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于細節用了心, 專門挑中秋當天送來這麼份大禮，可惜他低估了自己手諭的威力，天家恩賜, 一落地就了驚嚇。

　唐府眾人對著這翠綠綠的裳瞅了半天。大晌午的, 唐老爺連飯也顧不上吃, 帶上三大碗去家祠拜祖宗去了。

　他昨兒回去祭拜仙人時，心心念念盼的是“祖宗庇佑，兒子學業有, 早早仕；一雙兒豁達明禮, 無憂無慮”。

　祖宗今日就顯靈了——只是靈得偏了些，仕的了荼荼了。

　中秋家宴的重點在晚上，晌午這頓吃得清淡, 山珍海味要留著晚上來。唐夫人魂不守舍地吃完晌飯，帶著荼荼去自己屋試裳了。

　鹿鳴院里的丫鬟全進來瞧稀罕，圍著荼荼站了一圈, 七八舌地出主意。

　“夫人, 這銀綬帶怎麼掛上去？掛上去掉不下來麼？”

　“娘平時也不怎麼伺候你爹穿服，你爹出門早，讓我多睡會——都笑什麼呢……”

　“都穿上袍了, 再梳姑娘頭像什麼樣子？”

　八張湊一塊, 能湊出好幾倍的吵。

　唐荼荼坐在椅子上由們擺弄，手上翻開那本寫員法度儀表的冊子。

　這是隨袍一塊送過來的，是雕版印刷本，里頭做守則十幾頁, 定了百八十條規矩，規范的都是坐值的品，與這個編外人員不相干, 唐荼荼只把與雜職相關的幾條記下來。

　雜職沒有帽，隨這袍子發了頂四方平定巾，這帽子肖似一個倒扣過來的四方簍，黑紗質地，簇新的帽子型兒，戴上以后顯得人方正。

　幾雙手忙活著，總算給穿戴好了。

　“瞧這派頭，怎麼樣？”唐夫人眼睛灼亮。

　唐荼荼對著鏡子照了照：“顯臉瘦的，好的。”

　這孩子……唐夫人輕怔，吩咐胡嬤嬤帶著丫鬟出了屋子。

　這服發下來，全家都高興壞了，荼荼自個兒臉上卻瞧不出多高興的樣子，就像在試一新裳，試過了，合，便罷了。

　瞧不出歡喜來。

　正屋里的鏡子，和唐荼荼屋里的小銅鏡不一樣，家里老爺和主母住這屋，正冠得用大鏡子。

　唐荼荼站在鏡前，依次扶正帽檐、順領，抻平袖口的褶子，又沿著斜襟把扣子一個個扣上。

　這串作做得極有韻律，仿佛已經這麼做過了幾千次。

　扣子卻一路系到了下頦。

　什麼不歡喜，原來丫頭是害了，不好意思在人前相，這不，比誰都稀罕這裳。

　唐夫人失笑，將那點子疑甩開：“天兒還不涼呢，不用系這麼嚴實，你爹平時都敞著這個扣兒的，說系了勒脖子。”

　唐荼荼笑起來。

　也勒脖子，但勒得習慣了就舒服了，前襟沒這個迫反而別扭。

　鏡子里出的樣子，圓臉，濃眉，杏眼，相貌無甚出彩，充其量算是秀致，一氣勢卻是足的，膛撐得開前襟，雙肩也能將裳架平。

　這版型筆的裳，可真像一軍裝。

　中秋這夜，府里人不多，仆役們都是京城人氏，一年歇不了幾天假，全歇在年節，中秋都要回家吃個團圓飯。

　好在有兩戶是從老宅帶過來的家生子，尚不用唐夫人自己手捯飭宴菜。

　霞散盡，又等了半個時辰，月亮才慢吞吞地爬上天。

　唐義山率先端起了杯，給爹、母親和自己各斟了一杯桂花酒，朗聲賀詞。

　“孩兒爹娘十四年哺育，以前孝心藏在心里，不敢開口，怕學無所，上報答爹娘的話皆空談。今年得了些績，權當我厚鮮恥說說大話。”

　“這些年，爹爹教導我豁達心，母親為我持細，片語支言，不能一一盡述。孩兒以這盞桂花酒聊表孝心，敬爹娘，等我了國子監，必竭我所能，早日出人頭地，撐起咱家門戶，爹和娘再不為我心。”

　他一仰頭，飲盡了這盞。

　“大過節的，說這個作甚……”唐夫人眼睛一酸，差點掉了眼淚，連忙眨回去。

　嫁府十二年，當了十二年后娘，終于在這一年的中秋，聽著了一聲“娘”。

　唐老爺放在桌下的手拍了拍膝頭，又尋著，握住了的手。

　唐荼荼說不出這麼有文采的話，拉了珠珠一起站起來，笑盈盈添了一句：“祝爹娘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珠珠：“還要暴富，好好賺銀子！”

　唐老爺笑道：“你們仨快別惹你娘掉眼淚了，快吃月餅罷。”

　月餅都是切開的，一家人分食寓意更，切六瓣，每瓣只一個小三角。唐荼荼細瞧了半天，每瓣月餅都塞著飽滿的餡，分不出哪個是自己包的小餡月餅了。

　無奈拿起了一塊豆沙的，嘗了嘗味，磨勻的豆沙里放了糖，齁甜。

　今夜始終有云遮月，沒看著完完整整的月亮。等撤了席，月中梢頭時，云才慢慢散去，可這會兒全家都歇下了。

　云遮中秋月，明兒興許要下雨了。

　唐荼荼沿著廊欄繞了五個圈，權當消食。回了院里時，廿一已經在候著了。

　他帶了兩名影衛來的，左右影衛手里各捧了個禮盒，細細的紅綢帶打著吉祥結。

　唐荼荼樂了：“給我的？來就來吧，還帶什麼禮呀。”

　廿一笑道：“殿下親口吩咐的，給姑娘備份節禮。咱們都是人，也不知道二姑娘喜歡什麼，蕓香挑了幾樣，趁著中秋夜給姑娘送過來。”

　唐荼荼：“……哎呀，我都沒給殿下準備回禮，等我進屋找找有什麼能回禮的。”

　廿一：“姑娘收下便是，殿下也不缺什麼。”

　“那怎麼好意思。”唐荼荼笑得直掩口，眼睛彎彎地端過他們手里的禮盒，倆盒子摞起來抱在懷里。

　廿一又說：“圍場一事論功行賞，賞銀也足數給姑娘拿過來了，姑娘換銀票用罷。”

　這些影衛都不是會寒暄的子，辦完差事就轉要走了。

　唐荼荼啟，鬼使神差問：“那袍，是不是你們府上做的？還有賞我個七品的手諭，是二殿下跟太子討要的？”

　廿一：“姑娘怎這麼問，裳不合麼？”

　唐荼荼心說，裳那可是太合了。正因為太合，所以才有古怪。

　跟太子就那天見了一面，說話不過一刻鐘，太子不可能眼力好到能一眼目測出三圍，真要是那樣，也太……變態了。

　唐荼荼從晌午琢磨到這會兒，尋思是因為在二殿下府里養過傷，那幾天都是蕓香給換的裳，才知道裳的尺碼。

　廿一笑得意味深長，云里霧里來了句：“姑娘既有了猜測，還需奴才說什麼？夜深了，姑娘回屋罷。”

　話落，這侍衛頭子一拱手，鷂子般起落，飛出院墻不見影兒了。

　唐荼荼沒問出個結果，有點悵然若失，關上門，瞧這倆禮盒又高興起來。

　大匣子里是一匣金元寶，總共六顆，形似小船，肚大底兒小，圓潤可地立在紅綢上。

　純金嗬！元寶底下寫著“京制五兩足寶”，唐荼荼算了算，一顆金錠子五兩重，這一匣子又是三百兩白銀了。

　二殿下真是太局氣了！

　大晚上的，顧不上拾掇，唐荼荼連匣子帶元寶往床底下一塞，又去拆另外一個禮盒。

　這一盒里放了塊有腦袋大的宮廷月餅，用桃花紙仔細包裹著，宮里的東西都講究，月餅上印了玉兔祥云紋，油漬滲過桃花紙。

　一旁還嵌著個掌心大的小木匣，蜀錦褙面，繡線致。掀開蓋，出里頭一只晶瑩剔的琉璃瓶來。

　唐荼荼輕了呼吸，旋開木塞，香氣撲了一臉。

　那是一瓶薔薇水。

　從大食遠道而來的薔薇水，這兩年風靡京城，本就貴得離譜，又有一群貴趨之若鶩，更是讓這花水價倍增，在民間幾乎了聘禮、嫁妝中的必備項。

　嗯？

　這……送錯了吧……

　唐荼荼老臉一紅，啪得蓋回去，心說二殿下干嘛呢這是，好端端的送什麼薔薇水，這是革命友誼應該送的東西麼！

　這麼大一只匣子放在上，好像給施了個定咒似的，唐荼荼胳膊兒都麻了，僵坐在那兒，腦子里放了場萬響的炮仗，噼里啪啦炸了一腦袋漿糊。

　窗外月籠輕紗，心里跟著冒出點朦朧的桃來，各種糟糟的猜測在腦子里冒出頭，又被唐荼荼反反復復地摁下去。

　摁下葫蘆浮起瓢，這頭摁下，那頭浮起來，沒個停當。

　忽的，視線落在包裹著月餅的桃花紙上，薄泠泠一張紙，滲出的油漬分明是四個楷字。

　——吉祥常寧。

　常寧……常寧啊。

　唐荼荼深呼一口氣，倒仰回床上。

　就說呢，他怎麼莫名其妙給我送薔薇水了，原來是給常寧公主的啊，嚇死個人。

　他府里的人也真是，送禮前都不好好檢查一遍，都送錯到手里了，這鬧的。

　唐荼荼起這只細頸瓶，對著細看，瓶子手溫潤，華人，幾乎是明的，雖然及不上后世的機工藝，可也近了人工的天花板。

　送錯了就錯了吧，不還他了。

　唐荼荼彎起眼睛，這回放心大膽地旋開塞子，倒出米粒大一點來，在手上抹勻，聞到了駁雜的花香，因為味兒太富，還不待聞出是什麼花兒，就這甜滋滋的味兒甜齁了鼻子。

　這香霸道，甫一散開就侵染全屋，留香便不是很持久了。

　唐荼荼在這甜味里犯了困，合睡著了，仿佛揣了個甜的夢。迷迷糊糊想著。

　——薔薇水，琉璃瓶，水晶，玻璃，二氧化硅，SiO2……

　將將要睡著時，亥時的更聲敲了個機靈，唐荼荼倏地睜開眼，一個鯉魚打坐起來。

　——等一下，這香水瓶是什麼材質來著，好像是玻璃啊？

　——底部的托，上去好像……是個凹鏡啊？

　唐荼荼睡意全飛了，想了想這薔薇水貴重，翻出個快用的潤罐子來，把胳膊兒全抹了一遍，用了那點殘余的膏，洗干凈這罐子，盛上了薔薇水。

　又從隔壁庫房揀了鋸條，順著琉璃瓶底那一圈，“吱咕吱咕”磨了起來。

　直到夜深人靜時，唐荼荼終于磨穿了這個瓶。

　得到了一個邊緣厚中間薄，朝著一向微彎的、厚實的圓玻璃片。

　好家伙，果然是個凹鏡。

　唐荼荼起這塊玻璃對看了看，燭層層反，晃花了的眼睛，可樂得角都快咧到耳朵了。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我要給自己放個假！要出去吃喝玩耍啦！老板們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