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的路上葉三峰也不騎馬了, 跟著進馬車廂來,一直到進了府門,葉三峰仍耳提面命的, 姑娘別為這居士林上心。
葉三峰自己走的是野路子, 也不講究君子風儀, 平日天見他頂著張笑呵呵的臉, 實則打心眼里把人劃個三六九等。
他慣冷眼瞧人,從細枝末節把府里這幾位主子拆解片看。
老爺重規矩,重禮法, 遲早要在這“不知變通”上栽跟頭;夫人出低,見識短, 將就能撐起后宅來, 做賢助還差得遠。
牧掛書是個路走不長的書癡,仕途已斷, 他后半輩子若無奇遇, 就是個教書先生的命。
爺年紀太小, 還看不出什麼來,卻也是全家最有希的人;三姑娘別看是個小丫頭,那丫頭機靈, 將來保不齊能避開門當戶對的理兒, 嫁個高門。
就二姑娘,葉三峰拆不開,剝繭不得行, 反倒越來越覺得驚奇。
二姑娘著點古怪——喜怒比這年紀的孩子都淡,傻起來的時候,傻得直眉楞眼的,聰明時候也常有急智。好似永遠不存私念, 小小年紀長出了一顆悲憫心,慧重。
有時,葉三峰一恍神,看竟不似現世人。
今兒細一琢磨,葉三峰后背一涼:好嘛,慧重的,可不就是佛緣嘛!越看二姑娘越像是佛門的命。
這樣的人不能閑下來,一閑下來胡思想,想著想著就大徹大悟了,得讓天天忙活著。
姑娘最近領了工部的差事了,每天跟著老爺五更起,天黑回,一天到晚在外邊也沒苦,沒喊累,好的。
牧先生沉默了一路,神游天外,臨到下車時,他才以虛渺的瞳孔對上唐荼荼,囁嚅道。
“二姑娘……左右那眼鏡一時半會兒也造不出來,不如先還與我罷。”
唐荼荼想了想,嚴肅起一張臉:“那你只能出門時戴一下,最近不能戴著眼鏡看書,知道嗎?這鏡片畸變很嚴重的,戴的時間一長,要是得了什麼散、弱視、斜視的,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牧掛書讓駭了一跳,接過眼鏡,愁腸百結地瞧了瞧,愣是沒敢再戴上。
唐荼荼拿起繡袋要下車時,一本書從繡袋里掉出來,出藕的絹封皮。
愣了愣,彎腰撿起來。
書的側棱上一行小字:云嵐贈予小友。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放進袋子里去的。
盛朝對書籍管理嚴格,不論是印刷書還是手抄書,書封都有講究,分可以按經史、子部雜學,還有各種志怪傳奇小說分。
頭等書是科舉用書,用紅綠兩做封皮,稅率極低;
大家所著,比如某某老臣寫的場雜談、某某文士寫的詩集、游記,用褐封皮,二十稅一;
末等是傳奇志怪小說,用藕封皮,這類書飽百姓喜,但凡認字的百姓都買著看,常出暢銷書。
商人逐利,民間坊刻鋪子最印這些暢銷書,浪費力與刻匠資源,所以印刻小說收的稅最高,每十稅一,加價到本中,書的售價也就提起來了,一定程度上控制住了志怪小說的銷量。
只是沒想到,云嵐居士還……
唐荼荼回房中大致翻了幾頁。
這是一本講私奔的小說,說一位富家小姐與一個書生一見鐘,父親卻嫁給青梅竹馬的表哥,最后小姐與書生夜奔,失足落崖后,書生僥幸活了下來,小姐香消玉殞。
寫得半文不白,雅俗共賞,沒用什麼生僻字,唐荼荼字都能認全。
看了半截,覺得味兒不對:人都死了,居然還借尸還魂,變了一對“你耕田來我織布”的鄉村夫妻?
唐荼荼翻回扉頁再瞧,上頭蓋著枚“詼諧居士”的小印,這是作者。
看著眼,半晌,想起來了。
噢,原來就是那位每月寫連載小說、一上市就售罄,風靡大街小巷的寫手——詼諧居士。
這書匯集了三角、包辦婚姻、反抗神、自由、人鬼未了、鄉村等等復雜元素,換任何一個古人都會看得如癡如醉。
唐荼荼一個正兒八經會過后世娛樂文學的穿越者,初中時看的言書都比這好看多了。
看著看著,眼睛就花了,長長地打了個呵欠,漸漸撐不起眼皮。
芳草端著夜宵進了屋,瞧了一眼,忍不住笑:“姑娘還看書呢,難得歇上半天,快歇歇眼罷。”
沒人應。
芳草走近再瞧,才知姑娘睡著了。
十六歲的丫鬟著老媽子心,輕輕拍拍:“姑娘怎麼坐著睡著了?快了腳,上床去睡。”
唐荼荼不防這一拍,猛一哆嗦,手里的書從膝蓋進了泡腳桶。
“嘶!”
這本書砸到腳背上,疼得嘶了聲,趕去撈。
可惜唐家爹娘講究養生先養腳,全家統一定做的泡腳桶,將近膝蓋深,書全浸水里頭了,洗了個澡,薄泠泠的紙頁黏在一塊,一下就破。
芳草也急了:“都怪我!我該先給姑娘拿住書的,這可怎麼是好?我拿出去晾晾,等吹干了應該沒事吧?是要東西嗎?”
唐荼荼有點心疼:“倒也不怎麼要,就是有點可惜,有人送我禮的……唉,這書路邊都有賣,明兒你幫我去買一本吧。”
芳草又告了聲罪,才愧疚地捧起書出去了。
把這的書瀝了瀝水,擺在窗臺子上,想著吹一夜,怎麼也該干了。
沒半個時辰,影衛就捧著這本漉漉的書回了二殿下府。
他沒敢開口說“這書泡過洗腳水”,只含含糊糊說是“姑娘不小心掉水盆里了”。
廿一拿薄刃刀小心分開紙頁,這將近三十歲的糙漢子一頁一頁地翻完了半本文學,只怕是什麼藏頭藏尾詩,看得眼皮直跳。
翻了半個時辰,廿一終于找著了有問題的那頁。
雕版印的字墨重,里頭又兌了燒桐油,反而不容易洇開。而新寫上去的墨跡會暈草紋,很好辨認,滿紙隸書中夾著一頁手寫的娟秀小字。
——楓橋林六居士拜啟:九月月圓,林中一會。姑娘疑的自有解答。
晏昰掃了一眼:“哼,去個琉璃作坊,都能招回來狼。”
他問:“蕭氏這些時在做什麼?”
挨著南直隸的一圈大省,是全盛朝最人杰地靈的地兒,自然逃不過殿下的耳目。
廿一道:“七月鄉試公榜后,浙江巡也效仿京城,出了一張神榜,榜上年才俊輩出,前三名都是蕭太師重孫輩兒的爺。”
“而蕭家本家,連上三代各房的,試者六十余人,中舉者四十余,家門學風昌盛,傳遍了整個江南道。”
這是想要借勢重回場了。蕭家沉寂了八年,熬走了先帝,熬死了當初政見不合的那幾位老臣,到底是想過回當初鐘鳴鼎食的日子了。
廿一又道:“云嵐居士這頭不見什麼異常,這位居士深居簡出,偶爾才在楓橋林會友,那友人中有兩位出家的比丘尼,也是擅作詩作畫的雅士,剩下的都是居家修行者,幾人在一塊誦誦經、品品茶,偶爾也談國事。”
晏昰沒耐聽下去了,眼角瞭一眼那本書。
“燒了罷。”
廿一將這頁沿著書脊小心地扯下來,一點殘痕不留,點起火折子燒了,并上云嵐傍晚時走民驛寄去江南的兩封信,全燒了一攤灰。
這才把書給影衛,他放回唐府去。
廿一丁點賊心翹起,裝作不經意問:“殿下是怕姑娘改投蕭氏門下?”
“敢!”
晏昰喝完這一聲,才覺自己緒過了頭,很快收斂好語氣中的起伏,平心順氣道。
“蕭太師做了三十年右相,其門生遍及北方六省,稱一句半朝座師不為過。晚年時,他提出改革全國法令,再三上諫,皇爺爺不允——太師錯在稱病不朝,激惹國子監數百名學生為他鳴不平,跪在午門前伏闕上書,讓皇爺爺試行新誥。”
“天子之威,被一個宰相制,你猜皇爺爺會如何?”
“要不是蕭太師退得及時,辭乞骸,帶著全家退避江南,僥幸從激流中——那伏闕上書再來上一回,蕭家滿門都出不了這京城。”
會滿門抄斬麼?
廿一聽得暗暗心驚。
蕭太師在江南去世后,先帝追謚其為文正公,天下文士都稱太師為明臣典范,民間至今還有折子戲唱這段賢君明臣,誰不贊嘆一句?
只有剝皮拆骨去看,才能看出皇權和相權在里頭翻了幾個滾。
“老師是謹慎人。他怕留下那幾十本法書,會給家族招禍,必然是親手毀了,一本手稿也沒留下來——不然,皇兄這些年遍覽三十省書,不會一直找不著。”
“太師若想讓子孫繼承志,一定會將手稿留給自家人,蕭家藏書閣掌大個地方,找不著,那就是全毀了。他知子孫輩兒里沒這樣的能人,不合時宜的東西留下了,只會變家門之禍。”
晏昰站在書房窗前,往這老宅中了。
中秋過去,滿樹青翠見黃,天漸漸涼了。
“異人,傳道授業,傳不了心。咱們這時局,養不出這樣的奇才來——這些異人,死了就是死了,魂歸于天地,不是子孫后人捧本書,就能踩著他們生前的足跡走一遍的。”
“而法典乃一國之基,不是誰想就能的,改弦易張,是要拿人命才能鋪出來的路。蕭家這一輩沒那樣的能人,況如今海晏河清的,法典做什麼?別理他們,鬧騰一陣也就散了。”
“派人去盯著江南,云嵐這里也留點心,別讓唐二與面。幾個居士,鬧不出什麼子來。”
廿一:“是。”
*
把玻璃提純和鏡片的事兒待好之后,唐荼荼腳不沾地地忙了起來。
每天在工部、鐘鼓司、知驥樓,三地兒之間跑,上午拿著知驥樓畫好的原圖去找皮影匠,下午拿著皮影匠刻好的驢皮去知驥樓,核對兩頭圖紙尺寸。
唐荼荼在表格上勾勾畫畫:“這邊進度慢了,還需要五日才能畫出完整圖稿,明日先一部分圖過去,皮影匠趕得及麼?”
說話活像后頭有人拿鞭子攆著,語速很快,影響得周圍幾個匯報進度的文吏也不嚼措辭了。
“趕得及!咱京城多戲班子多手藝人,通宵達旦也一定給姑娘做出來。”
知驥樓召集了八百文士畫畫,詹事府征集來的坊間皮影匠更多,足有一千多人,幾乎用了整個京城所有的皮影戲班子。
兩邊人手都太多了,一時攏不出個地方坐下來商量。左右不是一個工序,文士又自恃份,跟匠人通總是起口舌之爭。
唐荼荼只好自己勤快跑,每天馬不停蹄地竄好幾個地方。傍晚再回工部,趁著天黑,測試影和幕布像距離。
拼命催自己所有的潛能。
吳員外不是什麼朗骨頭,連著跟跑了七八天,握馬韁的手都磨破了層皮,側更是苦不堪言。
告了一日假,回家躺了一天,吳員外又咬牙爬起來了,也換上了馬車,暗恨自己為何要攬這差事。
這員外一邊埋怨,一邊也暗暗心驚。
他一個跟著跑的都吃不消了,這麼個十來歲的丫頭仍然神抖擻,不知累似的。
每日各種知識往腦子里灌,尋常人能聽出個子丑寅卯來,聽懂這幾個行當的道理,已是不易。
唐荼荼不得聽懂,還得整理匯編,像塊海綿一樣瘋狂汲取各行知識,每天白天龐雜的信息流,到了晚上就總結出文字來,工程進度表一天天跟著寫。
還得融會貫通,將各行的知識填塞到放映機里,繪畫、皮影、韻聲樂,還有進度落后的鏡片,全方位得考慮進去。
吳員外自詡是個見多識廣的,也跟不上這個強度,苦之余,腦子慢慢轉向了奇怪的方向。
——怪道二殿下瞅準這麼一位呢,腦子好使,人也撲打,放后宅妥妥是個賢助。
八月已經過完了,離重節越近,晏昰越不抱什麼希了。放映機于他雖重要,拖到年底再呈給父皇,也是行的。
可唐荼荼時間觀念重,定好了九月初九,就當政治任務完,攻堅克難,分秒必爭。
晏昰連著好幾天“飯后溜達”,都會溜達去工部瞧一眼。每晚都看見唐荼荼帶著幾個匠人,坐那小院里測試機。
他皺起兩條眉,一張,又憋回去,怕潑冷水。
話在舌尖含了三,晏昰沒忍住:“你熬了幾宿了?印堂黑如鍋底,眼皮都耷拉了。”
一副耗盡力的衰喪之象。
影衛說每日子時歇下,卯正起,一天睡三個半時辰,按理兒不該累這樣。
唐荼荼自己腮幫子,臉上皮確實糙了一個度,羨慕他:二殿下公務再忙,不管什麼時候都神清氣爽的,大概是靠食補?
唐荼荼開口小小地貪了一貪:“等放映機做好了,殿下給我加五百兩賞銀吧,我多吃點好的,好好補補。”
沒出息,吃一頓飯才幾個錢,也能算賞?
“廿一。”晏昰瞧了瞧天:“去一品樓定桌席。再去唐家知會一聲,就說常……”
到邊的“常寧”倆字卡住了。
晏昰頓了頓:“就說本殿留膳,晚點送姑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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