪氣地了那片山林，繼續給唐夫人夾菜盛湯，扮著二十四孝好閨。

　日頭正當中時，膳剛撤下去。

　一位綠袍公公提著食盒緩步行來，瞧了一眼，見伺膳面上不算輕松，知道皇上今兒進膳進得不好。

　公公寒暄了兩句，隔簾問了安，等里邊應允后才進了皇帳。

　文帝來南苑玩，每天各地的奏折就得跟著送來南苑，國泰民安的時候四方平定，沒什麼大事兒，可天下奏折照舊如雪花似的往京城飛，仿佛每個月不寫上這麼幾封，就懈職怠工了似的。

　閣替皇上把奏安折、謝恩折、賀壽折都攔了下來，只留了陳事的，全是需得過眼的，五位閣臣票擬時會揣著圣意來，也偶有不得他心意的時候。

　文帝提起朱筆，劃去票擬小字，在這封折子上批復道“遣欽差核審”。

　“兩廣富庶之地，還把著廣州市舶司，每年上來的稅不足江南半數，當真是天高皇帝遠，猴兒當了爺。”

　道己哈腰打了個千，如往常一樣說著毫無錯的片兒湯話：“皇上圣明，底下人做什麼都瞞不過您。”

　那綠袍公公一路掀開帷幔進來，先替自家主子給皇上進了一盞清涼銀耳羹，文帝用了兩口，臉上出解在的笑意來。

　知道這味道合了皇上的口，那公公才輕聲道：“奴才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吃口飯都不能自在，文帝意興闌珊起來，扣上蓋盞丟回了桌上。

　那公公驚得跪下了：“奴才該死！擾了萬歲的興致。”

　文帝：“說罷。”

　公公聲音更輕，徐徐道：“昨夜和今兒一白天，幾個門生打扮的男子，一直在皇帳周圍窺伺，拿著紙筆寫寫畫畫的，瞧不出是在做什麼——娘娘心里不安穩，怕是別有用心的人，派奴才去盯了盯，那幾個人卻飛快遛了，也不知是誰府上的。”

　那公公說完，很快提著食盒告退。

　道己公公面皮兒一寒，研墨速度不勻，一滴墨點子濺在桌上，他不痕跡地抬袖揩去了。

　這話乍聽好像什麼都沒說，只是善意地提了個醒，實則用詞微妙，引了個線頭出來，皇上邊的影衛什麼都能查著。

　果然，半盞茶工夫，影衛便來回報：“是二殿下府里的人，已經在圍場轉悠了兩夜了，夜里四走，天明就回去了。”

　文帝：“他們做了什麼？”

　影衛低垂著頭：“……似在窺伺金吾衛布防。”

　這回南苑的布防本就是二殿下負責的，可天子營帳周圍不歸他管，隨駕的兩千近衛軍由金吾衛將軍調度，將皇帳守一個不風的鐵桶，非皇上有令，誰也不能近。

　奏本還有幾本沒批，文帝又寫了一行字，到底是落了筆。

　“傳他來。”

　晏昰被喊來時，頭上的汗還沒落，他就手把馬鞭扔給了外頭侍立的小太監，那小太監手忙腳地接住了，再瞧二殿下，他已經闊步進去了。

　臂甲、甲裹著他健的四肢，手上挽弓用的玉韘扳指也沒，一剽武氣質，他來這南苑，像是顯了天了，剛從校場上下來，渾熾熱的銳氣收也沒收，就這麼進去了。

　“父皇找我什麼事？”

　影衛低聲又陳述了一遍。

　晏昰立刻了然，笑道：“那是奉父皇旨意去北境畫圖的兩位裴先生，還有一個年，父皇親點出來的小神——天津考生蕭臨風，父皇可記得他？昨兒摔角時出盡了風頭的那個。”

　文帝沒作聲，不知道是沒想起來，還是在審視著他，分辨這話的真假。

　半晌，他問：“那孩子怎麼了？”

　晏昰道：“雖然年紀不大，于軍政上卻有點新奇悟，紙上談兵頭頭是道，孩兒便想考考他軍事布防，給他三天，他畫出南苑的布防圖來——他雖然沒有軍中校尉測繪得準，畫圖速度卻不慢，有兩分急智。”

　他有意地把唐荼荼抹去了，全安在了江凜一人上。又說：“幾個不懂事，沖撞了父皇大駕，回頭我訓他們。”

　文帝眼里的冷淡撤下去了，徐徐展開一個笑，此時才像一個溫文的父親。

　“既有這樣的大才，怎麼收到你府上做了個騎奴？該直接放去軍營才是，挑個儒將帶他，才不算辱沒了這一好本事。”

　晏昰笑道：“區區一個舉人罷了，當不得大用，兒臣不過是瞧他有趣兒，逗弄兩天，等他有能耐考上武狀元再說罷。”

　皇帝老，訓了他兩句：“年紀小怎麼了？有才能就得重視，怎麼能逗弄一個年郎？”

　“父皇說的是，是兒臣思慮淺了。”

　父子倆一向不對脾氣，難得有這樣和悅坐下來說話的時候，文帝心里松快了些，笑說。

　“還沒去你皇祖母和母后那兒請安罷？尤其多陪陪你皇祖母，吩咐底下，這兩天的演武注意分寸，別弄得里胡的，嚇著了你皇祖母，就是咱們父子的罪過了。”

　“孩兒省得。”

　晏昰看著父親。

　他前晌才在校場上連中十箭，臉上也瞧不見策馬揚鞭的暢快，一扭頭又埋在兩手奏折里，全都是殫竭慮的疲憊。

　“父皇也要多歇歇，出來松松筋骨，就別理這些俗務了。”晏昰關切了兩句。

　心里卻冷漠地想，父皇到底是老了，人也越來越糊涂了，捕風捉影的事兒，也要來質問他了。

　聊了不過一刻鐘，文帝臉上了困意，是歇午覺的時辰了，晏昰請安告退。

　他目流轉，和垂著頭的道己公公對視一眼，極快地點了點頭。

　出了這頂金黃營帳，二殿下每走一步，臉冷一分。他幾乎兩宿沒沾枕，臉本來就不大好，等邁出營房，眉眼掛霜覆雪，下頷幾乎泛了青。

　廿一低聲請示：“前晌進來的人不，殿下……”

　晏昰寒聲道：“去查。”

　廿一沉默叉手，轉就去了。

　這圍場里是耳目，盯著殿下向的人不，可敢混淆天聽的大約沒幾位。

　二殿下和皇上這份岌岌可危的父子，闔宮的人都看在眼里，再吹一風就要散。

　偏有人挑著這個時候吹風，真是膽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