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樓,為五座用各式迴廊飛橋聯的三層高樓,聽說早年站在西樓上能夠看到皇宮苑,後來西樓被封,再不能登高遠。即便如此,到京城來的遊人仕子仍然不會錯過這京城第一酒樓,哪怕是看不到呢?一下這種只在傳說中的奢華獨特也是好的。當然,這是在銀錢厚的況下,誰都知道,樂樓里一杯羊羔酒也是要賣90文錢的,而在外面的腳店裡吃飽肚子,也不過是15文錢的事。
樂樓貴是有道理的,銀酒,上等瓷隨可見,珠簾綉幔,就是裡面賣酒的也比他的貌得多,端茶送水的夥計也穿得似乎要齊整些。放眼看去,滿座皆是履紗,字畫鮮花點綴其間,熱鬧卻不庸俗。
陸緘到京城後來過樂樓好幾次,第一次是榮老學士請客,第二次是中了進士之後同年聚會,後來幾次分別是請同鄉、同僚吃飯,所以對此間的繁華也算是見得慣了,輕車路地避開大堂里的喧囂,經由花木掩映中的迴廊飛橋上了南樓三層雅間。
梅寶清一白,臉上含了三分笑意,灑然站在窗前,一手執了從林謹容鋪子里買來的倭扇。夕西下,把他的後照得一片胭紅,那扇子照舊的琴漆柄,厚青紙,繪就的遠山寒雪,銀泥氳月,好不打眼,卻令得他素淡中帶了些別樣的富貴熱鬧,富貴中卻又帶了些別樣的清淡孤寂。
這便是所謂的骨子裡出來的風姿了。陸緘一向自覺才容出眾,這時候也不得不打心眼裡贊了兩聲,但也曉得,梅寶清這樣的閑適清淡不過是表象,里其實再冷鋒利不過,不然也不會在這個年紀就為這樣的人。他倒也沒有什麼輕視商人的意思,照舊的親切守禮:「明審兄今日得閑?」
梅寶清上上下下打量了陸緘一回,見他穿著件米的紗袍,青布鞋,腰間只一塊青玉配,頭上清清爽爽一烏木簪,長玉立,乾淨出塵,如竹如松,神語氣還和當初在平洲初見時一樣的溫和有禮,隻眼里多了幾分不一樣的自信堅。於是微微一笑,朝陸緘一擺手:「敏行弟,難得你人前人後,之前之後一個樣。請坐。」
陸緘不以為然地一笑。暗道自己就算是考中了,不過是個八品小,天底下多了去,又有什麼值得人前人後兩張臉的?更何況,即便是這職再大些,也用不著做這樣一副小人臉出來。
梅寶清端了一杯清茶在手,靜靜地打量著他的神,見了這個笑容,便知他在想什麼,也跟著一笑,道:「你大概是覺得,沒什麼好驕傲的,這樣一件事,並不值得你變臉。」
陸緘訝然。他不曾遇到過這樣敏銳的人。
梅寶清淡淡地道:「可我見過太多小人得志的臉,所以見著你這樣的,反倒有些驚訝了。」
陸緘不知他所圖何為,便謹慎地不開口,安安靜靜地聽著。
「你大概在猜我今日邀你來此,所為何來?你們出來也有一年的景了,大概平洲那邊的況是不太知道的。」梅寶清優雅地舉起茶壺,給陸緘倒了一杯茶,把熱氣氤氳的清茶輕輕推到陸緘面前,「嘗嘗,這又是另外一種喝法。在這樣悶熱的天氣里喝起來倒是十分解暑的,比吃了那冰刨的綠豆、烏梅之流更解暑,更利於養生。」
陸緘謝了,輕輕啜了一口茶,謹慎地道:「平洲那邊的形,時常也曾從家信中看到。」並不是什麼都不知道,雖然宅翻天覆地,但他知道家中生意的主要命脈還掌在陸老太爺和范褒的手裡,陸紹還被在太明府,陸建中手裡的勢力雖則不小,但卻還是在一個合理的範圍。至於林、吳兩家,林家照舊的頹廢衰敗,吳家照舊的低調務實。而林謹容的生意……平日里雖不太與他細說,但他也曉得林世全把生意做得很大,而且有越來越大的趨勢。
梅寶清默然片刻,淡淡地道:「上個月,我來之前,你家老爺子大病了一場,你大概是不知道的。」
陸緘猛地抬起頭來看著梅寶清,他是真的不知道,家裡一直傳來的信都是陸老太爺的病很平穩。當然,陸老太爺、林玉珍、塗氏等人不肯把這種事告訴他,那必然是有原因在裡面,就是告訴他,他又能如何?請假回去伺疾?林謹容剛生產,才不過滿月。陸緘冷靜下來:「那他老人家現在如何?明審兄是如何得知的?」
梅寶清道:「我猜又平穩下來了。」並不回答陸緘,他是如何得知的。
猜。陸緘敏銳地捕捉了這個字,一時各種顧慮,沉半晌,低聲道:「明審兄,有話但講無妨。」無利不起早,林謹容說得對,梅寶清不會無緣無故請他到這種地方來。
梅寶清卻又不說,輕輕拍了拍手,命人上酒菜:「飯點到了,邊吃邊說。」
陸緘有的是耐心,既然已經坐到了這裡,既然不能著翅膀飛回平洲去,他便不急,安安心心地等著梅寶清出招就是了。梅寶清卻仿似是要考驗他的耐心,東拉西扯地同他扯天南地北的風土人,有一回還扯到詩詞歌賦上面。
陸緘含著笑,認認真真地回答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問題。飯局將盡時,梅寶清突然道:「你的堂兄,陸紹的吧?曾經來找過我,如果,我日後與陸家合作的生意肯給他,肯認他,他樂意將陸家現在的所有貨源比照市價低兩給我。你覺得這生意劃算與否?」
陸緘的心「咯噔」了一下,難怪得梅寶清會猜陸老太爺大病不行了,爭權已經開始了。陸紹和陸建中在尋找有力的合作對象,他們還記著那年冬天的褐事件,那件事中,梅家只認他,而不認陸建中與陸紹,導致多半中立的人從此看他不同,讓他直了腰桿。梅寶清這樣的試探,何嘗又不是想多爭些利益?陸紹願意以低於市價兩的價來討好梅寶清,他這裡要麼就是開出同樣的條件,要麼就是以更低的價拉攏梅寶清。但是值得麼?低了兩,陸家還能賺什麼?不亞於慢自殺。他得到的也不過是個空殼,還要賠進名聲。
他猜不到梅寶清的心思,不如讓梅寶清自己來說。陸緘很快作出判斷,微微一笑,沉聲道:「明審兄能走到今日,靠的不是運氣和偶然。我想,明審兄心裡早有決斷了吧?否則也不會約我來這裡。」
梅寶清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在銀質鏨花的酒杯上劃過,他的聲音同樣低沉悅耳:「你是走場的人,你的父親也是如此,但這不是我願意與你合作的緣故。你要知道,我私不。」
潛臺詞是比你們大得多的兒我見得多了,所以不怕你們這樣的小兒。陸緘聽懂了,但對方只是在陳述事實,所以他倒也不惱,並沒有覺得到了辱,所以只是輕輕點頭:「願聞其詳。」
梅寶清笑了:「世人都說,無不商,但其實我多數時候還是更願意和正人君子,講信譽的,有能力的人打道。」他優雅地一展手臂,銀質鏨花酒杯在燭下劃出一道優的弧線,「我覺得,在你上押寶,從長遠來看,好像更劃算。」
「我對生意上的事其實並不稔。若是單論做生意的經驗和才幹,我是不如我二叔父與堂兄的。」陸緘猶豫再三,覺得自己完全有必要先說明這件事,畢竟這件事,梅寶清不可能不清楚。
梅寶清又笑了:「有自知之明是件好事,不過你很有福氣啊。林世全曾經和我說過,有人給了他一個機會,所以才會有現在的他。」
陸緘再度明白梅寶清指的人是誰,也明白為何梅寶清願意對他出手了。他有一個在場上行走的份,又有一個會做生意的妻子,外兼修,二房又怎能比得上他們?從長遠來看,的確是與他合作最劃算。但他不會認為,梅寶清只是想尋一個合作夥伴那麼簡單,要知道,清州、平洲那邊的榷場雖然重要,但似陸家這樣的人家卻也不是一家,吳家、陶家都會很樂意與梅寶清合作。所以他還是要做出讓步,他低聲道:「多謝明審兄,但不知,我有什麼可以幫得上你的?」
梅寶清沉默許久,道:「如果我說,我只做件長遠的,互惠互利的事呢?也許,有一天,你會往上走得更遠,那時候,我希你還記得有我這樣一位朋友。如果……尊夫人要賺點脂錢,那也不必再白白幫人賺錢。」
陸緘看著梅寶清不語,他從梅寶清的臉上看到了許多東西。有一種人,喜歡放長線釣大魚,雖然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為那條大魚,雖然他確實很需要有個人推他一把,畢竟在這方面,哪怕就是陸建新也是不能給他多大的助力。可是他不願意輕易給出這樣一個承諾,輕易把自己給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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