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朝和北元兩邊膠著之時, 耶律烈剛領著遼兵竄逃二百里，過了托克托，在十二連城落了腳。

　這地方人煙稀, 界碑之后也沒多兵守。耶律烈分散了部下，抓了一群野山羊扮作牧民，在幾個荒村住下來了。

　逃亡這些年, 他們扮牧民的回數多了, 腦袋上纏個頭巾, 輕車路地混進了山腳下。

　此地又勝州，我軍將士戰無不勝的意思——唐朝時大敗突厥，為揚我國威, 沿著黃河建了三座降城, 接敵人投降納貢，勝州就是當年的東降城。

　這片地界在黃河“幾”字段的東北角上, 臨著河的地方不好守，北邊蠻人部落取水都往這邊來，誰都想臨水而居, 是以頻頻易主。

　半個千年過去，這片土地上界碑立了好幾塊, 邊境線總是模糊的。

　偏偏此地又在云中—榆林段長城的外邊，山又矮，也沒個天險可守, 所以駐軍不足之時, 將士們總是退守關, 這塊地方只會留下幾支雜兵，荒涼得很，百姓也漸漸拖家帶口地跑了。

　可刨掉人煙稀這個缺點, 這確實是個好地方，左邊有山，右邊有水，堪稱有倚有靠。

　耶律烈流亡十年，就沒呆過這麼和平的地兒。

　他也從沒離城池這麼近過，近得天晴時他向西能到西夏的王城，向東能到盛朝的云中城。

　兩座軍事重鎮城墻巍峨，對面而立。

　而他在兩國腳下的野村里。

　戍兵每日在道上來來往往，與他們只隔著一塊貧瘠的莊稼地，誰也懶得瞥一眼這群衫襤褸的牧民，誰也不信西遼后主、草原上赫赫有名的野狼王會突然從這兒冒出來。

　曾經煊赫一時的西遼王朝，太汗的后裔，竟躲到西夏和盛朝兩只臭腳腳趾上了，姓埋名，扮著牧民，學著漢語，藏在兩國的羽翼底下，以躲避北元大軍境。

　——這是西遼百年、乃至放眼契丹十二世帝王，都絕沒過的奇恥大辱。

　耶律烈足足三天沒吭聲。

　荒田里有小孩大笑著喊：“爺，你瞧瞧這是什麼？我掏著個野鴨窩，咱晚上烤蛋吃！”

　“出息。”耶律烈遠遠瞥了一眼，懶得彈。

　他喝著寡淡的水酒，嘗米湯里撒把鹽煮菜的味兒，也審視著部落里的人。

　流亡路上生下的孩子也長得蓬頭垢面的，干凈不到哪兒去，生氣時候會學狼，學馬嘶，不管飯生飯都拿手抓著吃，打架打不過就上咬，打賭賭輸了敢剁自己手指頭。

　他們像了一的狼崽子，只是沾染了點人的習。

　如今穿上不缺胳膊不的裳，也學漢民的樣子，在腦袋頂上糊了塊馬尾當頭發，蓋住了他們契丹族剃禿的頭頂，右手笨拙地起了筷子。

　孩子有了孩子樣，為人父的便有了父親樣。

　往日他那些殺人不眨眼的部下，在這荒村中竟也局促起來了——看見灰有二指厚的廚房，覺得新鮮，籬笆墻，也覺得好玩。漫山遍野跑著捅窩，抓黃鼠狼，笑鬧聲能從天亮響到天黑去。

　“爺，這窯修得好，一塊棉簾掛門上就不走風了。”

　“房子底下還砌著煙道，他們這是暖炕！睡了一宿，熱得我渾發汗，里都起泡，比裹三層毯子還暖和。”

　耶律烈摔了個酒碗，目沉痛罵道。

　“曾經王城里躺著黃金，抓著人｜子睡覺，眼下一個破窯，你倒覺稀罕！漆水郡王竟有你此子，祖宗也該覺得恥辱！”

　那部下冷不防他發這麼大火，駭一跳，垂頭耷肩不敢作聲了。

　周圍部下燒火的、做飯的、掏窩的、抓著娃娃秋千的，都噤若寒蟬地了手。

　耶律烈目掃過他們，心里的火氣橫沖直撞，沒等升上嚨口就又啞了。

　他在這復雜的悲苦里悟人生——烏都卻激得徹夜不寐，白天裝出一副憔悴樣，才能忍著不出眼睛里的亮。

　這是東勝城，向東直走三十里地就是云中城，兩頭只隔著一道邊境線，進了云中就到了大同！

　三十里地，只要給他個車，半日就能過去，甭管馬車騾車牛車羊車！拴兩條獵狗拉車都行！

　往更好想，要是走半道上遇上駐軍，他還能向駐軍求援，華夏民族的同胞不會忍心看一個黑頭發的四歲小孩獨自流浪的，隨便給他送進哪個邊城去，還愁沒一口飯吃？！

　只要讓他出了這道籬笆墻……

　枯黃的籬笆木欄上那個狗，閃著世上最耀眼的。

　這狗不知道是什麼小哈狗留的，沒準是黃鼠狼時刨出來的，比人腦袋大不了多。

　烏都屈下子，他膝蓋和雙肘力量不夠，爬得艱難，在里蠕半天，爬出半個子去，屁卡住了。

　他兩只手力地扯著七八糟的藤，半天沒能掙扎出去。

　后突然一聲厲喝：“你在干什麼！”

　那是二王子耶律兀的聲音。

　烏都心口一咯噔，半天沒回頭。

　他聽到后的腳步聲，還有耶律兀慢慢提刀的聲音。

　“你想逃？”二王子戲謔地笑了一聲，將要提聲大喊：“父汗，烏都他要跑……”

　“大兄！”

　烏都比他反應更快地喊了一聲：“大兄快救我！哇啊啊啊救我！”

　他肩膀抖抖索索，噌噌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回了籬笆墻，眼里蘊著一泡眼淚，撲上去抱住了耶律兀的大。

　“大兄！哇啊啊啊啊！蟲蟲！”

　二王子提著刀，傻了一塊石頭。

　他脖子僵地一節一節彎下頭，看見烏都全扭得跟麻花似的，手腳刨，圍著他雙“啊啊嗷嗷”邊爬邊慘。

　再一看，烏都手上著一只小蝎子，那蝎子沒他指頭長，可憐地蜷個團，都快被他慘嘯出的氣流吹跑了。

　“蠢貨……”

　耶律兀拎著他的袖子，呼啦啦抖了抖，把蝎子甩飛了。

　“大兄！大兄你真好嗚嗚嗚。”

　烏都哇一聲就哭了，他得像團棉花瓤子，抱著他大的雙手卻死，拽也拽不開。

　耶律兀只覺得骨悚然，這狗崽子，往常一臉無悲無喜的圣人樣，兩人面對面永遠份倒置似的，不論自己說什麼、做什麼、氣什麼、嚷什麼，烏都都拿“呵呵三歲小孩不懂事”的眼看他。

　從他里居然會喊出“大兄”？居然會央求他抓一條蟲，此事必有蹊蹺！

　他提起烏都就走，邁出小院嚎了一聲：“父汗！父汗！烏都傻了！”

　烏都被他拎著后襟，腦袋和四肢一齊朝下，他在這暈頭轉向的姿勢里看著那個狗越來越遠，一時間悲從中來。

　堂堂天文氣象研究所的杰出青年英才，在這一日無師自通，學會了裝小屁孩撒潑賣萌。

　*

　老話說的那“心有靈犀”大約是騙人的，起碼師兄忍辱負重的時候，唐荼荼一點沒接收到，還過得滋潤。

　幾個紈绔子弟第二回湊齊人，就開始商量大計了。

　唐荼荼：“上回去吉祥酒樓吃飯，我聽說那邊有個廢棄的燒磚廠，離縣衙不算太遠，馬車半個時辰能到，騎馬也就兩刻鐘的事兒，但我還沒去考察過。”

　唐荼荼一直惦記著那個磚廠，來了縣城這麼久，只見過那一個寬敞又規范的場房。

　幾人坐著馬車晃過去。

　這地方不愧是給皇帝行宮燒過磚的，燒窯煙囪沖天，整整齊齊十座，火窯縱深挖了七八米，沿著｜口一路向下就走到了地底下，里頭像個烏漆墨黑的茶壺膽。

　唐荼荼從沒見過，研究了研究了這形狀儲存熱量的優點，被古代匠人的才智折服了。

　這片磚窯他們用不著，廠房還有很大的余地，原來的燒磚工人吃住都在這地方，建有飯堂、倉庫，還有幾十間十人宿的大通鋪，桌椅板凳都還新，地方是綽綽有余了。

　唐荼荼驚喜扭頭：“我覺得妥！就租這兒吧，大概多錢能租下來？”轉念一想：“這地方找誰租啊？還有掌柜的麼？”

　公孫景逸擺擺手：“小事兒，我來辦，你只管寫你的打油詩。”

　唐荼荼就關起門來埋頭寫詩。

　腳底下踩著節拍，上念著韻腳，宅家里寫了三天，吃飯也在念，睡覺也在念，半夢半醒間想到什麼新句了，一下子就醒過來了，趕過紙筆記下來。

　滿腦子都是兒歌順口溜，寫得快要瘋魔了。

　自己一個人悶頭寫久了，會落咬文嚼字的窠臼里，是摳字眼，把每一個念起來不夠瑯瑯上口的字反復修改，特別拖累創作進度。

　把寫好的一沓稿紙發給全府，員了全家人一塊幫著想。

　順口溜影響力巨大，珠珠跟芳草幾個在院子跳皮筋，跳著跳著就了：“馬蘭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熏醋不能治風寒，秋冬清肺要吃梨。”

　跳著跳著，珠珠停下來，捂著肚子笑岔氣了。

　唐荼荼：“……要不，你們就拿順口溜跳皮筋？”

　于是滿院子都是牙牙兒歌聲了。

　“勤通風，勤洗手，裳被褥勤換洗，不曬被子是大忌。”

　“常咳嗽，趕治，吭吭咔咔難死。”

　“晨刷牙，晚漱口，爛牙不敢瞎胡拔，吃完糕點及時剔。”

　嘿，效果很好。

　唐荼荼有點驚喜，又教前院的護衛念了念，讓他們清早邊打拳邊念。說也奇了，一個早上的工夫，幾個護衛一字不地背下來三首。

　印坊還沒開門，順口溜還沒印出來呢，僅憑聽覺記憶，效果居然這麼好？

　唐荼荼發散思維，抓著和商量：“要是咱們辦一個全民育比賽，也不用全民，就各村辦各村的，縣里邊發賞錢下去，你說能不能行？”

　“你細說說。”和沒聽明白。

　唐荼荼：“比如跳皮筋，跳繩，踢毽子，花式蹴鞠，反正節律強的運，都可以把順口溜加進去，每樣組一個比賽，就比誰邊跳皮筋、邊背順口溜，跳得最好，背得最順！”

　公孫和：“……？”

　覺得不大行，什麼“全民育比賽”，聽也沒聽過。

　跳皮筋踢毽兒比個什麼賽，這些孩兒玩的花里胡哨的東西，都是關起門來自己玩的。農家百姓倒是會在外邊三五扎堆地玩，卻也不統。

　真正玩得像樣子的，那社戲，有專門的社戲班子，趕廟時遍地都是，踢毽的能踢出三百六十種花樣來。饒是如此，百姓也看膩了。

　唐荼荼越想越覺得可行。

　千萬個腦細胞在腦袋里嗷嗷著，閉眼也睡不著，有點魔怔，又連著兩天熬夜伏案工作，終于補全了這個思路。

　運河一結凍，海邊一休漁，靜海縣起碼八的人都空閑下來等著過年。

　這地方靠海吃海，沿河的是土，排水不佳，臨海的是鹽土，種什麼死什麼，是以農、林、牧、漁四業缺了仨，只剩捕魚撈魚，煮水化鹽。

　雖說京的糧草全從天津過，百姓從不缺糧，可冬天沒有活兒干，百姓全窩在家里長膘。整個臘月一直到元宵，酒不忌，得腦梗栓的都比往常多。

　讓他們邊背健康順口溜，邊出門運，還有比這更好的季節嗎？

　太完了！

　唐荼荼去縣衙跟兩位大人一說，唐老爺還在思量，趙大人已經眼前一亮，拍桌了聲：“好！”

　他離卸任的日子越來越近，心里邊就越迫，正愁還有什麼能添功增績的事兒，一聽這全民育比賽，出發點好，寓意佳，省錢又省事，再好不過了。

　作者有話要說：噠噠噠，200章啦！超謝還在追更的仙們，發三章不限量紅包慶祝一下~評論的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