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大的皇宮, 白天再怎麼富麗堂皇,夜后也顯得涼涼的。
宮侍們遠遠看見務府領路,就知道前頭是主子, 會退避到廊下去。他們燈籠舉得低, 照出一張張青白的死人臉, 冷不丁瞧過去那真是鬼影。
唐荼荼每走一步, 心往上竄一截,十步以后提到了嗓子口,沒敢審視二殿下, 只借著一點打量他的表。
畫個地圖, 早先都被這位爺當是作犯科的細了, 進趟宮參觀, 步子都不敢邁大了, 還敢揣道?萬一被逮住了要掉腦袋的吧?
晏昰沒作聲, 眼里的笑不知什麼時候沉下去了,側著頭,任打量。
他這張臉, 天生帶了富貴窩里才能養出來的驕矜, 驕矜中又拔升出更高一重的鐵氣魄來。
領過兵打過仗, 前幾年被扔到北境,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坊間聽不到的事兒, 唐荼荼也就不多問,空閑時候卻不住琢磨。
三年前二殿下才十四,將將沾著十五的邊,皇家子嗣也不多,把這麼個半大年扔去戍邊, 怎麼說都有點不地道。
而只見過一面的太子,除了眉目謙和、博學多才這兩點記得牢,這才半來月,唐荼荼已經記不清太子長什麼樣子了——太子遠不如二殿下生得眉眼犀利。
他出不出鞘都是把刀。
刀就是刀。
他自己有手眼通天的本事,還養著一群能扛能打能謀善戰的厲害角兒,眼觀六道耳聽八方,幾十個影衛瞧著不比太子的千人智囊團遜……
條條件件湊在一塊,就是“圖謀不軌”四個大字。
雖說,太子已經理政了,可唐荼荼打小聽著九子奪嫡長大的——這倆人面上瞧著哥倆兒好,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唐荼荼警醒地定了定神,瞧見迎面有金吾衛行來,噌得挪開一大步,著聲,以氣音道。
“我又沒長著火眼金睛,您都說了地下磚橫七豎八鋪了十五層——金鑾殿十五層磚,外廷這邊的地基應該也差不了太多。”
“底下又是山,這麼厚的持力層強分布是均勻的,別說底下有條道,就算埋個溶,不塌陷也看不出來。”
晏昰:“真猜不出來?”
唐荼荼正:“真猜不出來!”
他又笑一聲,因為避著人,聲音低得一線,往唐荼荼耳朵里鉆。語氣似散漫,可說得慢悠悠的,聽來便覺字字鄭重。
“猜出來一條,我保你爹進一品。”
唐荼荼:?!
眼睛瞪得發亮,裝下了東華門前的燈火,一張差點破了音:“殿下到底想干嘛?!”
為了找道,寧愿去拔擢那個不怎麼頂用的爹!
晏昰:“上車再說。”
馬車已經等在門前了。他車上從不配腳凳,也長,踩著車轅一腳上去,回頭朝出只手。
唐荼荼短但志氣足,撐著車轅借力一跳,不太漂亮地爬上去了,和他坐個楚河漢界來。
“你記得九殿下麼?”晏昰問。
唐荼荼思索:“我沒見過九殿下,花樓著火那回,他在車里坐著。”
晏昰:“就是他。小九母胎積弱,看燈那回嚇了一嚇,斷斷續續病了一個月,好不容易大安了,這些時又出了事兒。”
“九弟學舌慢,說話沒別的小孩機靈,這半月來他卻總說自己看著了鬼影,一夜,便哭鬧不止。前幾日,又因吃了膳房進的一碗木瓜羊羹,咳不止,差點送了命。”
唐荼荼愣住:“木瓜?”
晏昰點頭:“太醫從嘔吐的穢里,辨出木瓜用的是生木瓜,生木瓜算是發,有些弱,了手上會起疹子,把這生木瓜磨糊糊添羊里,則會嚨腫脹,稍有不慎就會窒息。”
過敏麼?
唐荼荼尋思,這是比較見的過敏原?
晏昰接著道。
“他與姚家老夫人前后腳出事,還全是嚨堵塞,將姚妃嚇個半死。這位娘娘早前偏信鬼神,前陣子讓小九繞著東市集萬家福,說是消災;這回更是被嚇得神智失常,非說是宮里有人用巫蠱咒九弟,要害姚家。”
“初三那天,姚妃請了幾個士宮,作法驅邪除祟,弄得長春宮烏煙瘴氣。宮侍快把整個長春宮圍起來了,可每隔一日,夜里總是鬼影幢幢,士站在寢殿中都沒用。”
“這幾日有祖母摁著,長春宮還沒大鬧起來,可再這樣下去,遲早要清查巫蠱之事,不知最后會攀咬到誰上。”
“我不信鬼神,可這事兒總不能是姚妃自己做戲,保九弟命還來不及;另一說,要是真有人害,長春宮、甚至后廷三道門,門嚴,不該有生人進去——我思來想去,只有道能通廷,怕是有人混進去了。”
唐荼荼:“……這是我能聽的事兒麼!”
宮里這麼大的事,爹爹呆的禮部居然沒得一點信兒,爹只是昨兒吃飯時,隨口提了一句“宮里吩咐,要重宴上多擺些祥瑞禮”,權當是為了重吉利,別的可什麼都沒聽說。
宮里宮外這道門,隔開的可太多了。
唐荼荼著最后一小片理智,把前因后果、事邏輯、還有他這話的真假都琢磨了一遍,在可推演的范圍推了推后果。
皇宮長不足千米,寬不足八百,地界不小,卻也沒大得離譜。
地基承載力和沉降差都是能算出來的,結合山勢和地基土取樣,拿已經蓋好的建筑作已知條件逆推,去猜后廷什麼地方可能有道,理論上是能實現的。
只是計算量太大……
唐荼荼深吸口氣:“殿下剛才的話算數麼?只要我算出一條道,就讓我爹進一品?那……我要是把四條道全算出來呢?”
總不能讓爹直接跳到一品大員吧?他有這麼大能耐麼?唐荼荼半信半疑。
晏昰垂眸瞧著,徐徐展出一個笑:“那也只能進一品,四品到頭了。”
唐荼荼傻了:“為什麼?”
晏昰笑道:“太常寺知道麼?太常寺掌宗廟、社稷、禮樂儀制,明年年初會空出個四品卿的位兒來,跟你爹在禮部的差事差不多,去了就能上手。”
“禮樂儀制是大事,不會選用新臣,十有八|九會從禮部調個五品郎中過去。你爹在儀制司呆了五年,資歷攢夠了,今年又穩穩當當地辦了幾場大宴,也算是有功可提。”
“……嗯?”
唐荼荼看他半晌,翻過來這個扣。
“意思是,我爹升的事兒已經十拿九穩了,殿下拿一件十拿九穩的事兒來忽悠我?”
晏昰贊賞:“果然一點就。”
唐荼荼不敢瞪他,怒而瞪窗外,做了個“呸”的口型。
大商!
晏昰笑得坐都坐不住了。
*
知驥樓閉樓半月,文士們累得頭暈眼花,終于趕在最后三天寫好了詞稿,不知道里頭近視的又增了多度。
初七那日,唐荼荼湊齊了工部匠人、戲樂和口技班子,請太子樓一觀。
黑布封窗,白幕布后散的燈照得屋里明明滅滅,太子看了一盞茶工夫,他手里端著的茶卻一口沒喝。
臨走前,落下一句:“此為天下萬民之福。好好做罷,就算父皇瞧了不覺意,我也必會讓各省府推行開。”
有他這句話,唐荼荼放下了一半心。
最后驗算了一遍像距離,檢查過所有道,鎖進庫房里。
初八那天,唐荼荼什麼也沒做,在家里睡到了日上三竿,噌噌噌把泡澡桶刷干凈,在里頭泡了半個時辰的香水澡。
對不住二殿下,換了個瓶兒的薔薇水好像揮發了,這瓷瓶沒玻璃瓶嚴實,裝進去還是滿滿一瓶,現在就剩三分之一了……
只是唐荼荼鼻子靈,香的臭的麻的辣的酸的,通通聞不慣,往鼻子里塞了兩團棉花,呼咻咻地張氣。
赴宮宴是大事,唐夫人帶著蕓香福丫給配裳首飾,都快配好了,被荼荼一句話堵回去。
“我忽然想起來,我進宮好像得穿公服啊?這兒簪的戴不了吧。”
唐夫人嗐了聲,白準備了。
老母親的叮嚀卻一句不落:“荼荼跟好你爹,在宮宴上吃喝,宮里頭沒恭房。”
唐荼荼聽完的嘮叨,舒舒服服地干頭發,坐在書桌前整理了放映機制作過程的所有步驟,還有各種疑難問題,萬一明兒皇上心來要看呢。
初九轉眼就到。
保和殿廊下掛滿了各樣敬老崇孝的吉祥裝飾,遍茱萸,寫有古今詩詞的立屏隔斷,給這恢弘的大殿添了幾分別樣趣味。
所有備宴的匠人與禮,都會賜宴于殿前邊的空地上,這片地兒搭起天棚,支開了一張張圓桌。
宮里的宴會不需要禮部太心,務府多的是心思靈巧之人,指備宴有功得主子爺褒賞。禮部不挑這事兒,唐老爺早早隨著部首坐下了,探頭探腦地往四周張。
命婦都坐在殿里,這廣場上的小吏清一水是大老爺們,舞姬來了不,文士那頭倒是有兩個穿子儒衫的,一瞧那條,也不是荼荼。
周侍郎笑問:“找你閨呢?”手一指北邊:“你瞧,在殿門前站著呢。”
唐荼荼沒上桌。皇上太后全是尊貴人,不會跑室外來看表演,匠人只能把幕布搭在大殿門口。
保和殿面闊九間,進深卻淺,細細長長一個大殿,除了左右兩個盡間,別都有殿門和棧窗能打開,殿里視野不阻。
放映機投到白布上的影兒是雙面的,雖說前后鏡像顛倒,機那頭的圖像會有點遮擋,但無傷大雅,有這淺淺幾層石階墊高,坐外邊天吃飯的小吏也能看著。
萬事俱備。
“小唐大人,還不開始麼?”
唐荼荼:“再等等,天還沒大黑。”
竹聲響了半個時辰,務府宮人來催了兩趟,都是“再等等”,無奈,只得先開宴,把排在后頭的雜戲往前推。
好不容易等到天大黑,殿前禮長聲唱道:“熄燭——”
“皇上、太后、娘娘、諸位大人莫驚慌,這是工部獻上來的節禮,稱作‘畫’。”
殿里的通臂金蓮燭一盞一盞熄滅,整個大殿都暗下來,只有瀝金的龍柱不甘心地留了寸。
唐荼荼站在幕布側邊,頂著所有匠人落在上的目,焦急的,企盼的。
頭似堵了石,后背出的汗了兩層,竟不覺得慌,心跳是沉實的。
盡人事了。唐荼荼想:萬一卡帶了、源太亮了、像模糊了、畫和配樂口技沒接上……大不了跟皇上商量商量,重放一遍。
沒在這地方排演過,大家都張,目虛虛一點,權作安。
“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先在這里斷一下,下一章在12點,要再修兩遍。下章引用名句有點多,所以作話送字數,別屏蔽掉噢~
送字數失敗,不知道為什麼又彈進正文去了……改這兩章留評紅包不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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