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霞洗完澡出來時,小兒子已經玩累了,趴在小床上呼呼大睡,一派無憂無慮。
大床上的兒倒是沒睡,只死死咬住下,整個人繃得的。
陳霞看著姑娘的樣子,在心中嘆了口氣,斟酌著要如何開口。
沒想到鄭明明先出了聲:“我原諒你。”
“什麼?”
“剛才你道歉,我說我原諒你。”鄭明明抬起頭,盯著媽媽,“其實媽媽也是剖開小三兒肚皮的鐘四嫂。”
陳霞更加云里霧里,什麼小三兒剖開肚皮。是討厭小三,可沒剖過人的肚皮。
“《雪山飛狐》里頭,南霸天要霸占鐘家的田地,就誣賴鐘家吃了他家的鵝。鐘家兒子小三兒年紀小,說話不清楚,把‘吃螺’說了‘吃鵝’。府抓走了他爸爸。他媽媽為了證明清白,就拿刀剖開了小三兒的肚皮,里頭只有螺。”
鄭明明咬了下,才繼續說下去,“我一開始覺得鐘四嫂好蠢,為什麼要殺小三兒。都刀了,直接捅死南霸天不好嗎?可是小宇哥哥告訴我,也是害者。沒有人會幫,不這樣的做的話丈夫家的地都會被收走,他們一家人就得活活死了。害死小三兒的不是鐘四嫂,而是南霸天。”
的目對上了母親,“我想,媽媽是鐘四嫂,也許舅媽也是,馮阿姨更是。所以你們才想方設法地生兒子,生了二兒就送走,生不了兒子就想抱人家的兒子回來養。要是沒有南霸天,鐘四嫂也就不會剖開小三兒的肚皮了。”
陳霞完全忘了自己要說什麼,只鼻子一酸,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為什麼要生兒子呢?因為這就是約定俗的任務。你沒有兒子,你跟妯娌吵架都低人一頭。
鄭明明好像也沒指母親的回應,就自顧自地往下說:“像小趙姐姐家只有一個,為什麼呢?真的是他們家都不想要兒子嗎。未必吧,說不定就是怕再生一個就會被單位開除而已。這一次,胡斐沒有上當,而且來得早,不僅救了鐘四嫂跟丈夫,連小三兒也一并救下了。”
輕輕地嘆了口氣,看著自己的母親,像是勸自己又像是在寬媽媽,“你們只是運氣不好,胡斐上當了,又來的太晚。”
陳霞的眼淚簌簌往下掉,想不該哭的,為什麼要哭呢?的兒是小大人,的兒在幫找理由開,的兒知道的苦。
上輩子,大兒曾經說過,不恨,只同,因為一個人呈現出來的模樣是他接到的世界在他上的投。
那個時候,自己是憤怒的。因為同是強者對弱者的憐憫,為什麼要被自己的兒可憐?
但真的不可憐嗎?
重男輕的人都是自輕自賤,為虎作倀。因為倀鬼太可惡,大家都追著倀鬼又打又罵,老虎反而無辜了。
陳霞捂著臉,越是想忍住越是忍不住。到最后,索放開了聲音,嚎啕大哭起來。
三十三歲的鄭明明上崩潰的母親,應該知道該怎麼寬解安。
還在上小學的鄭明明雖然能夠說出與年齡不相稱的話,但這些話一半是的思考,一半源自于書本的解釋,說到底還帶了紙上談兵的意思。
到真正面對哭得不能自已的媽媽時,就明顯不知所措。
書上沒有寫,就不明白媽媽為什麼這樣傷心。明明已經說原諒媽媽了啊。
陳霞抹眼淚,一直搖頭,哭是沒辦法原諒自己。當了鐘四嫂,而不是兒心目中的蓋世英雄。
“沒事的。”鄭明明手忙腳地拍媽媽的后背,試圖用自己的小手給媽媽點兒安,“媽媽已經很好了,媽媽還罵了舅舅。”
雖然在醫院里,媽媽沒帶回小妹妹。
陳霞拽出面紙眼淚,不時口氣:“媽媽不能抱回來,媽媽不能替你舅舅舅媽做主。”
“可那是妹妹啊。”
陳霞苦笑:“正因為是你表妹,所以媽媽才更不能手。要是不認識的人,說不定媽媽抱回來也就養著了。”
“為什麼?”鄭明明急了,“陳敏佳能住在我們家,為什麼妹妹就不可以。們不都喊你嬢嬢嗎?”
陳霞嘆了口氣:“妹妹養在咱家,到底算咱們家的孩子還是你舅舅舅媽的?到時候媽媽管,說你又不是我爸媽,那媽媽管還是不管呢?你舅舅舅媽反悔了,又把接回去,就好像把你跟你弟弟帶走,讓你們也管我嬢嬢,你說媽媽能答應嗎?養孩子不是說養就養,不養就不養,人是有的。”
鄭明明糊涂了,不明白這件事為什麼會這麼復雜。
小聲問:“要是舅舅舅媽不想要的話,能不能帶回老家讓跟外公外婆過呢。的爺爺總不是外人了吧。我跟陳敏佳小時候不是在老家過的嚒。”
對,就應該回老家。起碼外公外婆不會打小孩。舅舅舅媽不想要表妹,就會像那對養父母一樣,本不管妹妹。
說不定他們就是想妹妹死呢。
殺人犯法,要坐牢的。但是小孩自己摔死了,警察也不能抓他們吧?
鄭明明越想越可怕,聲音也急切起來:“媽媽,我們必須得把妹妹接回來。不是你說的嗎?在生死面前,其他的事都是小事。”
陳霞沒辦法答應兒,只能強調:“這關系到上戶口的問題。你別擔心了,你舅舅會把這事理好的。媽跟你保證,這回媽肯定盯著他,不讓他玩鬼。”
鄭明明看了眼媽媽,勉為其難地點點頭,表示自己姑且相信媽媽一次。
陳霞瞧猶猶豫豫的樣子,頓時又好氣又好笑,心頭的惆悵倒是沖散了大半。拍了拍枕頭,示意兒躺下來說話。
“你原諒媽媽了,那你有沒有問過媽媽原不原諒你?”
鄭明明下意識地為自己辯解:“我們就是想去看一眼妹妹。”
“那你為什麼不打招呼?你知不知道你們這樣跑出去有多危險?你知不知道我們有多擔心。好,我們是可惡的大人,那教練爺爺呢?老師呢?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嚇什麼樣了?”
“我沒有想嚇他們!”鄭明明努力強調,“是老師說今天自由活的。”
陳霞繃著臉:“老師也說讓你們不要跑遠,就在賓館附近玩!”
鄭明明詞窮,就垂下腦袋,咬著不吭聲。們又沒有去壞地方,們就是坐車去看妹妹而已。
兒是從自己肚里出來的,當媽的哪里不曉得的犟。
陳霞就嘆了口氣,試圖讓自己心平氣和下來講道理:“對,你們覺得自己很聰明,不會上當騙。你們還覺得自己很厲害,吳若蘭甚至會武功。但天底下淹死的大半都是會水的。我告訴你,人家只要裝老婆婆,手絹上撒了蒙汗藥,直接捂住你們的鼻子,就能一下子放倒你們。”
鄭明明尋找媽媽話語當中的破綻:“我們有三個人呢,一下子放不倒的。我們會喊救命。”
陳霞冷笑:“要是人販子說你們三個跑出來玩,不肯好好寫作業,這個做的要帶你們回家好好學習。你說大家會幫還是幫你們?”
鄭明明瞪大了眼睛:“什麼?我們又不認識。”
“你們自己知道有什麼用,旁人會信你們嗎?就算不用騙的,來幾個彪形大漢,一人抱走一個,你覺得你們能夠逃開嗎?”
鄭明明下意識地強調:“我們又不是男孩,人販子拐了我們賣給誰呀?”
新聞上說的都是拐賣婦兒,人家要買也買小男孩。
陳霞冷笑:“賣給誰?打斷你們的手腳,讓你們在街上乞討。剪斷你們的舌頭,你們連話都說不出來。拐子折磨人的手段多了去,小姑娘就不會被拐賣了嗎?被拐的小姑娘最多了。”
鄭明明被嚇到了。再聰明早也就是個小姑娘,只能徒勞地強調:“可我跟陳敏佳回老家也從來沒上壞人啊。”
陳霞一噎,突然間意識到自己跟兒的認知偏差了。
兒跟侄兒或者說他們周圍的孩子都養的糙,本就沒有不能在沒大人陪同的況下出門的概念。別說坐公車去村里了,連獨自坐火車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都無所謂。
陳敏佳獨自一人跑去安鎮市,李教練他們不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嚒。
上輩子,陳霞做鐘點工的主家就笑過現在小孩怎麼連門都不出。像他小時候放暑假坐船從長江上游到下游爺爺家,幾天幾夜的行程,也就一個人,爸媽不過跟船上的服務員打聲招呼而已。
實際上,服務員忙得很,本沒空管他。
這放在重生回來前,簡直無法想象。他爹媽還不得被罵臭了啊。
陳霞的怒氣匯聚的拳頭像是打在了棉花上,一下子卸掉了大半的力氣。
認為山崩地裂的事,人家瞧著就是小事一樁。錯是錯了,但錯的是沒想到行程會更改,大人會到找們。
也許在們看來,去一趟村里,瞧過了人,然后再坐車回來,這事就算完了。
為什麼要跟大人說呢?所有的大人都不關心小妹妹。這是屬于們的。
被穿了,大人暴跳如雷,也是因為被發現了丟臉的事,面子掛不住。
所以兒才一開始就說原諒。在兒看來,錯的更離譜的是啊,是他們這些大人。
陳霞不得不連著深呼吸好幾次,才吐掉中那無釋放的郁結。
“好,咱們不說可能到的危險,就說你們單獨行的事。你認為你們有能力獨自完這次行嗎?今天要不是我找過去,你們準備怎麼掏錢給看病?沒錢的話,你們又打算怎麼收場?
對,你們可以打電話回家或者是回賓館求助,但要是上小,把你們兜掏個底朝天,你們還有錢打電話嗎?”
鄭明明不服氣:“陳敏佳帶了錢的,我們想到了小,上沒帶大錢,帶的是存折。就是,就是他們那里的郵局非讓大人來才給取錢。”
一開始還理直氣壯,說到后面意識到自己還得求助大人,聲音就漸漸低下去了,自己都聽出了心虛,只能強行加了句:“打110不要錢,我們可以打110。”
陳霞都被兒給氣笑了,呵,姑娘可真聰明,總能找到理。
媽媽不說話,鄭明明反而喪失了斗志,只小聲嘟囔:“可我說了的話,你肯定不會讓我們去看小妹妹的。”
每次打聽妹妹的事,媽媽都只說妹妹過得很好,卻不肯再半個字。
陳霞哪里看不懂兒的弦外之意,可是依然端正了:“還沒有發生的事,你怎麼能說肯定?上次媽媽開公司沒告訴爸爸,你說怎麼說的?不能有罪推定。你現在想想看,你是不是犯了跟媽媽一樣的錯誤?”
鄭明明語塞:“可是……”
“可是就是沒說。你不說的話,怎麼知道結果呢?”
鄭明明急了:“可是我說了你會攔著我,就好像爸爸不會愿意讓你開公司一樣。”
陳霞嘆了口氣,手拍兒的后背:“那你說,爸爸反對的話,媽媽還開不開公司?”
“開!”鄭明明口而出,“爸爸攔不住你的。”
跟媽媽的況跟爸爸媽媽之間又不一樣。爸爸都聽媽媽的,媽媽又不可能聽的。
陳霞搖搖頭:“你錯了,媽媽也攔不住你。天底下的父母到最后都拗不過孩子的。你們在爸媽的世界中分量會越來越重,而爸媽在你們的世界里只會越來越輕。父母永遠都是輸家。你們清楚地知道這點,所以才敢這麼膽大妄為。”
鄭明明不想聽后半段話,就抓著前面話的尾:“你真的會拗不過我嗎?那我說我不要轉學呢?”
“啊?!”陳霞懵了,旋即火氣就不住往上竄,“你不轉學?手續都辦好了,九月份就開學了。你現在跟我鬧這個脾氣?”
鄭明明口上下起伏,委屈地喊出聲:“我沒鬧脾氣!”
想說什麼,又覺得沒意思,索直接翻過,屁.向人:“你就當我沒說。”
陳霞趕追問:“那你能告訴媽媽為什麼嗎?雖然到了新學校要重新適應,但是外小很好的,學校大,老師跟同學都好,將來你考外國語中學也便利。”
“我們農民工子弟小學有什麼不好嗎?我們學校很好,我們老師我們同學都很好!”鄭明明突然間坐了起來,氣呼呼地看著媽媽,“你們老說城里人看不起農民工,你們自己就看不起自己啊。你幫大家買房子,說這樣就能變江海人了。可是我們就比江海人低一等嗎?我們為什麼非要變城里人?!”
陳霞苦口婆心:“因為戶口不在江海,將來你就沒辦法上中學啊。這不是農民工好不好的問題,是政策就是這樣規定的。”
“那錯的也是政策!南霸天要搶鐘家的地。為什麼不當胡斐打倒南霸天,非要當鐘四嫂剖開小三兒的肚皮呢?”
小孩的聲音清脆響亮,聲音一下子拔高了,就像是鬧鈴一樣。
躺在小床上睡覺的小胖子被驚到了,猛地坐起,還抖了兩下。
陳霞都顧不上驚恐兒出格的話,慌忙翻下床,一把抱起兒子在懷里頭輕輕地拍:“小驍不怕,小驍睡覺覺哦。”
小胖子的眼睛還瞪得滴流圓,等媽媽的手心落在他背上,他又看到了姐姐的臉時,他終于放心了,又閉上了眼睛,歡快地打起了小呼嚕。
陳霞抱著兒子來回走,等到人睡安穩了,才把他重新放回小床上。
安完小的,還有大的要教育。當媽的人只覺得心力瘁:“明明,以后都不要說這種話。”
鄭明明卻無所畏懼,聲音是低了下去,氣勢卻半點兒不減:“為什麼不能說?我說的都是事實,你們大人是不是只聽我們說違心的假話?我們又不是沒學費,我們又不又不搶,憑什麼我們就低人一等,憑什麼就不能在城里上學?學校還是我們爸爸媽媽蓋的呢。”
陳霞頭痛,要如何跟兒解釋?就算農民工子弟學校有初中也不行啊,將來照樣不允許考江海的高中。
只能強調:“既然你覺得政策不公平,那你更加應該好好利用你所能用到的最好的條件,努力讓自己變個厲害的人啊。這樣將來你才可能讓更多的人聽你的話,改變政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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