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幾位爭執, 冒昧叨擾，可是生意出了岔子？”云嵐居士慢聲問。

　徐管事常年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做管事，來往的都是鄉間冶工, 他沒經過京城里的禮數熏陶, 說話嗓門大, 還脾氣急。

　可聽主家的姑娘開口問了, 徐管事生生憋出溫和的聲音，講了講前。

　云嵐笑問：“姑娘說這鏡片不對, 是哪里不對？”

　自己分明剛從窯爐房出來，一的汗還沒落, 說話間這子慢條斯理的細致, 讓遭的人都覺清涼。

　云嵐居士引著唐荼荼坐下, 指尖虛虛在那一沓圖上了, 出征詢目。

　唐荼荼：“沒事, 您盡管看！”

　唐荼荼知道古人看不懂，很是自來地挨著云嵐居士坐下, 仔仔細細講起來。

　“這是眼鏡的平面圖、剖面圖，還有平凹鏡、雙凹鏡、不同厚薄鏡片的線像圖。”

　唐荼荼幾天前就搜刮了自己腦子里所有的學知識, 全畫出來了。另拿了個本子，連講帶寫寫畫畫。

　這云嵐居士雖是個修佛的, 竟然有顆極聰穎的學心，起初聽不懂的時候還有點愣怔, 對“是線狀的”這個假設概念理解了很久。

　可當唐荼荼連續講了幾個像后, 云嵐居士便一點就了, 甚至能獨立作出平凹鏡像的線路徑圖。

　——當世奇子啊！

　唐荼荼既驚且喜，一扭頭，看見徐管事兩眼迷, 索只給云嵐居士一人講。這位既然是琉璃作坊掌柜之，未必比徐管事話語權小。

　唐荼荼：“您家的琉璃許多都不是清亮明的，摻著點淡綠，是因為砂子純度不夠，我教您一個置換鐵元素的辦法……”

　“您再瞧，這幾個邊緣泛著白的晶，這是沒融化的二氧化硅。”

　“石英砂熔點在1700℃左右，比煉鐵和燒瓷的溫度都要高，像咱們這兒這種規制的窯爐，最高溫度大概能達到1300、1400，再高不了了，里面有些結晶燒不，就會留下這樣的白痕——但添加一些堿類質和石灰石，就能降低石英砂的熔點了。”

　“我不會造純堿，但我大概清楚用什麼原料……”

　“玻璃和琉璃是不一樣的，琉璃是做好形狀后再燒制的，反復燒制，反復調整形狀，最后浸水冷卻型；玻璃卻是把石英砂燒熔，再倒模中，等它慢慢涼下來，變固態。”

　滿室死寂中，唐荼荼自說自話講了很久。頂著葉三峰深思的目，一點不覺張，怪異之暴得越來越多，唐荼荼有點“虱子多了不”的麻木。

　落筆飛快，在本子上寫著方程式，一個元素一個元素的挨著講，盡量用他們聽得懂的詞匯，反反復復磨耳朵，磨到徐管事也聽懂了。

　云嵐居士起先認真瞧著紙上的字與小畫，后來，抬眼端詳了葉先生和牧先生的表。最后，目定回唐荼荼臉上。

　是唐荼荼穿來盛朝這麼久，唯一一個見識過異次元“神通”后，沒有問“唐姑娘從哪兒知道這些”的人。

　云嵐居士只是著，溫水一般平靜的眸子里浮起笑，帶著點不知由來的悲意。

　半晌，唏噓一聲：“原來如此。”

　“嗯？”唐荼荼沒聽清：“您說什麼？”

　云嵐霎時間換了話：“原來，你家先生戴的是這等奇。我曾聽說士子中得了這近覷病的不，姑娘此舉大善。”

　唐荼荼挨了句夸，沒別的想頭，只萬分慶幸自己念書時認真，把老師“好記不如爛筆頭”的話奉為圭臬，讓在這關鍵時刻，還能連背帶算地配平反應式。

　自己握筆握出個小坑的指尖，“眼鏡不急，這得慢慢鉆研。但我有另一件事很急——我急需放大鏡。”

　……

　幾人在作坊留了半日，中午時還與云嵐居士一起吃了頓致的素齋。這居士不知是什麼大戶人家出來的，出門自帶廚嬤嬤，各種素菜都做得巧妙，對清湯寡水和醬的運用驚艷極了。

　吃完晌飯，又奉茶。

　唐荼荼不懂茶，在主家面前也不好牛嚼牡丹，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茶喝完了，聽牧先生贊了聲“好茶”。

　大概是為避諱男客，牧掛書和葉三峰說話的時候，云嵐居士幾乎不挪視線，有點充耳不聞的冷漠。

　凝視著唐荼荼每一個細微的作與神，直讓廳里幾人不著頭腦。

　唐荼荼后頸上竄起細小的危機，似一隊螞蟻順著頸椎直攀上天靈蓋，淡定地錯開視線，知道是自己又又又餡了，對這樣的表可太悉了。

　可唐荼荼并不惶恐，除了二殿下那種多智近妖的，民間沒人會往“異人”上想。

　后有靠山倚仗，心里倒不慌。最關鍵的是沒一點藏拙的余地了，一個放映機，上全部的學知識尚猶不及，如今還需要絞盡腦琢磨怎麼冶礦了。

　許久，云嵐居士才出一點笑。

　“我已帶發修行三年，也幸得幾位志同道合的友人。我們幾人，平日避忌紛繁瑣事，在晉昌坊中設一居士林，常在林中會友，也建有寒舍，可小住幾日——唐姑娘愿不愿去瞧瞧？”

　居士林？

　唐荼荼文盲屬犯了，偏頭看向牧先生。牧先生摘了眼鏡便睜眼瞎，沒能及時接到的目。

　葉三峰怕姑娘腦子犯軸，真被這居士三言兩語忽悠進去，忙解釋道。

　“居士林是居家修佛人士的集｜會之地，雖是帶發修行，沒真出家佛門，可也得守三皈五戒，吃齋禮佛是不了的。有時還要去寺里跟著高僧學習禪定，一整日水米不進。”

　葉三峰打蛇打三寸，把“吃齋禮佛、水米不進”幾個字咬得清清楚楚的。

　唐荼荼立刻正，合掌作了個不倫不類的揖，婉拒了人家：“居士好意我心領了，我是唯……唯現實主義的，不敢耽誤居士們修行。”

　“唐姑娘多慮了。”

　那云嵐居士笑出一道婉眼波，徐徐打量，一開口似有深意。

　“我們居士林從不胡收人，弘傳佛法、招生人門，那是老和尚們做的事兒，居士只恪守本心。”

　唐荼荼最怕跟說話云遮霧繞的人打道，尋思在商言商，也不用太熱絡朋友。聰慧人見得多，工部也全是厲害人，和有共同語言的匠人不，不缺這麼一個半只腳踏進佛門的。

　一瞧時辰不早，唐荼荼便起告辭。

　出門時裝了三百兩銀子，原本還有別用，此時一咬牙，一沓銀票全一張不地放下了。

　“那放大鏡我要得急，勞煩主家調調工期，幫我先做吧，這是定金。您按我說的法子先試著起一爐，我兩日后再來，要是不行，咱們再想別的辦法。”

　徐管事收下銀票一瞧面額，立馬眉開眼笑：“好說，好說。”

　三人站位，唐荼荼似被葉三峰和牧掛書夾在中間，了個微妙的挾持之勢。

　云嵐居士分不清這家三人中誰拿主意，而自說了邀請唐姑娘居士林的話后，那位葉先生目銳利，已經開始審視了。

　云嵐未多話，目送他們出了門。

　管事送他們出了院門，又折回來，這麼三兩步的工夫，再回頭時，被云嵐的目懾住了。

　連他這隔了輩兒的叔，瞧一眼都覺得極嫵的眼睛，眼下沒往常靈慧，而是黏在唐姑娘背上，出勢在必得的貪婪來。

　怪邪乎的。

　“……居士？”徐管事喚了聲。

　云嵐：“嗯？”

　眨眼間，依舊是那張無波無瀾的面孔。

　徐管事只當是自己錯覺。他隨侍一旁，候著居士看完了唐姑娘留下的那一沓圖，還重新謄抄了兩份，分別裝進了幾個信封中。

　瞧天不早，徐管事催促：“居士該回城了，再不回，路上就得趕路了，您子又經不得顛簸，早點罷。”

　云嵐起，單掌豎于前行了一禮，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夕正盛，比琉璃七彩還要。一灰褐僧緩步行在夕下，也似隔絕影，全然一副不生七六的高人樣。

　徐管事站在院門邊，瞅了半天。

　三年前，他就從掌柜口中知道這麼個人了，掌柜的含含糊糊說這是自己閨，從江南來的，就給他這閨買宅安頓了下來。

　當時徐管事心頭暗笑——掌柜和他婆娘人前一副恩樣，恩了幾十年了，膝下就倆小子，從哪兒冒出來這麼大個閨？保不齊是哪年去江南時留下的種，人孩子親娘沒了，上京投奔親爹來了。

　漸漸覺得不像。龍生龍，生，瘦馬和青樓人家養不出這麼鐘靈毓秀的閨。

　可惜路走窄了，才二十出頭，干什麼不好，當個尼姑？

　華燈初上時，云嵐居士坐著一輛黑篷烏木壁的馬車，往城東升平坊去了。

　宣平、升平二坊中建有皇家藥園，還是含山長公主和幾位致仕老臣的宅子。

　這地方也樂游原，修得亭閣無數，視野寬敞，是個登高遠的好去，李商那首“夕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寫的就是這地兒。

　每年春游和踏秋之時，樂游原上風景最。天黑了，游人依舊往來如織，云嵐居士踱步在園中，到得一禪室時，與里頭的嬤嬤行了一禮，下了道。

　行二百步，就進了含山公主府。

　京城里沒有鬧中取靜的地兒，饒是公主府再大，外頭游人的靜傳不進來，也要被天上的孔明燈分擾心神。

　善若帶著幾個婢子輕手輕腳地在廊下點燈。書房里，金蓮燭點了一地。

　自七年前駙馬出家后，含山長公主將府里的人事減了一半，只留下些老仆和侍衛。占了三分之一個坊的公主府沒什麼人氣，殿宇深長，風是灌堂吹，人在其中總覺得冷。

　含山長公主披著從木莂寺帶回來的那件袈裟坐著，在翻一份手稿。

　那是老帝師蕭長楹生前的所有手稿，被先帝斥作“婦人之仁”的無用書，只在武英殿印了半版，就被先帝喝停了。

　蕭氏一族舉家遷回江南故土之后，沒兩年，帝師溘然長逝，整個京畿的文士們哭了三天，忙著尋太師手稿，一直沒找到多。

　皇上和太子多方探尋，也沒找齊十分之一，只當帝師手稿散佚各地，沒人知道蕭太師生前的手稿都在長公主這兒。

　長公主居家禮佛，其實不大讀佛經，是聰慧人，讀經百遍反而累贅，多數時候，都在書房里讀太師生前的手稿。

　博古架上分格陳列，民法、刑法、婚姻法、訴訟法、醫藥衛生法、治安管理罰條例……蕭太師一生筆耕不輟，著作等。

　盡管他終其一生寫出來的這些法令，上位者不用，民間百姓不懂——父皇罵著“婦人之仁”，文士們嘆“違經背古，不合時宜”。

　皇兄才智平庸，登基時大赦天下，挑揀著《人權法》用了幾條——廢家生奴，改為雇奴；宮里宮外不允許設私刑；提倡天下設慈善院，收養孤寡老人；設義學，貧家孩子能進去念三年書。

　他將“重文”與“施仁”做到了極致，給自己糊了張民如子的皮，四海之全是歌功頌德章。

　可是，他配麼？

　長公主哼笑出聲。在燈下逐字逐行地看，這套手稿這些年里看過幾十遍，原本就不牢靠的書脊全散了，已經過好幾回，側脊上針腳細。

　翻開扉頁，上頭寫著：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

　云嵐就是這時候進門的。

　長公主把上的袈裟下，疊好，放到膝頭。這才問：“見著人了？”

　云嵐居士盈盈拜倒：“回主子，見著了。”

　“如何？”

　云嵐道：“這位唐姑娘果然是個奇人，對‘眼鏡’與冶煉之法如數家珍，說話做事都與時人不同。我已謄錄的手稿，寄給兩位兄長辨認，這位十有八九是異世來客。”

　“聽家先生說，唐姑娘前幾日去了工部任職，不知是在造什麼奇。”

　含山長公主應了聲：“籠絡不得，就別打草驚蛇。小二麾下了。”

　“公主這話說得不對。”云嵐居士眼里漾出笑波來。

　“我祖父生前說，異人無‘主仆’觀，他們大多是唯主義者，依循誰的理念，就跟從誰，什麼時候信念不合了，換一個隊伍就是了——二殿下是殺伐果斷的人，那位唐姑娘可不像。”

　含山長公主從這話里聽出關節來，皺眉抬頭：“你做什麼了？”

　“主子別怪我莽撞，我給唐姑娘……留了一本書。”

　作者有話要說：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盧梭《社會契約論》

　蕭長楹，在第9章、第94章提到過，是江茵隊伍里的一個法學生。輔佐過先帝，當過皇上、長公主、太子、二殿下的老師。快八十歲時辭回鄉，帶著子孫四代，闔府回了江南故里，又兩年去世。

　云嵐是他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