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寺的檀木佛像雕時, 據說異香縈繞, 三日不散，名京城外。

京城里上至皇親國戚, 下至販夫走卒, 幾乎都來這里進過香, 每逢法事盛會，哪怕在外設步障不許旁人進門，里頭也能得肩接踵。

正月初一進香者眾，布百姓進不來, 是員眷都能將佛寺滿。

寺里供奉香案, 燈燭香薰照看得最為謹慎。這種時候人多了難免照顧不周全，寺里怕佛像有失，特地在外設了檀木圍欄, 佛殿角落里也鑄了半人高的銅甕，里頭蓄滿了水, 殿里也有僧人照看，就怕到走火的事。

佛像下繡帳燃起被人瞧見，進香的眷們爭先恐后地往外跑，負責照看佛堂的僧人著慌，想取水救火卻不過去，待能過去時, 那火舌已竄到了佛像。

這佛像是拿整的巨大檀木雕, 別說湛雕工, 是木材便是千百年里罕見的。

聽得消息的僧人們聞訊涌來, 將外六座銅甕中的水都舀盡了，才算撲滅火勢。

好在這佛殿修得有近三丈之高，火苗哪怕竄上去，也夠不著屋頂藻井，否則一旦滿殿經幢和屋梁門窗著起來，不止救不下佛像，怕是會燒壞僧人，整個寺院都得連累。

濃郁的檀香從殿中涌出，進香的眷念佛不止，好容易見火勢熄滅，過開的門窗往里瞧，就見佛像下稍得七八糟。冷水潑得香案上凌，那座巧奪天工的慈悲佛像也被火舌過，底下基座損毀，趺坐的雙也燒損不。

方丈和住持跪在殿誦了經，僧人們驚魂甫定，忙著收拾殘局。

眼睜睜瞧著名天下的檀木佛像被燒損，眷們有惋惜憾的，有驚慌敬畏的，圍著不肯散，紛紛議論為何起火。

當中便有人提起范香，說瞧見甩斷香頭，必是香上的火星到繡帳，才會走水。

眾人聽得這消息，均往范香瞧，就見那位站在范夫人旁邊，嚇得臉煞白。

范夫人也是滿心驚慌，低頭悄聲道：“是你的香頭”

范香哪料使個子能惹出這等禍事來，被眾人盯著，知道有人瞧見躲不過去，只能惶然點頭，“我也沒料到會這樣。”

“好端端的，香頭怎會飛到里頭去。”范夫人皺眉。

范香咬不肯說，周圍眷卻已議論起來，目里盡是責備。

范夫人得罪誰也不敢得罪神佛，明白這不是追究的時候，只能拉著范香上前，在殿外跪拜請罪。

方丈滿心痛惜，卻不能丟下僵局不管，怕再出岔子，留下范家母，請眾人先離開。

進香的事就此打斷。

韓瑤和尚政方才在殿門，沒半點損傷，倒是楊氏和尚夫人驚，沒了進香的興致。但一年里進香求福袋的事就那麼幾回，總不好隨意錯過，長輩們不愿彈，便打算由晚輩往城外名聲正響的宏恩寺去求福袋。

韓瑤和尚政都無異議，因怕韓瑤出岔子，尚政還自告勇，愿同行照拂。

待韓家擁車馬出了慈恩寺時，尚政已尋好了數匹馬備著。

韓瑤沒客氣，含笑抱拳道謝，帶了飛鸞飛在后跟著，尚政隨其后，兩騎并轡，出城后絕塵而去。

京城百姓俱瞻仰過慈悲寺的佛像，連先太后、甄皇后都數次擺駕慈恩寺，在佛前進香。而今佛像燒損，消息便如長了翅膀般傳遍京城。

范家鹽商出，借著貴妃的勢青云而上，飛揚跋扈，早已惹得路人側目，如今范家姑娘燒損寶，不敬神佛，更是引人唾罵不止。哪怕范家放出消息說要花重金修繕佛像、供奉香油布施百姓，也未能挽回半點聲譽。

這事兒沸沸揚揚地傳了三天，還沒收場呢，另一件事便如浪般借勢傳得愈發洶涌。

范香的兄長范自謙仗勢行兇，眾目睽睽之下將文遠候的公子打重傷，至今昏迷。

事還是由范香這茬風波引起的。

那范自謙前年犯在韓蟄手里，被關在錦司近兩年，范貴妃懷孕后，才趁著韓蟄不在京城，磨泡地求著永昌帝，愣是將哥哥放出牢獄。

彼時范逯才得相位，范貴妃耳提面命，范家很是將他看了小半年，沒他鬧事。

范香燒損佛像的事兒傳開，百姓群激憤，唾罵不止，范家還指范貴妃能位正中宮，為堵悠悠眾口，花重金管事請能工巧匠商議如何補救，又大張旗鼓地供奉香油、散粥布施，滿府忙，便顧不上范自謙了。

范自謙吃了兩年牢飯，又被關在府里半年，瞅見空隙，哪能不出來散心的

教坊里人善舞，竹旖旎，紅袖添酒之下，范自謙很快喝得沉醉。

興致濃時抱著兩位人兒去別取樂，走在游廊，卻又聽見有人在議論慈恩寺佛像的事，言語中對范家頗多輕蔑。

范自謙大怒，循聲瞧過去，正是文遠候的公子。

跟范家拿捐軍資換來的縣候爵位相比，文遠候府是真正的書香門第、數代勛貴，家里出過數位宰輔帝師，至今爵位傳了百余年，雖大不如前，卻也自命基深厚，瞧不上范家這種買來的爵位。

宮中甄皇后與范貴妃爭寵，范家又實在跋扈，似文遠候這般府邸，自然偏向翰墨傳家的甄府，對范家嗤之以鼻。

范自謙進牢獄前就跟此人不對付，而今聽得他言語譏誚，然大怒。

他一位仗勢欺人的惡霸，行事本就張狂沒分寸，酒后把府里訓誡盡數拋在腦后，瞧著文遠候公子彬彬弱質，掄起拳頭便打。酒后盛怒，下手也沒個輕重，三兩腳下去，便將人家只會讀圣賢書的公子哥兒打得倒地不起，要不是教坊的豪奴過來拉住，怕是能活生生打死。

這事兒眾目睽睽，范自謙仗勢行兇的樣子又實在魯蠻橫，旁觀之人都覺得不忿。

隨后文遠候府便傳出消息，說那公子至今昏迷、水米不進，上骨頭都打斷了許多，醫束手無策。

年節里沒甚大事，有心人推波助瀾，百姓紛紛揣測。

史們口誅筆伐的折子雪片般飛進皇宮，孩還把范家仗勢欺人無法無天的事編了歌謠傳唱，一時間鬧得滿城風雨。

皇宮之，永昌帝忙著趁年節樂，懶得瞧史們的奏折，雖聽說慈恩寺的佛像被燒損，卻也沒太留意，聽此事與范家有關，筆一揮，庫中撥些金銀出去，佛像燒損拿純金鑄齊，至于范自謙仗勢行兇的事，沒聽見半點風聲。

不過此刻，永昌帝卻也在為范家的事頭疼。

他是被韓蟄請出來的。

正月初五尚未開朝，百歇著過年，永昌帝在宮中蹴鞠斗，玩得不亦樂乎。大半日盡興玩樂，往回走時聽監稟報說錦司使韓蟄求見，稍覺詫異，人拐向尋常接見臣子的麟德殿。

到得那邊，韓蟄先拱手告罪，說他半年征戰，錦司的事務積了不，這幾日晝夜不停地將幾件案理清楚，特地來前復命。

大過年的不回府安逸樂，卻跑去錦司吃苦累，永昌帝佩服得五投地。

也因此多幾分耐心，趁著歇息收汗的功夫，聽韓蟄一件件說完。

末了，韓蟄將奏本呈上，道：“錦司查案之余，奉命留意京城外靜，察覺蹊蹺之，怕傷及皇上龍，臣特在此奏本稟明。”

永昌帝接了奏本，翻開一瞧，上頭逐條記敘會客往來之事，看得滿頭霧水。

“這是何意”

“羽林郎將范自鴻自軍后，跟軍中許多人往來切，對同僚暗中大肆招攬，與京城公侯貴戚也有所往來。軍守衛皇城，關乎皇上和東宮太子命安危，臣怕出紕，特地奏稟。”韓蟄端然立在案前，神沉肅如常。

永昌帝眉頭微皺，“招攬同僚”

韓蟄頷首，“不過旁人對皇上忠心耿耿，倒沒見異。”

“既然沒見異”永昌帝隨便翻了幾頁，遲疑道：“興許只是素日不錯”

韓蟄抬目，冷沉的目落向案，恭敬而淡漠，“臣只是輯錄呈上，皇上定奪。”

他這般態度，永昌帝心里反而敲起鼓來。

再仔細翻了數頁，瞧見上頭的人名，除了羽林衛，連監門衛的都有。

永昌帝面微變。

他雖玩喪志、昏聵庸碌，拿尾大不掉的節度使無可奈何，對關乎命的軍仍不敢太松懈。先前田保百般作惡皆極力維護，及私軍將領的事便罪無可恕，可見一斑。

軍中的將領多是出自高貴府門第，明白皇帝忌憚，素日本分當值，私下里縱有往來，也僅限于朋友之，不算頻繁。

哪怕是甄皇后的兄長，也沒敢在明面胡行事。

范自鴻在河東軍中歷練，打仗固然有些本事，于朝中這些幽曲門道卻不甚通，加之背靠河東軍權和貴妃之勢，行事不知收斂，除了大肆招攬尚政，也曾私下跟旁人往來，送禮請客，比旁人頻繁許多。

范貴妃懷著子嗣，有位正中宮的野心，范自鴻如此張揚，不能不人多想。

永昌帝跳著翻了大半，見范自鴻著實囂張，不免生氣，看向韓蟄。

“這些人，可都了招攬”

“有人與范自鴻漸深，也有人只忠心戍衛宮城。據臣所查，羽林校尉仍忠心侍主，未招攬，監門衛倒是有人跟范自鴻走得近皇上可查問司。”

自然是要查的

監門衛管著宮廷門戶鑰匙，查驗進出人等，倘若真對范家網開一面，他睡覺都不踏實。

哪怕不查，范自鴻這染指軍的行事也實在可恨

永昌帝心中憤怒，下意識瞧向韓蟄。

他對韓蟄的態度頗為復雜。去歲覬覦人.妻卻被當眾抗旨，永昌帝雖沒敢發作，心里畢竟不滿其囂張，但朝堂外，韓蟄卻也為君分憂不，尤其去歲率兵討賊力挽狂瀾，更是功勞極高。朝堂外牽涉得錯綜復雜，他拿不定主意時，多是向韓鏡和甄嗣宗請教。

此刻兩位相爺不在旁，永昌帝遲疑了下，問道：“你的意思，該如何置”

韓蟄端然拱手，沉眉肅容，“東宮初立，太子年紀尚。軍事關重大，皇上當為皇后和太子著想。防患于未然，對皇上、皇后和太子都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