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 珠珠說起來：“姐，山長夫人讓我問你，你還去不去書院念書了？”

　珠珠進的是岳峙書院, 這是由岳家牽頭了幾家富商一塊合資辦的族學, 主要收幾家自己的子孫, 但因為師資力量好, 秀才舉人迭出，漸漸了京城有名的書院。

　盛朝的學制與后世大差不差，是循農時開學的, 春季開學在雨水之后，秋季每年都是中秋之后開學，半大孩子也能頂個勞力。

　各地依循農時, 慢慢了傳統。

　唐荼荼因為工部事宜晚了一個來月, 珠珠卻早早回去上學了。

　有義山珠玉在前，山長夫人又懷著那麼點想結個兒親家的心思，對珠珠的功課盯得。謝師宴上也問過荼荼一回，這會兒是舊話重提了。

　全家人都看向唐荼荼，沒人拍板定案替拿主意。

　這孩子學問太偏, 平時看書看報都不能通讀，自個兒天寫寫畫畫, 凈是些別人看不懂的。可荼荼得了一袍，還得了太子賞賜, 想是有其絕妙之。

　“上學啊……”

　唐荼荼把粥里的姜一條條揀到勺子里, 嚼也不嚼地咽下去。不喜歡姜味，卻知道這東西暖胃驅寒，廚房切得也細，索一口咽下去。

　一琢磨：“我去吧。”

　工部影像院已經走上了正軌, 自有太子的人去安排量產，有沒一個樣。上個月的俸祿發下來了，七品外吏的俸祿一個月是十二兩，剛夠養活這樣的兩張，掛個名在那兒，每個月的飯錢和零用錢就有了。

　至于輿圖院，袁老先生帶著徒弟趕赴邊關了。羈押在京城的幾十名北元使節還沒個說法，他們怕今冬北境有戰事起，得早早去籌謀。

　再有土木工程、農田水利械、礦冶礦藏這幾個院，像后世一樣細分了部門與科室，在工部衙門東頭的小巷里聚了一排，與正衙不是一個門進出。各院白天大門鎖，有衛兵挎刀當差，天黑下值時才會開門。

　那是工部最機要的幾個院子，也是當朝最機要的土木工程。

　唐荼荼猶豫再三，沒去找二殿下幫忙把安進去。

　時下需要大興土木的，不是宮殿廟宇，就是皇帝陵寢；礦產勘探不是所長，況且牽涉甚廣……

　瞧來瞧去，哪樣都不是現在該沾手的，于是心里再，唐荼荼也躲著走。

　無事可做，正好去念書。

　聽說去，全家人都高興，上學好啊，上學好，不會天天溜個沒影兒。念念書練練字，幾個閨中友，明年熱熱鬧鬧辦個及笄禮，就變大姑娘啦，得琢磨相看人家了。

　唐荼荼不知道爹娘想了這麼遠，拉著珠珠問：“去書院得準備什麼東西？”

　“筆墨紙硯呀。噢！還得填詞！”珠珠把自己學時的事宜拿出來說：“不難的，填兩首詞就行了，要麼畫兩張畫，夫子按雅藝分班的。”

　唐荼荼眉眼間笑意一卡：“……填詞？”

　珠珠點頭：“找幾個詞牌名，依調填詞就行了呀。姐你以前不是最填詞了麼？咱學館里的小才呢。”

　姐姐博出的才名被這工科狗禍禍沒了，前腳唐荼荼還暗喜自己沒吃過考試的苦，一頓飯的工夫，就得臨時抱佛腳了。

　雖然時空錯了位，宋詞還是傳承演變至今，在這個朝代熠熠生輝，就詩詞雙峰并峙的繁榮之象。不論鐘鼎山林，不論雅正俚俗，但凡讀書人都寫詞。

　京城繁榮，社會穩定，文壇里的骨氣就不重。時下以花間派、婉約派著稱，有名的詞作者都效仿白卿相，常年出青樓館，吃著江南的魚燴、的櫻桃，枕在花娘大上傷春悲秋。

　唐荼荼在外邊看見那些狗屁不通、不是酸腐就是矯的詞句，會覺得牙疼，當真自己提起筆來，牙更疼了。

　尋思要不要把珠珠找來代筆，想想算了，怕再生枝節，便滿屋子翻跟詩詞有關的書。

　翻半天想起來個事兒，唐荼荼彎下腰，找到了原放在床底下的那一箱子詩詞。

　箱子半年沒，拂了些灰，唐荼荼把上頭的灰干凈，松的釘子釘平整，里里外外的木刺磨干凈，褪了漆皮的地方重新上了一遍松油。

　分明是要寫詩，卻拿工匠活開了個頭，然后做了一場大掃除，趴在床邊拿著撣子抹布，里里外外抹了個干凈。

　最后洗了個澡，唐荼荼才坐到桌子前，拿過那一沓填詞，一張張的仔細品讀，再對著哥哥好多年前的詩詞啟蒙書看。

　詞，分小令、雙調、三疊，什麼一韻到底，什麼前后闋各兩仄、各兩平……

　如看天書。

　讀完書后頭附的十幾篇名作，唐荼荼又覺得婉約派跟自己氣質不搭，照貓畫虎寫吧，也能湊出兩首來。可要是寫得太好了，夫子不知道真實水平，萬一直接給分個天字班，讓修琴棋書畫去，豈不是要命？

　唐荼荼只好合上書自己寫，奈何腦袋空空，筆尖的墨都干了，還沒落下去一個字。

　窗前一抹昏黃暖，映出的影來。

　叁鷹就是這時候來的。

　仗著腳下功夫厲害，叁鷹倒吊在房檐上敲了敲窗，又怕姑娘一開窗，自己這麼大顆腦袋嚇著，連忙雙腳落地，了直立。

　唐荼荼推開窗，開門見山問：“殿下有事找我啊？”

　這兒常有人蹲守，敲窗喚的回數卻很。

　叁鷹嘿一聲樂了：“那倒沒。是傅公子那一半家產，統了個總數，我給姑娘兌票子拿過來了。”

　他捧進來一只大匣子。

　他們那夜沒報，影衛把唐荼荼和傅九兩一起拉拔|出來了，打發走兵馬司，連同那艘贓船也安置好了，從頭到尾演了一場戲。

　市署抄家是打過招呼的，案子都未立，自然談不上抄沒家產。叁鷹花大力氣演這麼一場，只為把二姑娘夜宿皇子府的事兒遮掩過去，順便敲打傅九兩，斷了他的生意，別再給姑娘惹麻煩。

　如今，傅九兩一半的家產在華瓊手里，另一半，流到這里了。

　“……這不好吧？”唐荼荼拿著這一沓錢，只覺燙手。

　全是九兩哥的汗錢啊。

　“這有什麼不好？”叁鷹笑道：“左口袋進了右口袋，姑娘手頭缺錢，拿著花用吧，殿下用不著的。”

　唐荼荼顧著看錢了，沒繞明白誰的左口袋，誰的右口袋。對著看了看面額，一百兩一張，又大致估了估張數，呼吸立刻放淺了。

　好家伙！

　怪不得要倒賣呢，民間敢買的富豪不膽子大，各個都是財神爺轉世吧，九兩哥有那麼個禍禍的爹，他這一半家產居然有四五萬兩。

　“夜深了，姑娘早些歇下罷。”說完，叁鷹努著一點：“姑娘那是寫什麼呢？大晚上挑燈，多費眼。”

　他仗著目力好，隔窗看倒字，也能辨出字形來。唐荼荼半個時辰才憋出來一句“墻角數枝梅花開”，前五字還是先人所作，合著自己半個時辰憋出倆字來。

　叁鷹笑得如打鳴，聽明白緣由，撂下句：“姑娘快別難為自個兒了，您要寫什麼梅蘭竹啊？我回去跟殿下說，殿下空給您寫幾首，殿下多大的文才！”

　唐荼荼斜眼乜他：“作弊是歪門邪道，不可取，我自己慢慢磨吧。”

　叁鷹一回頭，把這事兒當哄睡故事講給二殿下聽了。

　主子近日失眠多夢，夜里汗頻，生潰瘍，睡前總是要泡腳的。別人泡腳用的是紅花艾草，活通絡的——主子不一樣，府醫一診，無言半晌，給他開了個連翹和金銀花的泡腳方。

　叁鷹憑著自己淺的藥學知識一琢磨，好嘛，全是清熱敗火的。

　嗨呀，年人。

　一屋子金銀花香，需得通風散去。聽完這話，晏昰剛浮起的睡意又落下去了，蹙眉問：“寫詩填詞，與有什麼相干？”

　叁鷹：“主子意思是？”

　晏昰：“你明兒去國子監抄個科目表，問問想不想進國子監。”

　國子監……

　叁鷹咂一遍這三字，瞠大眼睛：“高明！主子這招實在高明！”

　送鐲子送簪有什麼稀罕，送姑娘去國子監念書，這才是送到姑娘心坎上了！

　*

　唐荼荼不知道自己一句話，立馬拿到了盛朝最高學府保送書。

　影衛作利落，次日前晌，叁鷹給送來國子監分科表時，愣了足有半刻鐘。

　明經、明算、明法、明史、道舉（老莊）、時策、騎、兵謀、農稼、水經……

　怕看不懂，后頭還細致地注明了各科學習的容，與將來科舉及第后敘任的衙門與品階，相當于一份未來職業方向參考。

　唐荼荼在四十余門科目里看花了眼，總算明白哥哥進國子監前，家里為什麼在選科上都拖延了好幾天。這是從博而不到選科專的一個取舍。

　盛朝的學制不知是自創的，還是了異人影響。

　孩提時啟蒙識字，考上秀才以后才算是讀書了門；進了書院，讀經典，明是非道理。

　一批批地擇優而錄，等考上舉人，進學，這就開始分科學習；再到會試，篩選出來的人才就是各行各樣的頂尖了，恰恰好充實場，為大廈的砌墻磚。

　唐荼荼大筆一圈：“我選匠作！”

　叁鷹笑出一口白牙，從袖底出一封花箋來：“殿下就知道姑娘會選這科，投名帖都備好了。”

　卻見姑娘猶猶豫豫，問他：“能修第二專業嗎？我想再多學一門課。”

　叁鷹道：“姑娘有那勁頭，自然是行的。”

　唐荼荼一琢磨，在“明字科”上也勾了個圈。這一科學的是《說文》與《字林》，也訓詁學，是琢磨古今字形演變、詞義變化的，還教書法。學以后，就不用搬著字典看書了。

　唐荼荼笑起來：“就選這倆！”

　叁鷹一樂：“巧了，殿下又猜準了！他就知道姑娘會選這兩科！這兩科都偏門，用不著擇師，殿下吩咐一聲就是了。姑娘備好東西，等著學罷。”

　唐荼荼心心念念盼著國子監，盼著進國家最高學府讀書學習搞科研，夜里做夢都是捧著書，坐在多大教室，在知識的海洋里遨游。

　而此時，第一批隨軍驛離開京城的放映機，皆已抵達了各省上府。

　因木機里頭機巧零件多，行程不敢貪快，武略將軍一路走著平坦的道，晝夜換馬才可日行二百里，到達長安、廬州、江寧等地，以及走水路到蘇杭，恰恰是八日。

　鏢箱著黃封，里頭還填塞了許多防震的棉花團，老大一個箱子，拆完棉花，只剩了個一尺半見方的木頭匣。

　各上府知府驚疑不定地收下這木機，夜里按著翰林的指示，著黑播放，一看就是半宿。闔家老小與仆役搬著板凳坐在院子里看，覺也不睡了。

　一時間各種贊之詞。

　“此乃天賜神啊！”

　“此妙盡丹青之正，又得皮影之靈！”

　“萬景屏！好一個萬景屏！”

　一句句贊之詞，隨著翰林員的筆墨落于紙上，亦會記錄到各地地志上，推得歷史的車悄悄偏出一寸。

　而與唐家相隔兩坊的欽天監，已經是第五個夜徹夜無眠。

　雖說觀天時、推星歷大多在晚上，欽天監是一群地地道道的夜貓子，卻也從沒這樣熬過夜。

　滿院擺滿了小方桌，自漢武帝制《太初歷》以來，千余年間，所有詳細記載的星象記錄通通呈于桌上，一本一本的對照。

　一排綠小吏熬不住了，睡倒了一片。天涼，個個睡得手腳的，被同僚拉著起來回屋去睡。

　只有袁監正邊的幾個小道士還撐著神。這些年牙牙學語時便了道門，半只腳踩在俗世與方外的門檻上，心靜，自然沉得住氣。

　袁監正高坐觀星臺，手里端著七政四余赤黃道角盤，一不地盯著天象。

　巨大的渾象儀盤踞著，占了半個鐘樓頂，上邊幾十條縱橫的銅軌泛金，赤道橫帶渾天之腹，又有二十八星宿金球，懸在各自的軌道上。

　幾個小道士飛快移，按著天上的星象撥銅球，布列星圖。

　剛剛昏頭大睡的小吏又沒睡意了，仰頭看著監正大人，有些擔憂。

　從九月十一當夜始，那個從南市瓦子里冒出來的狐貍妖教，其教眾滿京城逃竄，“三劫降世，辰星沒，熒守心，白虹貫日”的讖諱也隨之傳了出來。

　自那日起，欽天監便晝夜替著觀天象了。

　讖諱之說，民間百姓當謠唱著玩，欽天監卻不能不當回事。

　辰星屬水，最靠近太，此乃相星，相星沒，意為圣人邊不出良臣。

　熒屬火，是災星，熒守心宿，覆于天子明堂，亦是災厄。《天書》中稱熒星指“，殘賊、疾、喪、、兵”。

　此時落于北方，荒和兵禍必有其一。

　而白虹貫日更了不得，太為君王之象啊，帝日周遭籠罩一圈白環，是臣下欺上瞞下，君王閉目塞聽。而白虹貫穿太，更有臣下弒君之兆。

　盛世，如何會三災湊齊？最關鍵的是，監正大人竟算不出……

　妖教“三劫降世”的讖諱傳出的那夜，袁監正就推演過一遍了，天象并無異樣，欽天監只當是妖教借讖謠生事。

　直至九月廿八，辰星沒之象出現了——今夜寅時三刻，熒守心之象也出現了！

　這說明什麼？妖教背后，必定有比監正更通天時的大能啊！

　自西晉起，民間星氣讖緯之學，夜里看星星看月亮的沒準是有人，也沒準是爹媽教娃娃認北斗星——可夜觀天象、掐卜天時卻是大忌。

　天人應之機，治忽存亡之候，百姓窺測天機，豈不是犯皇上忌諱？

　民間懂點星象皮的道士，多是野路子出，正統的星占，唯袁、李兩家，一個欽天監令代代相傳，兒子接祖宗，孫子接父親，三代以后一換，幾乎了袁、李兩家世襲的。

　妖教背后是什麼人，竟能比袁監正算得還快還準？

　幾個小吏憂心忡忡，不知這月送宮的星帖該如何寫，如何寫，皇上才能看進眼里，記進心里。

　惡兆已現，皇上需得仁厚民，察納雅言，才能撥反正啊……

　小吏們在底下胡思想，袁監正高坐觀星臺，灰袍鼓風，似要風而去。

　他眉心一道縱紋愈深，掐來算去，始終算不出前因。最后拿過了兩道異人八字，唐荼荼和江凜的真實名姓、來龍去脈，赫然寫在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