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一個月,陳霞重新踏進臺灣婚紗攝影店的大門，只想到了家明明搖頭晃腦背的兩句詩歌：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六月份還熱鬧紛呈的店面現在冷冷清清，不對,用這個詞來形容好像不太妥帖,因為冷清似乎應該空一片。

　但眼下的“臺灣新娘”，或者說要掛個“前”作為點綴跟空關系不大，反而到都堆著東西，桌椅板凳不說,服架子也被拖得東一西一，得活像是被人打劫過一樣。

　跟陳霞有過一面之緣的那位大小姐墨鏡架在頭頂上，手指間加了支煙。神倦倦,眼周一圈青黑,因為室,線暗淡，陳霞一時間分不清楚那到底是睡不好留下的黑眼圈還是眼下已經開始流行的煙熏妝。

　反正，即使很沒神。

　里間走出個小肚子往外凸的年輕男人穿花襯衫,瞧著年紀應該不超過三十歲，他正扯著嗓子喊：“我管你買的時候是多錢,現在就是破爛，二手貨就這個價，要不要。”

　跟他說話的男人年紀也不大，一聽聲音就是從臺灣過來的：“你們大陸人都猾的很,個個都當我們是冤大頭。”

　“花襯衫”起了小肚子，嗤之以鼻：“哎喲，你們不一天到晚把臺灣人三個字掛在邊,誰曉得你們是臺灣人啊。還以為你們過的東西多金貴呢！”

　雙方沒談攏，“花襯衫”也不逗留，直接揚長而去。

　大小姐跟那位氣呼呼的同鄉也沒挽留，完全不在意的模樣。

　余佳怡趕上前介紹：“李小姐，這位……”

　“請我林小姐。”

　哎喲，“臺灣新娘”的老板姓李，這位大小姐卻自稱林小姐。到底是隨母姓呢，還是家的關系有點兒復雜？

　陳霞也顧不上八卦，先盤貨要：“林小姐，聽說你們店里的東西要清倉，我麼過來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的。”

　林小姐瞥了一眼，眼周那圈說不清楚是黑眼圈還是眼影的青黑瞧著愈發深沉了。

　叼起煙，吸了一口，吐出煙圈后才晃悠悠地開口：“這些，連服帶道，包圓了七萬塊。”

　呵！真敢要，一開口就是一套三室一廳。

　陳霞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直接拒絕：“服跟道這些我們都不要，材能包圓，其他的算了。”

　開玩笑，當是冤大頭哦，二手靚衫都賣不出價來，何況是這種不曉得穿了多次的制濫造貨。

　說實在的，他們夢黎現在還真不缺大路貨的婚紗。服定了款式，找師傅打好版，人家小服裝廠二十件就接單了，便宜又快捷，最重要的是新穎干凈啊，看著心里頭都舒服。

　至于晚禮服之類的，除了馮丹妮貢獻出來的私藏，還從朋友圈里頭收羅了一堆舊衫。

　有錢人講究派頭趕時髦，再好再漂亮的服也不會像陳霞似的一穿就是三五年。那些上都沒幾次的服剛好便宜了夢黎，也省的它們在櫥里頭生蟲落灰了。

　至于各種諸如紙扇之類的拍攝道，小商品市場它不香嗎？但凡客戶有需要，人家就能給你找出一堆，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人家做不到的。

　瘋了，花幾萬塊錢買一堆破爛貨。

　陳霞豎起手指頭，像收租最嚴苛的地主老財，眼睛挑剔地刮著店里頭的專業材：“我最多只能出這個數。什麼桌椅板凳沙發，我可不要。”

　除了相機、大燈這些專業設備之外，其他的東西除非當添頭，否則完全可以去舊貨市場或者從停產清算破產的工廠弄到更便宜更好的貨。

　馮丹妮就在旁邊當吉祥，全程不參與討價還價。作為夢黎的藝總監，唯一要做的就是從這里淘出點兒他們的店能用上的小玩意。

　至于談錢，不擅長，業有專攻，還是派陳霞出場比較合適。

　林小姐鼻孔里頭噴氣，發出一聲嗤笑：“你當我是賣破爛……”

　話音還沒落下，外頭就傳來人凄厲的喊聲：“李總，你可得給我做主啊，他們是什麼人，他們趕我出去，把我們的家都占了……”

　伴隨著哭喊聲，一位面皮浮腫的年輕人跌跌撞撞地闖進門來。

　陳霞看清楚的臉，不由得大吃一驚：“你不是去臺灣了嗎？”

　這段時間可沒聽這位云云的八卦。

　哎喲喲，什麼母憑子貴，人家可算熬出頭，借著肚子上位咯。那位臺灣來的李總傳統的很，家里頭的老婆一連五朵金花，愣是沒生下個帶把的。這下子好了吧，生不了，有人替生，順便連的位置也給了。

　人家李總發話了，要帶去臺灣過好日子呢。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什麼都不愁咯。

　怎麼現在了這副德呢？

　這剛生完了孩子的人材走形是常事，臉上浮腫也不稀奇。可披頭散發，上穿的這是吊帶睡吧，就這麼趿拉著雙拖鞋跑出門，未免太邋遢破落了。

　云云卻像是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形象究竟有多不堪，只努力撐起浮腫得厲害的眼皮，難以置信地喊著：“去臺灣了？”

　大小姐輕嗤出聲，說話語調還是綿綿的，卻跟針一樣毫不留地扎向面前的二：“您是說李建江先生嗎？他是去臺灣了，這邊的產業由我來發賣。”

　面上浮出了個笑，眼珠子一，目就跟刀子似的刮上了云云的面皮，“當然，也包括那套房子。”

　云云先是驚呆了，里頭反復嘟囔著兩個字“走了”，最后的語調微微上揚，應該加的是個問號，顯然不敢相信的模樣。

　等到林小姐說房子要賣掉的時候，突然間發了：“那是我的家，你憑什麼賣我的家？！”

　“就憑房子是我的。”林小姐聲音依舊綿綿，出來的容卻分量十足，“你不過是他養的條兒狗，哪有人專門給兒狗買房子的道理。”

　“不可能，不可能……”云云不斷重復著，到后面聲音越來越急，直接大喊大，“李總呢，你讓李總出來。他說了，他家里頭的是不下蛋的，我才是他兒子的媽媽，我才是配得上他的人……兒子，我兒子呢，你們把我兒子藏哪兒去了？”

　林小姐挑挑眉，一臉莫名其妙：“兒子，既然是李家的種，當然得在李家生活啊。”

　看著近乎于癲狂的年輕人，從鼻孔中發出嗤笑，“不是你跪在我面前求我，一定要放過這個弟弟嗎？我言而有信，即便是你這樣的賤人，我答應了你自然就會做到。現在，他跟著李建江回臺灣，由我母親照顧，你應該高興才對。”

　云云傻了，呆愣了足足好幾秒鐘后才尖出聲：“你們搶走了我的孩子，你們是強盜……”

　陳霞索關上了房門，不耐煩再聽外頭的狗劇。

　這嗓門嚎的，太耽誤盤點材了。

　“臺灣新娘”的留守主管顯然也吃撐了狗，完全不想追后續，就帶著陳老板等人看清點出來的材：“這些都是好東西，像這架相機，進口貨，大陸都買不到，李總從臺灣帶過來的。”

　外頭的哭聲喊聲過門傳進來，吵得主管都嘆氣，“其實李總做生意還是很可以的。”

　一個外鄉人，能把“臺灣新娘”做到這種規模，不是誰都能輕而易舉達啊。

　就是吧，管不好自己□□里頭的二兩，鬧得大陸都待不下去了，被人直接打包塞上了飛機。

　陳霞不想二跟大小姐的吵鬧，卻按捺不住好奇心：“生的小孩呢？真被抱走了？”

　主管點頭，低聲音道：“李總的太太過來了，說小的可以抱走養，大的不行。”

　余佳怡倒吸了口涼氣：“也就是說，姓李的騙云云白給他生了個小孩？”

　主管看了眼自己昔日的下屬：“你說呢？”

　還真是，最后這云云人財兩空，男人跟小孩都沒了，住的房子也要被收回頭。

　天底下拿當最原始本錢的人千千萬，混到這份上的，估計連二群都要唾棄踢出群吧。

　畢竟人家標榜的是要把自己賣出個好價錢。

　可見傍大款也是技活。

　主管還笑：“你們不知道李總的老婆有多高興，抱著小孩不撒手，一個勁兒地喊，我有兒子了。”

　陳霞口而出：“這的有……”

　的目瞥到了始終沉默不語的馮丹妮，舌頭尖兒生生地又轉了個彎，強行把話題重新轉移到相機上，“哎喲，電子產品就這樣，不管是電腦還是相機，更新換代的快的很。你在我們面前說寶貝，在國外說不定就是洋垃圾，人家還得掏錢請人理呢。……”

　一邊跟主管討價還價，一邊豎著耳朵聽外頭的靜。

　哭喊聲停下后是低低的啜泣哀求聲，那個云云在祈求大小姐也帶去臺灣，甘愿一輩子做小，只要被搶走的小孩。

　陳霞皺起眉，又問主管燈的價格。

　外頭的人苦苦哀求了許久，大概是因為始終沒有得到回應，終于歇斯底里起來，威脅說要報警，把他們這些人販子通通抓起來。

　林小姐進過大陸的公安局，但好像完全無所畏懼，居然半點兒不怵：“隨便。”

　警察來的倒是快，陳霞還沒攔腰砍下主管的報價時，門外就響起了警察的聲音：“士，你講話不要太難聽。我們也可以說是老流氓哄騙了小姑娘。這位小姐，是你報警孩子被拐賣的吧……”

　外頭吵吵嚷嚷了半天之后，房門突然間被打開了。

　林小姐瞧見屋里頭的人似乎有點兒驚訝，不過也并不放在心上，只趾高氣昂地下向云云：“你想清楚了？真要告我們拐賣的話還合我的心意呢。省得你們說我容不下人，連自己的弟弟都要往外趕。我打個電話回去，讓人把那個小雜種送回來，你們母子團聚好了。”

　“不！”云云大驚失，“我去臺灣，我去臺灣跟我兒子團聚。”

　林小姐聲音慢悠悠：“這我可不敢，回頭你又給我們加條罪，說我們拐賣婦可如何是好。”

　云云立刻賭天發誓：“沒有，怎麼可能，大小姐你們是先把孩子接過去悉環境了，不是拐賣。”

　林小姐挑高了畫得細細的眉，似笑非笑：“外面的警察好像不這樣認為哦。”

　“我去說。”云云跟終于可以討好到主人的哈狗似的，忙不迭地往外跑，“警察同志，都是誤會……”

　出門時跑得太快，連門都被帶的虛掩上了。

　陳霞一陣無語，上下兩輩子加在一起都沒見過這樣自輕自賤的人。

　林小姐的跟班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樣，慶幸不已：“還是大小姐您厲害，我真怕大陸的公安會抓我們，他們很兇的。”

　林小姐輕輕嗤笑：“你怕什麼？大陸的人都賤，丟骨頭在地上，們都跪著趴著搶。”

　陳霞忍無可忍，直接冷笑出聲：“對，上趕著給別人的老公生小孩是賤，那忙不迭把別的人跟自己丈夫生的兒子當寶貝養的，算不算更賤？上趕著幫自己親媽做出這種事的兒是不是自甘下賤？”

　林小姐變了臉：“你！”

　“別一桿子打翻一船人。”陳霞半點兒不客氣，“哪兒沒有自甘下賤的人？我就不信你們臺灣沒這種貨。再說了，真講起來，自己家里頭有老婆孩子還在外頭哄小姑娘搞兩頭大的老畜生才是下賤本賤呢！你要真有種，一刀閹了他，才是一了百了干凈呢。可惜你也就會對著人逞威風，在他面前同樣連個屁都不敢放。”

　一個小時后，相機、攝影燈還有電腦等等材裝滿了面包車。

　余佳怡上車時還心有余悸，看著自家老板的眼神都恍惚：“老板，你可真夠不客氣的。”

　何止是不客氣啊，簡直指著那位林小姐的鼻子破口大罵了。

　乖乖，是真不怕林小姐翻臉，讓帶的那幾個彪形大漢手嗎？

　“怕個屁，有什麼好怕的。”陳霞理直氣壯，“我們的地盤，我怕？警察還在外頭呢，人家大蓋帽敢跟他們杠，我們這些老百姓有什麼好怕的。”

　只可惜那個云云不爭氣，真是一骨頭吊著，就賭咒發誓表示這一切不過是場誤會而已。

　拐賣這種事，民不告不究。況且拐子還是小孩的生父呢，那更扯不清楚。

　余佳怡一個勁兒氣：“那您也不怕林小姐直接把你趕出去，不把東西盤給你了？”

　林小姐都被懟的說不出話來了，那臉一個難看。

　陳霞莫名其妙：“不把東西盤給我，打算賣破爛嗎？哎喲，你說可能不。要論起摳門，這種臺灣老板敢認第二都沒幾個人好意思認第一。”

　擱在二十多年后，大家都說但凡有別的選擇都不要去臺企。為什麼？摳門的要死，還優越十足。

　就連做鐘點工，也沒幾個人喜歡臺灣主家。錢事多還挑三揀四，好像給了你天大的恩惠一樣。

　好的肯定有，不過這種事向來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嘛。

　司機笑出了聲：“別講，就看那個李老板，葛朗臺都管得管他祖宗。”

　包個二，居然連套房子都不給。前腳他走人，后腳就把二趕出來。

　余佳怡連聲附和：“可不是嚒，倒是給云云弄了兩件花花綠綠的服，說是進口貨。搞得我們好像真什麼都不知道似的，我小時候就聽說過這種打包的洋垃圾。”

　司機狂點頭：“對對對，聽講有的服就是從死人上下來的。”

　陳霞心道，洋垃圾倒是未必，可就是正經買的新服也未必值幾個錢啊。不然為什麼好多人一出國就掃貨，因為刨除那個什麼關稅之類的，原本東西也不貴。

　一本正經道：“所以，別看林小姐，也舍不得真賣破爛的。江海的婚紗攝影行業就這麼大，一般的影樓本吃不下這麼多貨。專門搞婚紗攝影的，人家已經有自己的班子了。除非是正準備干這個行當的才需要，否則他們用過的東西還真就是破爛。”

　余佳怡恍然大悟：“那也就是我們夢黎才能吃得下了。”

　陳霞笑著點頭：“關鍵是有你提供部消息啊。又沒打廣告，銷售靠的不就是口口相傳嚒。又沒有在江海長待的意思，那就只能盡快矮子里頭拔將軍挑一個趕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