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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第155章 第 155 章

 車夫鞭著馬匆匆趕回來。臨到坊門前, 幾個孩子招呼也不打,從巷道里撒丫子跑過去,出車夫一聲叱罵, 提韁的雙手狠狠一收, 猛地勒住馬。

 唐老爺后腦勺被甩在車壁上,砰地一聲響。

 “老爺?老爺你沒事兒吧老爺?”

 唐老爺在衙門枯坐一整天, 回了家,被人扶下馬車的時候,真是笑也笑不出了。

 “來人, 快來人!扶著老爺進去。”

 車夫吆喝一聲,外院的家丁連忙出來,一瞧, 自家老爺面發白地萎在車壁上,眼皮都睜不開了,嚇了一跳:“老爺這是怎麼了?”

 “老爺說心口疼, 晌午吃飯時候就疼,是撐到這會兒了。”

 府里急急忙忙去請大夫,小半個時辰后,大夫診出來一個憂思傷神、郁結于心。老大夫提著筆慢騰騰地寫方子, 懷著把所有病都不當病的大夫天,悠悠地講著自己的養生經。

 “大人運亨通,妻兒和的,有甚想不開的?您還在壯年哩, 那麼勞作甚?老話說得好, 知足常樂嘛,飯要一口一口慢慢吃,路要一步一步慢慢走, 急不來。”

 這道理前后不搭的,歪到沒譜了,胡嬤嬤給了出診錢,撐著笑打發走他,招呼了兩個下人跟著去抓藥煎熬。

 唐老爺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家里三個娃齊排排站在他床邊,各頂了張苦瓜臉。

 唐夫人攆他們:“快各自溫習功課去吧,你爹沒事。”

 珠珠抱著床帳哼哼:“我不去,爹都病了,我還溫習什麼功課呀!我哪有那心呀?”

 唐夫人板起臉:“你爹心口疼,不得好好歇歇?還他撐著神跟你們說話?別胡鬧,快回你院兒去。”

 義山一步三回頭、珠珠淚眼婆娑地走了。唐荼荼落后幾步,出門后繞了個彎,又繞回來了,站在窗外聽里間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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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約猜到是因為什麼了,卻不那麼確定,重宴上的事在腦子里盤桓了好幾天,危機始終在心頭。

 那日赴宴的大臣都走完了,只和爹爹留著,皇上的家丑驟然被掀開,還是和爹爹兩個外人錯掀開的。

 唐荼荼這個跟頭栽得扎扎實實的,被姚妃坑了一道,還被太子坑了一道——愿吾皇流芳百世青史傳名,這句是太子寫的。

 這馬屁詞本來立意上佳,結果天時地利全不對,了呼在皇上臉上的一耳。不巧,皇上那天挨得不止這一耳和爹爹的兩句“不愿”,無疑是最響亮的兩掌。

 前腳歌功頌德,稱頌圣明之君,皇上心里正樂呢。一轉眼,臣子悖逆,皇子哭嚎,妃子發瘋,全家一道中了毒香……這馬屁拍到蹄子上了。

 唐夫人給老爺掖了掖被子,坐到床邊,涼涼開口。

 “說說吧,打從那天回來我就瞧你不對勁,問你什麼又不肯說——這麼大的人了,不會自己排解,人都說夫妻同生,我天天睡你枕頭邊,你都不張講講心事,愣是把自己憋出病來?”

 唐老爺嘆了一聲,張開一條,又不知道從何講起,接連嘆了第二聲,這才把宮宴上的所有事和盤托出。

 唐夫人聽完,恨恨罵了句:“殺千刀的老皇帝!娶一窩人,沒一個活得舒坦的,這個害那個,那個害這個……”

 “夫人!”唐老爺驚得差點從床上蹦起來:“你小點聲!小心隔墻有耳啊。”

 “隔墻是咱家祠堂,有個什麼耳!”

 唐夫人噼里啪啦罵了兩句,才斂了斂脾氣。

 自己是個宅婦人,腦袋里沒長出忠君的迂誠,皇上長什麼樣、宮里邊那群娘娘什麼樣,一概不知。唯有上回在圍場時看見過皇上的輦車,六匹同兒的駿馬與幾千儀仗衛,為皇上劈山開道,恍若天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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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只覺得“喔唷長見識了”,此時方知那華的輦車里頭也藏著爛泥。

 唐夫人倒不像唐老爺這樣信仰坍塌、心神俱震,反倒有種“原來如此,本該如此”的徹悟。

 “他們說荼荼是火命,讓荼荼進宮——可荼荼…………”

 唐荼荼隔著半間屋,都能聽到爹聲音里的哽咽。

 爹會說什麼呢?

 ——荼荼,不是咱閨換了個芯子?是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孤魂野鬼,頂了咱姑娘的子活?

 唐荼荼像神魂被離出,飄進了屋里去。隔著一道窗,隔著帳幔,分明什麼也看不著,卻又好像屋里景全在眼前,甚至能描畫出爹和母親的凝重表

 于是懸著頸,等著刀落下來。

 屋里一直沒有聲音。

 好半晌,唐老爺哽咽完了,勻了氣:“宮里那吃人的地方,我哪里舍得送荼荼進去?”

 唐荼荼眼前發暈,這才意識到自己半晌都沒氣,一直在屏著息。深深了口氣,心臟的供才續上。

 屋里的唐老爺絮絮叨叨說著。

 “今兒衙門里好幾位同僚都問我,送姑娘進宮有什麼不好的?又不是去伺候人,那是去做四品,做娘娘眼前的得意人,將來又有太后賜婚,一輩子好景不愁——可老爺我就是過不去心里那個檻。”

 “我今兒在衙門里坐了一天,尚書我反省,總得寫篇悔悟表出來,提筆卻落不下一字——要是被史參上一本,這回怕是連帽都保不住,那就要連累你們娘兒幾個了。”

 “這幾日,我一直反復琢磨,我怎麼恁得笨,說的那什麼話!當時一進保和殿,老爺我腦子跟斷片了似的,竟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兒反駁太后和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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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事兒又不是沒轉圜的余地了,我該私底下遞個奏折進去,折子里再跟皇上說咱家不愿,他們還能把荼荼搶進宮不?我竟當廷說——‘皇上不住宮里的邪祟’——那不是又罵了皇上、又咒了九皇子麼?”

 他沒為自己忤逆不順而懊惱,只后悔自己笨不會說話。

 “可不是嘛。”唐夫人聲調輕快,揶揄他:“這下全京城都知道荼荼心氣兒高,進宮都瞧不上;又有個脾氣厲害的爹,連皇上也你氣個倒仰,將來還有什麼人敢上門來提親啊?”

 唐老爺木訥半晌,沉痛地一拍腦門:“我忘了這茬了!”

 唐夫人捂著直笑。

 兩口子這麼多年沒拌過,唐夫人嘮叨,總計較瑣事,叮囑過的話來來回回念叨三五遍,有時一家老小都煩,唐老爺自有應對的法子——如今頂梁柱撐不住了,家里沒準還有難臨頭,唐夫人卻也不慌,撐起了當家主母的風范。

 唐荼荼在外頭聽著,忽然覺得難堪,舉步匆匆,離開時竟有些落荒而逃的狼狽。從重宴上就生出的愧疚,一一毫都沒消解,反而越積越深了。

 怨自己不會說話,沒長一張如簧巧,宮宴上沒直接回絕太后,把這麻煩留給了爹爹。

 怨自己至今也沒有坦誠“我不是唐荼荼”的勇氣,怕這話說出去了,便沒有一丁點的余地了。

 天大地大,除了唐家,不知道還能去哪兒。

 家里頂梁柱一病倒,晚飯就聚不齊人了。唐夫人留在臥房里侍疾,珠珠腫著倆魚泡眼,這孩子倒并不是哭得多慘,是一難過就眼睛,著就倆魚泡了。

 唐義山什麼也沒問,照顧著倆妹妹吃了飯——油膩的炸食不許多吃、喝粥不能只舀清湯不舀米、米必須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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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上荼荼,倒沒有什麼好叮囑的,荼荼今兒吃得沒往常多,這幾天,這食總是一陣好一陣差的。

 唐義山多瞧了妹妹幾眼。年照舊是一雙溫和清的鹿眼,仿佛什麼都看了,又仿佛什麼都不知道。

 吃完飯,珠珠跑去找爹了,他二人幫著仆婦收拾碗筷。

 “荼荼!”他喚一聲。

 “那畫和……放……”唐義山蹙眉一思量,才把舌頭捋順了:“放映機——今天我在國子監見到了。”

 唐荼荼后背一僵。

 聽到哥哥說:“今兒后晌,夫子請來了那尊放映機,放在奇館中展演。國子監幾十位夫子、博士和祭酒大人全去觀了,那麼多位先生湊在一起都鉆研不明白,最后請了幾位魯班師,帶著匠部的學生去復刻了。”

 “許多同窗看完,都為那木機作詞賦詩,說此能畫得下、載得住天下萬事萬,蔚為大觀。許多擅畫的同窗提筆作畫,恨不能當場刻印影帶。”

 “哥哥憋了一下午,沒敢說‘這是我妹妹做的’,怕他們圍著鬧我。”

 “荼荼真厲害。”

 唐荼荼想笑,眼睛又有點,咬著把表攏到一起去。

 唐義山拍拍手臂:“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兒去吧。”

 唐荼荼一時竟分不清他這句是話里有話,還是“回房忙你的去吧”。

 想說什麼,又啞了,看見哥哥淺淺一笑,折回了自己的院子。

 哥哥進國子監不滿一月,好像又長高了,今年年初的時候,兩人只差半個頭,現在唐荼荼只到他下頦了。

 國子監,這座全國最高等級的學府、天下學子無不向慕的場直通車,到底是與別的學館不同的。

 這松袖收肩的儒衫一上,好像就要催拔著年長大人了,袖里要裝下朗月清風,裝下父祖恩師的期許,裝下黎民百姓了。

 天涼了,后院的蚊蟲還沒絕跡。

 這個月沒空收拾田地,劉嬸幾個睜只眼閉只眼,摘完菜也不拾掇,土垅糟糟的,幾個南瓜長得快有人腦袋大了,沉甸甸吊在架子藤上。

 唐荼荼拿鐮刀一個個割下來,堆到墻角,扛起镢頭把地刨了。

 天一天比一天涼了,做不出保溫大棚來,掌大塊地方不值當費那心思,此時也沒有全營養,一冬就什麼也種不好了。

 唐荼荼坐在臺階上,借著后院后罩房的一點,撿了片南瓜葉,蹭去鞋底上的泥。彎著腰,背蜷一個拱橋型,神游天外想事

 江隊不知道去哪兒了,從圍場回來之后再沒見他,二殿下說他去軍營練能了,去了哪個軍營卻不肯說,大概是地方

 地上有一團青灰的影子,好像,綿延到視線里,又忽然短了一截。

 唐荼荼仰起脖子去看,以為是哪個影衛大哥,一抬頭,竟見二殿下坐在房頂上看著

 穿一青,兒沉得近黑,興許是月也好,厚人,給他鑲了一條銀輝。

 “上來。”他說。

 房頂兩米來高,唐荼荼左右瞅了瞅。

 這院里沒梯子,尋思自己是去西頭踩著花墻往上爬呢,還是去前院搬條梯子。前者姿勢不雅觀,但搬梯子又麻煩,唐荼荼簡單一權衡,折往墻邊走。

 才邁開,后襟一,一個影衛提溜著上去了。

 唐荼荼屏住呼吸,那影衛把放穩,便鷂子一般起落,去了夜中,連臉都沒

 瓦片不好踩,是一排正、一排反疊合上來的,底下沒有水泥磚泥固定,一腳踩上去嘎啦嘎啦響,表層的黑釉面還

 二殿下來一只手,唐荼荼沒接,弓著腰,戰戰兢兢地往高爬了兩步,這才坐下——爬得高點,上邊的傾斜度小,不怕坐不穩掉下去。

 晏昰起,隨這慫貨往上挪了挪。

 此看風景別有一番意趣。夜不深,人間燈火還亮,趕路回家的行人會穿巷道而過,懷里抱著只小貓,喵嗚喵嗚的,不知是從哪兒聘回來的貍奴。

 “殿下怎麼來了?”唐荼荼問他。

 “我發月俸了。”晏昰道:“兩千兩,讓影衛放你庫房去了。工部另有匠作褒賞,錢不多,月底大約能下來。”

 唐荼荼有點吃驚:“殿下特地跑一趟,就為給我送錢!”

 晏昰窒了窒,含糊唔了一聲。

 隔了片刻,影衛扛上來一個小破桌,墊了兩塊瓦片擺平,另一個影衛端著兩個果盤回來了,里邊放著切好的黃瓜和梨子,擺了一壺小酒,兩個茶杯。

 他們就地取材,黃瓜是唐荼荼種的,梨是后院仆婦買的,梨子長得圓不隆冬,竟能切整整齊齊的菱形塊,沒瞧出影衛還有這巧手。

 桌子是庫房里的。小酒和茶杯不是府里的東西,膩如玉,胎薄得不像瓷,大概是從二殿下馬車里拿上來的。

 唐荼荼嘗了一口小酒,這酒不辣,味兒酸甜,遷就的口味。

 晏昰半壺酒胃,總算扯出了話頭:“宮里邊開始查案了。”

 唐荼荼一頓:“查到幕后主使了?”

 腦袋里萬事萬都簡單至極,好像只有與敗、是與否兩種區分,晏昰沒見過上有半點居中和妥協。

 “沒有,拷問了一遍,查到務府時線索斷了。”

 “父皇想將后宮轄理權還給我母后,讓查這毒香案。母后沒答應,以眼疾還沒大好為由,避過去了。”

 這麼多年,母后一退再退,冷眼瞧著紀貴妃一步一步踩到頭上。晏昰知道母親心寒了,不愿意爭、不愿意搶了,也沒力氣消磨了。可一退再退,國母空有其名,形同虛設,對皇兄沒有助益,遲早要生出更大的禍端。

 可勸解的話張不開

 晏昰有時進宮陪母后吃頓飯,聽翻來覆去地揀著自己小時候的糗事講,笑過之后,問他怎還不娶妻,有什麼打算。除了這些,母子倆已經聊不到一去了。

 政事不明白,家事與瑣事念叨的回數多了,當兒子的又木著臉,撐不了一刻鐘就借口要跑。

 坤寧宮的人氣越來越薄,畜牲卻越養越多,貓崽子養了仨,廊下的鳥籠掛了一溜,花也種了一院子……好像子兒媳不在的時候,母后都是靠這些東西吊著氣兒活的。

 “幕后主使是查不出來的。”晏昰聲調轉冷。

 “后宮私太多,查案不是從上往下查的,是從下往上一層一層剝繭。東西六宮的主位妃嬪手底下多的是擁躉者,一層一層,各有脈門抓在上頭人手里,網,線索一扯就斷。”

 唐荼荼忍不住:“殿下查我查得八米二糠的,怎麼查宮里就這麼……”沒本事呢?

 他斜來一眼:“你當我手眼通天?宮里頭四萬多人,后宮不算主子,是伺候人的奴才兩萬有余。這還是我家如今家支不盛,以前祖宗爺爺在位時,宮里頭輒七八萬人。”

 病,都有手有腳的,伺候人彘也用不著這麼多。唐荼荼聽得牙疼。

 晏昰瞧見這表,不由失笑。

 “縱我和皇兄能耐再大,也不敢往后宮安太多眼睛。宮中的宮前,要往上倒三代,三代清白方能宮。諸嬪近的奴才都是從自家家里帶宮的,哪那麼容易收買?”

 “再者說,放民間,那是父親的后院。姨娘之間斗法,做兒子的手去斷案,不像話——我只怕這不是宮闈斗,而是跟哪位皇叔有牽扯。”

 姨娘后院什麼的,唐荼荼就能理解了。

 著天上的星星,耀眼的也不過就那麼十來顆。后宮佳麗就算沒三千,也有百八十,重宴上得臉的嬪妃都鶯鶯燕燕坐了三排,不得臉的還不定有多

 半晌,復雜地來了句:“您和太子也不容易的。”

 晏昰知道的意思。

 “我父皇啊……”他說不出口。

 縱然十歲以后,“孝”之一字在他心頭的分量就越來越輕了,可對父親說長道短不是君子所為。

 晏昰只說:“將來我要娶妻,勢必只娶一人,不左支右拙,為難。”

 “噢。”唐荼荼給他鼓鼓掌:“好想法,真君子,殿下加油。”

 晏昰:“……”

 他扯扯,沒力氣吭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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