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傷了腳,經醫包扎過后倚在榻上,皇帝攆走秦王之后坐在榻邊和說話,嘮嘮叨叨,數落秦王種種不是。
他今日一肚子火,非要皇后給他滅火不可,跟旁人,他說不出口,旁人也不像皇后這樣了解他。
皇后任他細細碎碎綿延不絕地說完,嘆道:“我倒替你后悔,覺得當初其實不必非要著他納次妃。”
皇帝道:“連你也不明白我的心?”
皇后忙笑一笑哄他道:“你是真龍天子,謀略深遠,豈是一般常人所能及?”
皇帝破而笑,將的手抓過來握著,笑道:“你也學那些人給我灌迷魂湯藥?那我可從此再也聽不見世間一句實話了。”
皇后見他面上放晴,也笑著偎在他肩頭:“難道你不是真龍天子?不是天子,又是什麼?”
“我是……我是誰呢,我是你的人……”皇帝攬著溫暖的軀,心中漾起,先前的怒火消得一干二凈,娓娓向嘆道:“我當初要老二納次妃,難道只是借他的婚事控制朝臣?我也有為他考慮……其實也是想著,等咱們百年之后,標兒當家做主時,老二在朝中也要有人為他撐腰說話呀。王保保若活著,能歸降大明,以他的才干,自然用不著讓老二再和鄧愈一家結親。可是王保保死了,他那妹子還能頂什麼用?將來各家親王都有岳父家幫襯著,唯獨老二沒有——雖然標兒不是打猜忌兄弟的人,可誰知他將來做了皇帝,會是什麼樣?兩邊都是我的兒子,哪個我都不想他們吃虧吶。”人會變。而皇位的魔力又尤其大。
又怕藩王威脅朝廷,又怕藩王日子過得太憋屈。老父之心,想著給兒孫們一碗水端平,確實不容易。
聽完他的剖白,皇后明白了他的心,于是跟著他嘆了口氣。
皇帝絮絮地向訴苦,一一安,又勸他:“下回和孩子們說話,你一你這急脾氣。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要發火吵吵,樉兒他們又隨你,個頂個的火子……孩子們就藩,去那麼遠,難得回來團聚,咱們高高興興的。我這麼說,不只是為了孩子們高興,更是為了你。雖然父子濃于水,打斷骨頭連著筋,可也經不起一回又一回地鬧騰。打碎人心容易,合起來卻難。重八,我是不想看孩子們的心離你越來越遠,不想看你寂寞孤單吶。”
朱元璋笑嘆道:“我怕什麼孤單……我有你呢……嗐。孩子這東西,一個個,都是有了媳婦就忘了爹娘的主兒。各自了家,各自都有自己一把小算盤。就連鏡靜、玉鸞,在家時多孝順,有了駙馬,也都是先替駙馬和們自己的小家打細算。我自打做了皇帝,除了你以外,哪敢指誰同我一條心。我是誰都要防。若不防,或防得不嚴實,晚上連覺都睡不著……老天爺肯賞給我一個馬見愉,讓我一輩子有個人可以說說掏心窩子的話,就是待我不薄了。”
馬皇后眼里起了些淚意,上卻輕輕笑罵他:“呸。又說些花言巧語來哄著我替你老朱家當牛做馬呢。”
“人說實話你怎麼還不信呢?”朱元璋笑道:“從前聽人說,‘年夫妻老來伴’,真不假。我老朱有福氣,窮得叮當響,腦袋別在腰上,還能娶個好媳婦,又好看,又聰明,又善良,又大方……”他心大好,攬著皇后搖搖晃晃。
皇后抬手輕輕他的腮,小聲笑罵他:“聽你開頭‘好看’這個詞兒,就知道你又張口騙人。”
“我怎麼騙人了?夸你好看還不高興?這滿宮里的人都聽這句呢。”朱元璋低著頭哄,仔細端詳著微深糙皮上的每一道皺紋,他毫沒覺得難看,只覺得勾起心頭一陣陣的溫。這皺紋是陪著他一起長的,這皺紋是為了他而長的。
皇后著他下將他的頭偏開,不許他再盯著看,笑道:“我自己什麼模樣,照鏡子照了四五十年,自己還不知道?你要哄騙,哄騙別人去。反正我本就不是書里說的‘以侍人’,也不怕‘衰弛’。”
若我很漂亮,你又何來淑英,何來這滿宮妃嬪呢。心里暗暗說。
“可我老朱就是覺得見愉最好看。旁人,誰都比不了。畫里天仙都不能比。”
皇后被他逗得笑:“真的?”
“那可不?”他像年輕時那樣攬在腰間的手猛然一摟。
皇后笑著拍開他手,嗔他道:“看你這個表就知道你又騙人……朱重八,謊話說三遍,我可就當真了啊。”
“見愉最好看,見愉最好看,見愉最好看。這下信了?”
“油舌。糟老頭子,老不正經……”
皇帝如往常般宿在了皇后宮里。
不同的是,因這晚二人濃,皇帝黏著皇后,要行周公之禮。
皇后年紀大了,近一兩年已經逐漸絕經。雖然皇帝重發妻,每月固定有幾夜來坤寧宮宿,但都是老夫老妻蒙著被子說悄悄話,沒有太多別的想法。哪怕每晚相擁在一起,都像摟著另一個自己,沒有,只有純潔的誼。幾十年夫妻,修一對親無間的老友。
今夜皇帝鉆進被里手腳,皇后笑著要推開他:“罷了,你這點龍馬神,不留給那些年輕妃子們開枝散葉,待給我一個老婆子,豈不浪費?”
“好見愉……人世間還是你最好……”皇帝也不多解釋,死乞白賴地蹭上來,在脖子耳后極輕極輕地吻,就像一片羽緩緩降落在一件薄如蟬翼的瓷,生怕將那瓷打碎。
皇后笑道:“行了行了,由著你便是。你悠著點力氣,可別閃著你的老腰……重八,慢點就行,年紀一大把了,還當自己是小伙子呢……說你吶,你忘了你腰上的老傷了?哎呀——”這是皇帝不高興皇后念叨他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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