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和不給面子的兌, 瑞公子臉沉了沉。十來年的，他也不好頂回去，只能認下自己目短淺, 坐著灌了幾杯悶酒。

　和挪著椅子轉了個向, 和唐荼荼促膝對坐。這姑娘確實伶俐, 聽說了這麼幾句就能抓著關節。

　“你這手冊不能寫太長, 還不能講得太深——雖說軍營里邊的兵多能認點字，可漁民、鹽戶不認字的為多, 最好編得順溜點，瑯瑯上口, 不認字的也能記住。”

　唐荼荼笑起來：“就是要編順口溜的, 已經想了四五句了, 剩下的等我回去再推敲推敲。”

　瑞公子瑞方, 心眼立馬了綠豆小, 哼笑了聲問：“噢？寫了四五句什麼？你說來，我幾人品品。”

　順口溜不好寫, 唐荼荼還沒整理好, 他們既問起來了，也不忸怩, 便清清嗓子，節奏鮮明地唱念道：

　“酸甜咸辣別貪，汗淋漓補糖鹽水。

　磕傷別拿爐灰抹，燒傷要拿涼水沖。

　清淤除疽找大夫, 上痣別自己摳。

　久坐久站是大誤，栓塞隨著走。

　懷孩婦人多走，好吃懶易難產。

　斷肢飆先抬高，繩子捆扎近心端。

　諸病不決別等待, 趕出門找大夫。

　家中常備救心丸，流季節別冒。”

　和定定看三秒：“……噗！”

　笑了。

　整桌人又笑得東倒西歪，這都不用瑞方公子揶揄，滿桌一起嘲笑。

　“就這狗屁不通的東西，你拿去縣學都找不著書生樂意給你抄，十個大子兒可不行，得加錢。”

　唐荼荼臉一紅，大大方方認了：“我讀書，寫的打油詩就這鬼樣子，正好哥哥姐姐們給我改改。”

　唱起來時，幾位夫人全落了筷，折回豎起耳朵聽，聽完各個也是掩著笑，只當是言無忌，打趣唐夫人：“你家二姑娘個好，大大方方的，只是這興趣偏了些。”

　唐夫人強笑了笑。

　公孫和拍拍桌子：“哎哎別笑了。”

　昧著良心給唐荼荼捧場：“我覺得好，雖然陋，但順溜兒好記，只是里頭好幾句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唐荼荼：“看吧？這些是人人都該知道的常識，你們這樣見多識廣的都沒聽過，百姓就更不知道了。雖說這些常識未必能用得著，但一旦用著了，小則減輕傷害，大則能救命。”

　“像你們各家有老人的，要常備麝香保心丸、安宮牛黃丸——都沒備著吧？這兩樣清腦靜心的是老人的常用藥，老人心口疼得不了、頭暈腦脹站不住的時候，先來兩粒，立馬能強心鎮定，就能留出工夫等大夫上門。”

　瑞方公子覺無知，呵笑了聲：“我們各家都有府醫，從不缺丸藥，用時跟大夫要就行了，手邊兒備藥做什麼？”

　唐荼荼再遲鈍，也覺出他怪氣了。

　同樣是呵笑，二殿下這麼“呵”的時候，一點不招人嫌。

　這瑞公子就特招人嫌。

　唐荼荼扭開臉不看他，揀著另一條常識說：“‘斷肢飆’這條呢，我沒寫好，但這條有奇效，該是軍營里邊用得著的。”

　“比如戰場上傷了，軍醫在后方，一時跟不上，那怎麼辦啊？要是哪個兵被敵人砍斷了手臂，大出是會要人命的，你們知道該如何救嗎？要止，可不是撒點藥拿塊包住就行。”

　和傾問：“那該如何？”

　唐荼荼起把圓盤里的點心清走，筷尖蘸著菜，往盤上畫畫。

　一筆勾出一個五頭的小人廓，于心臟輕輕一點。

　“這是咱們的心臟，簡單來說，心會分兩條路走——向五肺六腑和四肢泵的，這條路脈，流得很快，一旦傷，會噴出來；在四肢流轉一遍后，再回流到心臟，這是靜脈，回流得慢。”

　這說法從沒聽過，公孫景逸聽進去了，眉尖擰了疙瘩：“這會如何？”

　唐荼荼：“倘若手臂斷了，脈傷，噴濺三尺，止的藥一撒上去就被沖沒了——這時候要把傷肢抬高，用一細繩使勁捆扎住上臂，就是靠近心臟的一端。”

　“像這樣。”唐荼荼抬高胳膊做示范。

　“泵過去的心就了，減失量，等大夫趕來了，沒準能搶回一條命。手指折了、斷了，也都是同理，但捆扎不能太久，不然傷缺太久也會壞死。”

　唐荼荼：“這些，就是醫學常識，是每個百姓、起碼家家戶戶的讀書人都該知道的事兒。”

　后首那桌夫人們搖頭淺笑，心說這孩子魔怔了。

　行醫施藥，治病救人，那是大夫的事兒。尋常百姓知道到點兒吃飯，到點兒睡覺，每天走兩步鍛煉好，得病就是了，何必人人都學著做大夫？

　還什麼斷手斷腳，呼啦的，說這做什麼？飯席上說這個，不像話。

　出乎意料的是，公孫景逸幾人都聽進去了。

　天津因為是京畿之地，此地軍屯不像別的地方一樣實行更戍法，天津是本地征兵，軍不必往別省換。

　將兵家離三五十里地，每三月都能著排休，是以衛所地方不大，不允許攜家帶口。

　眷進不得軍營，可這些年郎們，長這麼大，起碼一半的時都是在軍營里撲打過來的。

　他們知道茶花兒說的是什麼。別說是兩軍對壘了，軍營里是刀劍拳腳比劃，也不了折胳膊斷的，私底下各種賭錢斗毆更是屢不止。

　“且隨你試試吧。”

　公孫景逸這一晚上，頭回撤下了臉上的吊兒郎當，他謹慎措辭說：“你先雇學子抄書，要是能行，我請我太爺出面，在軍營中試行此法。”

　唐荼荼心頭砰砰砰敲了幾聲鼓，又敬去一杯酒：“那就多謝公孫大哥了。”

　瑞方公子那綠豆心眼又作祟了：“哼，你是給你太爺添麻煩。”

　他一句一句地嗆聲，別苗頭。怕他跟茶花兒結下梁子，鵲笑著打趣。

　“要是在全縣分發這小冊，得有人牽頭，調遣人手，瑞哥兒就做個管事的，極盡口舌刁鉆刻薄之能事，保準能把這事兒給辦利索！”

　“是呀，你今晚上咋回事？我就嚷了你一句，還記我仇了？”

　和雙手端著酒杯站起來，點頭哈腰：“行，我給瑞哥哥賠個不是，我快脾氣急，說話不中聽了，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好不咧？”

　瑞公子“哈”又惱又無奈地笑了聲。

　這一聲笑自腔而出，把他里那塊點心嗆住了，他連忙喝了一口酒，掩著口，笑著咳了半天。

　和坐下來又問荼荼：“抄書得給錢，你爹還沒上任，不好從衙門賬上支銀子，你自個兒有錢沒？”

　唐荼荼笑起來：“有的，我攢了不錢呢。”

　鵲樂了：“你一小丫頭攢什麼錢？可別是把自己嫁妝拿出來了！”

　一桌人都笑。

　瑞方卻咳得厲害，竟咳出了干嘔聲，席上說話正熱鬧，沒人留意到他。

　唐荼荼坐在圓桌對頭，正沖著他，頭一個看出了不對勁。騰地站起來了，大步走到瑞方面前：“你吃什麼了？！”

　瑞方已經開始蹬，脖子得老長，雙手死死抓撓著自己鎖骨，臉腫了個紅柿子。

　滿桌人被他倆的靜嚇一跳：“怎麼了？哎喲瑞哥兒怎麼了這是！”

　唐荼荼忙俯低子查看：“他嗆著了，他剛才吃什麼了？”

　這麼問著，卻也不用人答，開瑞方的，不停有點心碎屑從他嗓子眼咳出來。

　和慌了手腳：“是不是噎嗓子眼了？快喝口水！咽下去就好了！”

　旁桌的瑞夫人撲上來，剎那帶出了哭腔：“瑞哥兒啊，我的瑞哥兒怎麼啦？”

　“小二拿醋，快取醋來！”

　“放下！你們想要他命不？”唐荼荼罵了一聲，驀地記起來：“你剛才是不是喝了口酒？”

　瑞方狼狽點頭，眼皮得頻頻出眼白。

　被大塊的食卡，堵塞了氣道，咽反會嘔個不停，很難把異咳出來。尤其是被饅頭、點心這幾樣堵住了，要是再喝口水，饅頭點心一膨脹，直接把嚨眼堵死了。

　“那可如何是好啊？”

　“快請大夫！趕把衙門那小神醫請過來！”

　“來不及的。”唐荼荼從腦子里搜撿出海姆立克法，著自己定神想清了步驟。

　一把把公孫景逸從椅子上提起來，公孫景逸被這大力驚得面悚然，直聽唐荼荼吩咐了他一連串。

　“你要站到他后，他后背站，兩臂環著他——照做啊！再不吐出來他要窒息了！”

　公孫景逸：“噢噢噢！”

　他慌慌張張站起來，也顧不上窘迫，用這麼個尷尬古怪的姿勢把人抱住了。

　“抱！”唐荼荼一把起了瑞方的上衫。

　屋里暖和，穿的都是小馬褂，這群流氓公子哥竟連中也不穿，馬褂底下就是實的腹。

　瑞夫人哀了一聲，快要暈過去了。

　唐荼荼找準了肚臍上兩指的位置，語速飛快：“公孫你一手握拳，放在這兒，拳眼朝斜上方用力，跟著我的拍子，往他腹腔狠幾下。”

　“噢噢！”公孫景逸慌張點頭，纏在兄弟腰上的手抖抖索索了幾下。

　唐荼荼：“用力啊！”

　公孫景逸連忙重重了幾下，用的是要把人勒死的力道。眼看著瑞方臉由紅轉紫，整條脊背發，連干嘔聲也沒了。

　他慌得下不去手了，著脖子吼道：“大夫呢，大夫來了沒有！茶花兒我不行，我行個屁啊！”

　場面一團。

　他們幾個自小沒缺過食，扎著馬步、舞著長｜槍長大的，全拔個兒長了一米七八的大個頭。

　唐荼荼自己一米五五，不夠不著，兩只手連男子腹都環不住，不然事急從權，當眾摟抱也不嫌丟人。

　唐荼荼：“別急，聽我的節奏來，一！二！三！你作又輕了，要錘擊得他有嘔吐意，這樣能肺里的余氣，就能把異沖出來……”

　又連著幾下下去，還是不行。唐荼荼后背沁出了汗，海姆立克急救法是后世人人都學過的，可空有理論沒這實踐。

　一下，又一下。

　眼看著瑞方整張臉由通紅轉為紫紺，渾似個爛的茄子，掙扎的力氣卻下去了。公孫景逸心狠狠一，發了狠，咬牙用了個猛力，捶得瑞方上腹一癟。

　這一下總算到位，驀地，一團爛糊的糕點從瑞公子嗓子眼噴出來。

　他全倒跪伏在地上，像這輩子吸進去了第一口氣，摁著口，得全大起大伏。

　“我的兒呀！”

　瑞夫人著撲上去，一剎那淚流滿面，凄聲罵著：“多大孩子還不會好好吃飯，你急什麼急！家里什麼時候你一塊點心了啊！你可把娘嚇死了嗚嗚嗚……還不快謝謝唐姑娘！”

　公孫景逸一屁癱坐在椅子上，眼前發黑，他跟著了半天，著子半天沒緩過勁來。

　瑞公子癡呆樣跪了半天，臉上的紫紺飛快褪去，白得像張紙。他母親眼睜睜看著孩子在生死線上徘徊了一圈，嚇得臉沒一點，全抖得篩糠一樣。

　瑞夫人又氣又惱又后怕，抓著兒子肩膀胡打了幾下。

　“娘說什麼了，你就是不聽！你今年犯太歲，流年不利，我求回來那開了的護佛你偏不戴！不戴你放著就是，你還要扔！你這熊孩子！”

　……

　鬼門關上踩了一腳，有這一遭，誰也無心吃喝了，潦草散了席。

　瑞方是真嚇傻了，臨走前怔怔了唐荼荼一眼，被親娘攙著出了門，連聲道謝也沒顧上。

　唐荼荼隨著公孫夫人與母親送客，婦人掌的宅事總是瑣碎的，要叮囑這位回去喝點醒酒湯，叮囑那家的車夫趕路慢點，馬車仆役如何分派，誰喝得太多需得留宿，留宿哪里，全都要妥善安排。

　送完客，公孫夫人回頭一瞧，奇道：“你們幾個怎的還坐著，喝斷片了麼？”

　末席這一桌，就了瑞公子一個，幾個年幾個姑娘還呆呆坐著。

　唐荼荼從門外走進雅間，他們直勾勾地看著；唐荼荼把椅子擺正坐下，他們也不錯眼地盯著，全屏著息，看的那眼神，簡直如見閻王爺親臨。

　唐荼荼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一口，潤了潤嗓子。

　“怕什麼？沒事了。”

　這一聲“沒事了”好像一個訊號，一桌年人繃的肩膀全垮下來了。

　鵲腦門上的涼汗，雙眼發直，陷了莫名的恐懼里：“我就擱他旁邊坐著，看見他臉都紫了，我心差點兒蹦出來，想著完求，瑞哥兒要涼了。”

　公孫景逸喃喃：“居然能救回來……”

　鵲又說：“我爺，就是一個桂圓噎死的，就前年的事兒。”

　“那會兒全家人正吃飯呢，突然！他就卡住了，我們全家都在飯桌上坐著啊，給我爺拍背的，喂水的，拿手摳他嗓子眼，都不行……眼睜睜看著人沒的，可快了，從嗆咳到閉氣，就那麼一恍眼的工夫，府里的大夫還沒從前院走過來呢，我爺就沒了，本救不迭。”

　公孫景逸喃喃：“……居然能救回來。”

　他一時失語，就會說這麼一句了。

　老人咽反本來就鈍，氣道阻塞五六分鐘，就會有生命危險，十分鐘再不能復通的，就算最后搶救回來了，臟和腦細胞也都是不可逆損傷。

　此時的醫療條件約等于無，氣道復通也沒法給氧，搶救的時間還得減一半。

　“茶花兒，你這、這……”

　公孫景逸兩只手又結那個“左手手掌右手拳頭”的手勢，在自己肚腹前比劃了個向的手勢，驚奇問：“你這是什麼奇？”

　唐荼荼喝完整杯茶，悠悠出一個笑：“噢，你問這個？”

　分明剛才也嚇得手直哆嗦，可比他們回復得快，于是氣定神閑說。

　“這就是你們看不起的急救呀，瘍醫必學、百姓強烈建議學的救命良方。”

　這臉打得疼。

　一刻鐘前，他們還當兒戲戲謔，覺得那順口溜狗屁不通。

　千百年來，不都是這麼過來的？燒個手傷個腳的，誰沒有的事兒，還值當寫順口溜給家家戶戶發？費時又費工夫。

　斷肢那條還算是有點門道——軍營里的恤銀十之七八發給了傷殘兵，其中斷手瘸的大有人在，大多活不了多久。

　恤銀仨月批下來，送過去，往往只剩一座墳了，只能留給妻兒老母。

　因為司空見慣，所以不覺稀奇。

　偌大的天津城里天天死人，去義莊溜達一圈，能看著各種新鮮不新鮮的死法，撈魚掉水里淹死的、摔斷了活活疼死的，還有喝醉后吐了自己一臉把自個兒嗆死的、跟小娘親香時死在床上的……

　人們聽了，嘻嘻哈哈罵一聲“牡丹花下死，風流得很”，笑完就拉倒。不是自家人，積個口德作個揖都算是為善了。

　倘若……

　里邊有一些人，是本該能救活的……

　公孫景逸打了個寒噤，忽然覺得冷，那冷順著他后背竄上來，負上了世間生老病死的沉甸。

　可口卻滾燙。

　他慢慢咬住牙：“行，茶花兒，我幫你——我爹天天罵我一事不，這回他看看，我也要做點正事。”

　鵲抹了把眼睛，仍沉浸在爺爺被一個桂圓噎死的傷痛里，憋著哭聲說：“那得帶我一個。”

　和盤算：“要是全縣人手一份，那手抄是來不迭的，還是得找家印坊。可天津幾十萬民……要不，咱別找印坊了，索咱自己開個印坊，雇他十來個雕版師傅，想印什麼印什麼。”

　唐荼荼猶豫：“開印坊，會不會太貴？”

　鵲：“錢是小事兒，咱天津地主老財遍地走，打個行善義舉的旗，全城開鋪子的都樂意捐點。”

　他們各自出著主意，到底是本地人，門路的。

　先頭夸荼荼“這妹妹灑”的盛家公子，手撐著椅托站起來，四肢僵地扭了個人形，直搖頭。

　“茶花兒別怪盛哥，我得離你遠點，咱今兒桌上攏共坐著五個爺們，你親手救回來四個——這是什麼？！保不準是你命里犯克……如今就剩我一人幸存了，我得離你遠點。”

　“什麼命里犯克！”

　公孫景逸直瞪眼，氣得給了他一個栗：“這話能往姑娘上放麼？上沒門兒，趕走走走！”

　盛公子訕訕一笑：“回頭有事再找我，我今年也流年不利，等過完年啊，等破了五咱再聚，牛年必定萬事大吉！”

　說完，腳底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