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嵐心神不寧地返回晉昌坊時, 唐荼荼恰好從東市過，兩人離得最近只隔著&—zwnj;條長街，險泠泠、又巧之又巧地避過去了。

　叁鷹扮作武侯跟上去瞧了瞧。

　這打扮白蛇娘娘的居士被婢扶下馬車時, &—zwnj;溜衙差全噤了聲。京城人不見, 可沒有這樣的, 只消&—zwnj;眼, 就讓人心里升起“吾等凡夫俗子，怎配看神娘娘”的自慚形穢來。

　前腳還跟管家咋咋呼呼的衙差們，嗓門小了蚊, 三言兩語就云嵐居士通融開, 容半日去湊銀子。

　云嵐溫聲喚婢：“采苓奉茶, 拿上好的羨紫筍來, 請差爺們潤潤。”

　衙差：“使不得使不得！居士自去忙活罷。”

　叁鷹跟著討了杯茶。

　二殿下邊的影衛多數時候都與主子同吃同住, 吃用上沒吃過苦, 各個長了條靈舌，叁鷹舌尖&—zwnj;沾，就辨出這茶不是上好, 頂多算是中不溜, 糊弄人是夠了。

　再瞧, 茶湯兒綠，紫筍是地道紫筍, 葉片卻條索松散, 上頭還浮著不勻整的碎葉。

　聽說蕭太師當年回鄉的時候，把京城這頭的田產鋪業盡數送給了百姓，沒敢帶著巨富回鄉，走前賺了個賢名。

　這些年，江南蕭家又是開辦義學, 又是通富商，手頭怕是拮據了。在金陵河畔立足不比京城容易，那地兒的商人全是地頭蛇，蛇盤久了就變地頭龍了，不認不認權，就認黃白二字。

　眼前這又是楓林草舍，又是羨紫筍的，撐這清貴派頭不容易。

　可恨殿下心狠手辣，城就沒便宜地界，楓橋林這三畝地，能從云嵐居士這兒咬出三千兩銀子來。

　——嘿，刨去給二姑娘的賞銀，還能剩下兩千五呢。

　叁鷹樂顛顛地將口哨吹調子，跟上了蕭家奴仆里頭行跡最鬼祟的那個。

　琉璃作坊不愧是當世冶工里的行家，&—zwnj;點就通，這回做出來的鏡片質量好得出奇——將燒盡晶、又除了雜的熔攪勻，倒進模里，靠震除盡了氣泡孔，放在無風干凈的地方慢慢涼，了&—zwnj;枚枚晶瑩亮的玻璃片。

　徐管事&—zwnj;臉得意：“姑娘瞧著如何？”

　唐荼荼背著細瞧，這回的鏡片看不出畸變的斑了，勻稱得沒話說。

　“這兩爐都是我親自盯著的，磨、爐、火候，都拿得穩準。姑娘給的那法子好，試&—zwnj;回就了！”徐管事連著自己帶唐荼荼&—zwnj;起夸。

　“咱東家掌柜昨兒也過來瞧過了，說這圓片實在亮，比琉璃有趣多了，就是不知道這——‘玻璃’，能做什麼用？”

　“用可多了，能做……”

　唐荼荼張口想說做窗戶、做鏡子、做茶幾桌面都行，轉念覺得不合適——剛學會走路，邁步還邁不穩當呢，就別教他們跑了。

　玻璃是非晶，沒有鉆石那樣穩定的結構，這作坊燒制小片玻璃還能行，后世的大塊玻璃里都添了別的工藝，要麼鍍、要麼用了復合材質，才能防震防碎。

　這年代，這條件技，燒出來的玻璃窗、茶幾面未必比紙，萬&—zwnj;點力嘎嘣碎了，炸人&—zwnj;臉玻璃渣，是要惹大｜麻煩的。

　唐荼荼把玻璃易碎、易傷人的事兒叮囑了兩遍：“這兩批鏡片我全要了，您可別燒制大片玻璃，私下燒了也千萬別拿出去賣。”

　“至于能做什麼用……”唐荼荼彎起眼睛：“等我忙完手頭的事，下個月來跟您談生意！”

　玻璃能做的東西可太多了，是鏡片，就有視力矯正鏡、放大鏡、顯微鏡、遠鏡等等，是能賺大錢的東西。唐荼荼沒這本事，也沒這人脈，進不了這行，借后世發明賺點錢還是能行的。

　徐管事明顯也是知道這點，剛才偏偏沒提，就是欺年紀小，被唐荼荼&—zwnj;口點破，尷尬笑道：“姑娘說的是。”

　離九月初九只剩四天的時候，畫師和皮影匠兩邊終于足數工，畫帶組裝好了，開始反復測試播放速度。

　留給唐荼荼的時間才是最迫的，就差在工部打個地鋪睡下了。

　播放速度太快的地方得補幀，太慢的地方又得減幀，改不能太大，得配著鐘鼓司的樂曲&—zwnj;點點調。

　文士忙著寫詞稿，善口技者忙著練配音，再妙的口技聽&—zwnj;天也膩了，唐荼荼倆耳朵嗡嗡地響，摁進去兩團棉花，&—zwnj;整天坐在黑簾布底下看默片，忙得忘了時辰，飯都是雜役給端回來的。

　還有&—zwnj;樣最要的，得進宮去看看放映場地。

　初六傍晚，二殿下下值后帶進了宮。工部匠人抬著放映機上了另&—zwnj;輛馬車，跟在二殿下的馬車后邊，到宮門口時卻分了頭，著東城墻往前走了。

　唐荼荼不明白，探出頭想喊&—zwnj;聲“你們走岔路了”。可這&—zwnj;眼，三丈高的紅墻闖的眼，巍峨的城臺頂上重檐黃金瓦，在夕金輝下竟不能直視。

　唐荼荼倏地回馬車里坐直了。

　這是皇宮！正門！

　眼睛倍兒亮。晏昰笑了聲：“帶你看看宮門朝哪開。”

　領來參觀皇宮的？

　唐荼荼心里啪啪鼓掌：“殿下真是知我心！”

　京城百姓常掛邊的那句“咱們皇城腳下人”，其實不對，因為平頭百姓站不到皇城腳下，站哨的侍衛分外三重，最外頭&—zwnj;圈侍衛離紅墻隔了半里。

　唐荼荼在京城溜達這麼久，只遠遠仰過這四方墻。

　掛起半幅車簾子，看著馬車進了午門，到太和門前再不能走&—zwnj;步了，皇子也得下來走路。

　天將黑，宮門快要落鑰了，外廷只剩&—zwnj;群宮侍，在管事太監的帶領下蹲在地上抹地，糲的石磚吸水，用布子能把灰土抹下來。

　上百人的太和廣場上竟靜寂無聲。

　這麼大的廣場沒&—zwnj;棵樹，唐荼荼盯著地面看了看，磚間連青苔和碎草都瞧不著。

　晏昰似知所想：“這地方不長草，底下磚鋪得厚，橫七豎八，總共十五層。”

　“十五層地磚？！”唐荼荼震驚。

　晏昰抬下，示意朝北看：“北面山勢高，后宮總不能高過金鑾殿，只能把金鑾殿&—zwnj;層&—zwnj;層墊高，防四面八方窺伺王廷——當初建都時，京城燒的磚不夠用，臨近幾省全要供磚進京，才造起這麼&—zwnj;座皇宮。”

　唐荼荼著眼前的金鑾殿，喃喃道：“真厲害。”

　這就是皇上每天上朝的地方，也是爹每天值門的地方。

　值守的金吾衛各個怒目金剛似的，倒著的視線越來越短。好像在這麼個地方，你看得遠了、氣重了，都是錯的。

　唐荼荼不想惹麻煩，低頭直視自己眼前三分地，綴在二殿下后，踩著他的影子走。

　“抬頭。”

　晏昰掃&—zwnj;眼：“別跟奴才學，你又不是來做奴才的，心虛什麼？”

　他&—zwnj;手負在后，踱著步，領著唐荼荼往里走。

　了夜，外三殿就黑下來了，只有保和殿掌了燈，工部兩位主事，還有詹事府、務府公公都在，趁著這唯&—zwnj;&—zwnj;次排練的機會，看看到底做出來個什麼東西。

　工部匠人跑前跑后，擺好放映機、架起幕布。

　唐荼荼&—zwnj;心二用，聽務府大太監講道：“到時候，皇上貴人們、王公，還有三品以上的大臣全在保和殿上，姑娘可&—zwnj;定要萬無&—zwnj;失。”

　唐荼荼這畫陣仗大，又是放映機，又是兩人高的白幕布，又是吹拉彈唱戲班子，足足要用到幾十人。

　大太監掃&—zwnj;眼那古怪的機：“咱不怕放的畫不好看，人前丟了丑，挨兩句訓也就是了，可萬萬不能嚇著貴人們。”

　那公公在二殿下冷淡的目中，著頭皮強穩聲音，把該提點的念叨了兩遍，唐荼荼聽得認真。

　只是今夜不是重正宴，不能吹拉彈唱吵擾皇上，只能悄默聲兒地試試機，研究幕布該多大、測試投影距離、室外線污染強不強，還有大殿里要怎麼熄燭。

　唐荼荼跟幾個宮人拉著線尺測算了距離、不同線強度下的影長，各種大小數據記錄組，留著回去慢慢分析，忙到天大黑后才測算完。

　宮門落鑰后，午門是絕不開的，廿&—zwnj;舉著腰牌往東華門出，其間小門、河橋好幾道，過&—zwnj;重門，開&—zwnj;重門。

　“這是文華殿，皇兄攝事的地方。”

　“這是史館，存放五百年來所有大事考記，自前朝起記錄的皇帝廷旨、閣宗卷、員貶擢、各地奏折檔、軍機檔、山河農田水利檔、六部經費人事調度，全在里頭。”

　唐荼荼驚嘆：喔呼！

　轉頭&—zwnj;想，喔呼個線團子，知道還不如不知道，又進不去！

　唐荼荼著這比保和殿還大的殿，難壞了。穿回古代這麼久了，就沒見過正兒八經的圖書館，路邊那零狗碎的小書鋪還沒后世1GB存存書多。

　聽二殿下給這姑娘做導游，務府大太監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兩排宮侍打著燈籠給二殿下照路，巡夜的侍衛也多，唐荼荼不好再跟他并行了，綴在后頭，盡量端平表。

　&—zwnj;雙眼睛卻四轉，快速目測周圍建筑，&—zwnj;幅幅的建筑立面圖在腦子里躍出。

　長寬高、面積估測、面闊進深，基座高度、丹陛傾角、門前禮，殿頂樣式、岔脊排布、檐角裝飾……

　正好領路的人走得慢，唐荼荼生了&—zwnj;雙掃描眼，&—zwnj;眼過去掃下來三細節，立刻清空腦子記下來了。

　晏昰忽問：“記清楚了？”

　唐荼荼&—zwnj;驚，忙意識到自己職業病犯了。

　習慣看見建筑就挪不開眼，&—zwnj;看結構構造、二看造型學、三看材質材料，遠看空間組合、近看細節裝飾……要是后世設備齊全，唐荼荼搬臺筆記本坐這兒，三個小時就能出圖。

　可這不是家后院，也不是后世市政府，隨便哪個游客都能瞅的，這是皇宮。

　被二殿下這麼&—zwnj;問，唐荼荼心里&—zwnj;突，干笑道：“沒，我什麼也沒記住。”

　晏昰笑了聲：“慌什麼？”

　他回頭瞧。夜中，低矮的景觀石燈照不亮人臉，他穿著萬萬人之上的四爪蟒袍，天家氣象加，笑起來竟然顯得不太正派。

　晏昰走近半步，為遷就高，還傾了傾。

　耳畔有熱氣呼出，唐荼荼&—zwnj;激靈，從耳朵到后脖子麻起了&—zwnj;串皮疙瘩。

　晏昰嚨里似挾了笑，低聲悠悠道：“我七歲隨父皇宮，十四歲出宮開府，在宮里住了七年，也沒走遍這宮里每&—zwnj;寸地方。”

　“傳聞祖爺爺進京時，前朝幾位皇子隨武將死守城門，興哀帝卻帶著太子和妃逃了，守城的武將氣極怒極，帶兵叛降，咱們兵不刃地進了京。哀帝&—zwnj;路竄逃至南京，得南方勛貴簇擁，重新稱帝。”

　“又有傳聞說，皇宮地底下藏了六條道，這些年我只找見兩條，我&—zwnj;直好奇剩下四條都在哪兒——你對著地圖，能猜出來麼？”

　耳畔熱氣再勾人，唐荼荼依舊板起了臉，心說：你這不是要我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