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問不出什麼了, 大理寺幾人開始整理供狀。

　大理寺卿，四品，昨兒應該也在宴上。

　唐荼荼尋思：姚妃當眾發瘋, 自己嚎了一晚上歌, 妃嬪胡言語, 怎麼他們幾人都跟沒事兒人似的——合著這香還挑人？

　唐荼荼皺眉思索起來。

　“槐序, 且等等。”太子瞧見表, 虛虛一摁止住了韓卿作, “唐姑娘怎麼想的？”

　韓卿一怔，只當太子糊涂了, 錦衛、大理寺與務府忙活了一宿沒找著關節, 一個丫頭能怎麼想？這不是問道于盲麼。

　他這麼想著，眼里難免出狐疑, 唐荼荼反倒用不信任的眼神瞅了瞅他：“這位……？”

　太子：“不妨事, 自己人。”

　帶自己人來審……

　唐荼荼有數了。

　左手摁著腦袋，了筆畫起來, 三兩筆, 畫出了保和殿平面圖。

　夜里刀絞一般的頭疼熬過去了，變了一跳一跳的疼, 輕一下重一下。唐荼荼有些憊懶, 線條都沒畫直。

　晏昰使了個眼, 醫便上前，給著腦后止疼的位。

　幾人看著唐荼荼在紙上畫了個長方形, 又聽道：“保和殿面闊九間，進深五間，室長四十，寬二十九, 高三丈左右。”

　這是看場地的那晚測過的。

　韓卿不知怎麼開始列尺寸了，還是自己聽不懂的單位，只當是口誤。

　唐荼荼往長方形里畫了兩條黑墨線：“殿中是三級階梯狀——南邊屬于前殿，最低，員和命婦坐了三五排；中間有五級金階抬高了中殿，大概有我一條那麼高，這塊地方坐王公，二位殿下都在這塊地方。”

　“皇上和太后坐在北面主位，幾位太妃在東頭，皇上的嬪妃在西頭，分列兩邊。太妃們年紀大了，用不著避嫌；三妃九嬪這頭，為了避嫌，立了扇兩丈寬的座屏——這就是當時的座次。”

　心無敬畏，王朝森嚴的等級秩序畫到紙上，也不過就這麼兩條線。

　唐荼荼接著道。

　“已知：毒煙點源是中殿的大銅鼎，還有各位娘娘桌上、皇上案上的香爐。而煙霧濃度分布是態的，那結合墻面、地面反，就能做出一個簡單的煙霧擴散模型。我沒有實際數據，所以只能按濃度梯度理論排個序出來。”

　幾人聽天書似的著。

　韓卿：“姑……姑娘說什麼？”

　唐荼荼上的憊懶一掃而空，用知識碾古人的快樂一時制了頭疼。

　揮手示意一個婢：“勞煩幫我拿個香爐，就屋里擺的那小爐子，再拿幾香。”

　很快香爐拿來，細香點燃，一裊白煙飄起。

　唐荼荼：“其實原理很簡單。煙霧是擴散的，近的煙濃，遠的煙淡。擴散首先服從熱傳導規律，熱氣流分子間隙大，度低，所以煙霧是向上升的。”

　“但如果有風，”唐荼荼對著香爐吹一口氣，白煙抖了兩下，朝著一側彎去了，“煙隨風向變化，那風來的方向毒煙濃度就很低。”

　“而如果前方有遮蔽，比如屏風，”在白煙彎折的方向擋了一只手，“也會阻隔煙霧擴散。”

　“原理就這樣簡單，有足夠空間擴散的毒煙相當于被稀釋了，濃度淡，毒弱，散不開的煙毒最強。”

　“所以原則上，座屏后頭的九嬪三妃吸毒煙最多，這群娘娘比較講究，人人桌上擺個小香爐，又有屏風擋著，排煙慢。”

　“保和殿大門在南面，七扇門窗全敞著，大臣那邊的宴桌通風循環最好，同時風朝吹，所以殿深的煙霧濃度相對較高。”

　“而殿中的大銅鼎作為最大毒源——我記得左手邊客多，應該是因為這個原因，夜風傷人，子不能風，所以高窗開在了男客席斜上方，風斜灌而，恰恰把銅鼎中升起的毒煙吹向西側。”

　“這就是為什麼太子和二殿下都沒多大反應，坐你們對面的客人影響應該會比較大。”

　唐荼荼：“最倒霉的是我和我爹，跪下時離銅鼎最近，吸的是最純粹的煙，加上我心神起伏大，吸氣深長，所以最快著了道——姚妃更慘一些，幾乎半瘋，應該是更早就中毒了。”

　唐荼荼筆尖分岔，也不在意，大筆一揮，圈起皇上太后長公主，又圈起屏風后的三妃九嬪，在大銅鼎左側也畫了個大圈。

　“這就是理想條件下的煙霧擴散圖，圈里頭就是中毒最嚴重的人。”

　韓卿：“……”

　——絕了，一點不差！一群娘娘瘋魔著，王府幾家昏昏沉沉，皇上太后現在還沒醒呢！

　頭先沖著香爐吹氣擋手的時候，韓卿還冷眼瞧著，此時瞠大了雙眼。

　他們大理寺和務府查了一宿，沒有丁點眉目，太醫懷疑是酒菜里摻了東西，單吃酒菜無毒，可配上這香，立刻變劇毒發作了。錦衛拿著幾十道殘羹冷炙一一驗毒，還沒找著是什麼菜里有毒。

　原來是風？！

　唐荼荼：“但隨著婢太監們走，加上殿陳設復雜，煙霧擴散不會這麼理想，毒煙燃久了，也會緩慢侵到周圍客人口鼻，殿上所有人都會或多或地會吸上一點，但因為吸量不同，一定有中毒輕重之分。”

　“比如階下跳舞的舞姬可能緒，大臣們可能酒大發，這不算中毒——像我這樣出現幻覺、行不能自理的，才能算是中毒。”

　唐荼荼把紙筆往前一推，食指繞著大爐鼎畫了個圈：“這一圈都是什麼人？”

　太子對上圖，眉眼沉沉：“西頭是三位皇叔，宗室眷。右手邊是我、二弟，還有弟妹幾個。”

　唐荼荼：“也就是說，壞人本想把你全家包圓兒的，可惜那扇天窗開的位置巧了，不然今天皇嗣全倒下，就更了。”

　措辭并不講究，周圍諸人的臉都不好看了。

　韓卿眼皮跳了跳。

　“姑娘的意思是，這毒是專門沖著皇室來的——該中毒的這些人里頭，誰沒癥狀，誰就是提前服了解藥？誰癥狀比他應有的癥狀重，誰就是裝出來的？”

　唐荼荼謹慎補上一句：“也要分質，虛弱的人可能反應更大，但基本上就是你說的這樣了……不過這些別往供狀上寫，我說得也不一定對，我不負責的噢。”

　韓卿臉變了又變，最后停下一個和煦的假笑上。

　“唐姑娘累了，還需往這兒摁個手印，上奏圣裁。”

　太子拿過這狀紙掃了一眼，并無不妥，才徐徐道：“這孩子是我帶宮的，頭回面圣就嚇壞了。槐序，你換幾個人名差去罷。”

　韓卿心領神會地笑了笑，并不多問，在監與婢子名錄中隨手挑了幾個，謄到供狀上了。

　他們一行人匆匆離開。

　唐荼荼靠著回廊坐下，仰頭著東方升起的那條金弧，這是清早六點的太。

　直到被朝曬得眼睛酸疼，才眨了眨，又屈手指、轉轉脖子，皮，檢查著末梢神經。

　在后世聽過各種匪夷所思的化學武，生怕神經毒素導致什麼不可逆的傷害。好在眼睛沒事、運神經正常，思考也敏捷，有輕微的耳鳴，但沒影響聽力，就是頭疼得要命。

　側忽的響起聲音。

　“方才，可還了什麼沒說？”

　唐荼荼嚇一跳：“二殿下怎麼還沒走？”

　他昨夜的裳還沒換，逢在新陳代謝最快的、年與青年相接的年紀，一夜沒見，下上有薄薄一層胡茬冒出來，是淺淺的青。臉也不好看，負著一只手站著。

　唐荼荼只看他一眼，就知道二殿下那偏頭疼也犯了，他額角的筋絡都在蹦，頷骨咬得實，眼角眉梢結霜掛雪的，繃了一整夜的神還沒松。

　這架勢像極了興師問罪，幾個婢子瞧得驚心魄，輕手輕腳退出了院子。

　——了什麼話沒說啊……了可不呢。

　唐荼荼眼珠一不，心思轉得飛快。

　兄弟鬩墻的事不見，可九殿下一個三歲大的小孩，就算是個早慧的小神，跟他們也爭不到什麼，太子不至于對個孩子下手。經此一事，姚妃估計也廢了一半。

　唐荼荼估量著該不該說。

　眼前人極輕地嘆了聲：“你又想糊弄我。”

　他一宿沒睡，形容憔悴，嗓子也啞了，聽著還怪委屈的……

　唐荼荼心一下子了個稀爛，立馬把九殿下的事兒坦白了。

　“……母妃病了？太醫多了？香香？”

　晏昰嚼著這幾句言稚語琢磨。

　清早的藥剛送過來，唐荼荼著鼻子一口灌下去大半碗，味覺復蘇，剩下濃稠的藥湯底兒，濾得不細，有磨嗓的糲。

　知道藥全在這麼幾口上，是一口一口地咽下去，苦得整張臉都變了形，手要去拿水壺，讓二殿下給截了。

　“不能喝茶，茶解藥。”他把果脯碟子往前推了推，“吃一顆甜甜就行了。”

　宮里的小食講究，果脯上包了一層油紙，唐荼荼手指還是僵的，抖抖索索沒剝開這層紙，正打算上牙咬。

　下一秒，手里的果脯就讓二殿下走了，剝了皮，又湊到邊來。

　后頭是幾玉雕的手指。

　唐荼荼張叼了，酸酸甜甜的味兒在里散開，含糊道了聲謝。

　“我起初以為香香是個人名，跟我爹跪了一會兒，察覺到自己緒不對勁，立刻想到了九殿下的用詞——那孩子說疊字，火火、坐車車，都是疊字，香香應該也一樣。”

　也確實是先為主了，前頭就覺得那孩子耳清目明，不像“癡兒”。

　癡兒在后世小兒癡呆，是智力發育遲緩，連帶著影響了語言、運神經中樞，唐荼荼雖沒仔細了解過，卻也大概知道“癡呆”是什麼樣子——目呆滯、行僵直、沒法通。

　九殿下雖不怎麼說話，可那孩子一整晚的所有行為都有著明確目的，是要與接近。

　最開始，他用剔蟹釬在桌上劃拉、在手心描摹、還有在烤鴨餅皮上刺字，全是在傳信。待唐荼荼看懂了那十個字，滿眼驚詫之后，九殿下就不再寫了，趴在桌上這個、那個。

　姚妃住在西六宮之一的長春宮。宮里宮外雖只隔了一道門，但出宮開府的皇子就算半個外人了，而后宮是父親的后院。

　晏昰一般只往皇后和太后那兒走，除非年節時給老太妃們請安，別的時候他四走，保不齊會被安個“失儀”之罪。

　他與這九弟只每年年節時見幾面，和唐荼荼想得一樣。

　晏昰忖道：“小九是父皇的老來子，父皇以前偏寵他，常為小九不言不語憂心。今年小九才開始認字，能寫字已是不易——你從他只言片語中揣實，實在心細……”

　唐荼荼知道他的意思。

　姚妃有間歇的瘋癥，又是道士唱戲，又是夜夜冒鬼影的，聽一個三歲稚兒寫了十個字，還留意到了這十個字里頭的信息，及時發現了香的問題，妥妥是立了個大功。

　晏昰：“至于是不是早慧，我跟父皇知會一聲罷。”

　那就好。唐荼荼盡到了傳話之責，將這個不知往哪兒擺的小包袱撂給了他。

　想了想，小心問：“皇后……為什麼抱恙啊？”

　皇家一年就這麼幾個盛宴，后位空著，實在不好看。

　晏昰徐徐開口：“我母后有眼疾，是早年生常寧時留下的病。見不得強，強之下會流淚不止，時好時壞的，因皇祖母壽宴撐了那麼多天，最近又犯起來了。燈燭傷眼，左右是半個家宴，沒必要強撐。”

　青眼麼？

　唐荼荼想了想：“那害人的……是紀貴妃麼？”

　“不會是。”晏昰一口否決：“五弟當時也在殿里，昏了一夜，今早仍然嘔吐不止，發青。紀氏再毒，也不會這命子。”

　唐荼荼麻利地告了狀：“可一整晚都針對我哎？”

　晏昰瞥一眼。

　這丫頭是逮著所有皇室辛問，實在逾矩，可他脾氣死活冷不下來，只好隨了心，掰開了碎了給講。

　“當年，母后是皇爺爺給父皇挑的正妃，可紀氏，才是父皇心頭好，屈居側妃之位，心有不甘是必然的。只是紀家本家在江蘇，滿門儒生，翻不出大浪來，這麼些年倒也算安分。”

　“直到去年，西夏勾結吐蕃土司，當地土司自立稱王，率一群馬匪屠盡了幾個茶馬市。當時，紀家長房紀仲容任西寧知州，不費一兵一卒，僅靠挑唆當地幾個土知縣，哄得吐蕃斗一片，借機收復了失地，立了大功，封了個西寧侯。”

　“他是紀貴妃的嫡長兄。知州一任八年，到后年，紀仲容就要回京了，想是要留任京城了。”

　“而小五啊，過完年就十一了，那孩子是被父皇抱在懷里、手把手教著寫字念書長大的。”

　唐荼荼：“……那我大概懂了。”

　十一歲，是個很微妙的年紀了，二殿下又是個爹不疼的。春秋鼎盛的皇上和年輕力壯的太子，這是歷朝歷代無解的局。

　皇上看樣子不像是短命，太子二十了，不小了，別的皇帝登臨大寶的年紀了，他還是太子，以前只能聽政問政，直到上個月皇上才允他參政。

　這父子倆咬著權勢拉扯，但凡生點什麼嫌隙，紀氏就順風上去了。

　——太子至孝，大概也是不得不撐起這個“孝”字來。

　晏昰：“今夜你做出放映機，又冠著我皇兄的名，等這東西真正下放民間，興許會為不世之功。紀氏如何不恨你？攛掇祖母傳你宮，也算是廢我皇兄一員大將了。”

　榮升“一員大將”的唐荼荼很是惆悵，腦袋又開始疼了。

　作者有話要說：保和殿不長這樣噢，節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