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完神,之后是盛大的海祭。
拜天后有一套章法的講究,譬如元宵節要放海燈;三月初三娘娘壽辰,要抬著金繞海岸一圈,這娘娘繞境巡安;九月初九是娘娘羽化升仙的日子,男面朝海跳八佾舞、魚苗大放生。
而這場開典也有開的講究,三千信士要出海祭拜——當年海神娘娘的真是從福建賢良港出發,“乘席渡海”到湄洲嶼羽化的,再加上北地爭執名人故里,所以在天津,這一傳說變了“娘娘從津口出發,渡海到達山東蓬萊島羽化”。
最虔誠的信士每年會搭上神舟,重走娘娘升仙之路。
蓬萊離得不遠,坐大船一日半就能到,正值悶熱的三伏天,去蓬萊就了條極熱門的游玩路線,京畿、遼東、山東幾地有錢的商客、文人都會坐船出行,組一個浩浩的祭海團。
碼頭南北側的干船塢是一排人工挖鑿的大塘,平時排空水,塘底只剩砂石,用來泊船修船。這會兒一開閘,海水痛快地涌進去,幾十條樓船隨漲水而浮高。
從運河一路過來的大、豪商都有自己的船,沿岸船工無數,絞船索的、扛艙石的、趕著臨上船前吃面吃的,海岸上一片紅火。
“茶花兒,怎麼還不登船?”
公孫和老遠看見,揮手喚了一聲。
這平時總是一騎裝的姑娘,今兒換了條彩袖,兩條袖幅上點染了大片的五彩云,很驚艷。
唐荼荼說:“我等我爹和母親呢,珠珠也不知道在哪兒。”
和又驚又奇地瞧著:“茶花兒你是傻了還是怎麼?大人們全坐另一條船啊,咱們這條是相顧船,刨掉八十個搖櫓兵,就是一船的青年才俊和妙齡大姑娘——相顧懂嗎?大伙兒趁著一塊玩,相看相看,看對眼了就是姻緣,看不上的心里也就有了數。”
“天天擱家里聽爹娘念叨‘張家老大好,王家老二妙’,盲婚啞嫁還不膩啊?難得出來玩,你怎麼還要帶上爹娘一塊上船啊?”
唐荼荼:“哈?”
什麼相顧船,沒人跟說過啊!
猛地記起幾天前公孫景逸的原話,說的是“在那兒能見著全天津十之七八的門戶子弟”,敢是全城家子大相親!
旁的二殿下臉一黑,活了尊門神,一霎間就記起此“公孫家”是哪個公孫家了,聽見“相看”更是沉了眉。
和不大能察言觀,但看人氣度風儀還是錯不了的,猶豫問:“茶花兒,這位是……?”
晏昰微微一笑:“勞煩姑娘,在船上添個位置。”
他話是對著和說的,唐荼荼卻被不知來的冷氣吹得后脖子一,只聽二哥幽幽道。
“爹娘上船不合適,我這做兄長的,總該上去把把關——妹妹說是也不是?”
唐荼荼敢說不麼?唐荼荼一聲沒敢吭,平白心虛了半天。轉念一想,自己心虛個什麼勁兒,沒道理嘛,便又坦坦地直起了肩膀。
滿碼頭都是公孫家的兵,托了個小兵頭去知會爹娘一聲,跟著和坐上馬車向東走。
海邊分辨、商與民的辦法簡單,因為沙灘上鋪出來的趟馬道不結實,損耗快,便只許家走。富商坐轎,兩人抬、四人抬的都有。
“西邊是百里碼頭,大小漁船隨便停;東邊才是領港,大船出海都從這邊走,商船上岸要繳稅,船停泊要收錢。”
唐荼荼一句句聽得仔細。
可當馬車抵達領港、轉過那片灣后,突地一個字聽不進去了,被越來越近的大船震得說不出話。
這出海的巨長得一眼裝不下,高得仰頭不見頂,雄踞在船塢上,岸邊百余賣淡水賣吃食的小攤全被它納蔭涼里。
今早瞧那幾條捕魚船時,唐荼荼估一條船有二十來米長,還假迷三道地擱心里邊贊了一下古人的造船技藝,覺得那就算是這時代的龐然大了。
可此刻站在海邊,才知早上的捕魚船什麼也不是。
尖梢的船頭底尖頂方,人站在岸上如仰視淵壁,頭尾兩條鐵錨比人的腰,繃繃扎進水底,這兩定海的巨柱釘住了船,任憑浪花拍岸,不見船晃一下。
打眼一瞧,這船竟奔著百米去了!
純手工時代的全木船竟能達到如此極限,唐荼荼恨不能當場拉繩,好好測測這巨的長寬高,把曲度、張力等等數據算盡。
晏昰也仰頭著,到底是比見過世面,道:“這是海滄船,是一等一的寶船。”
“當年西洋使節東渡,載了一船的寶貝,從廣東靠了岸,那是咱們中土有載以來,第一回在海邊見到藍眼睛黃頭發的人——天下文人爭著謳歌作賦,將那些西洋人視作神仙渡海,稱他們是仙人下凡。”
唐荼荼睜大眼睛:“之后呢?”
海風吹得他倆都大了聲音,晏昰意氣風發笑了聲。
“時逢高祖爺爺在位,心想番邦小島,作出如此大的風,我泱泱大國如何自?遂命沿海設立海作務,勢必要造出比西洋人大十倍的船——其中,福州造船的技藝最高妙,最早獻上了寶船,高祖大筆一揮,題名‘海滄’。”
“那幾十年,福廣、江浙、遼東、山東幾地爭相造大船,又一連造出了‘破浪’‘舉風’‘劈波’幾種巨船,沿海的舟作坊與干船塢能連排。再回頭瞧西洋人的船,當是笑話了。”
“只是咱們造船是為了防海戰,船上都是堅兵大炮,真要說起來,海航行的本事不如洋人,洋人這幾年又在琢磨如何西渡……”
他還沒說完。
“哎呀你別掃興,該批評批評,該夸的時候就得夸。”唐荼荼正心澎湃,聽不得他說一點不好,抓著他往船上走。
公孫景逸今日穿了件簇新的衫,大紅一條綢布披在右肩上。
此地風俗,祭海神娘娘講究要披紅,因為海神娘娘生前保佑漁民,打心里盼著百姓安康富足。初一正祭這天,百姓穿得喜慶,娘娘看了高興。但家里的孩披一紅,只怕海鬼不識人,把孩當做新娘子擄了去,于是各家的兒孫就要撐起這風俗,要麼戴紅冠,要麼配紅腰帶,要麼前掛一穗紅寶珠瓔珞圈。
公孫家幾房兄弟姐妹起哄,攛掇掌家夫人給公孫景逸穿掛了一,紅冠紅帷紅腰帶紅鞋面,給他裝扮了個大齡福娃娃,頗稽。
這公子哥仗著自己好,也沒摘,對鏡照了照,紅朱朱的襯他一張玉面,嘿,也好看。
“哥哥哥哥哥!”和一聲哥喊出了環繞音,跑到景逸面前,提剎住腳,一指正往船梯上走的人:“茶花兒二哥!二哥來了!”
“……誰哥?!”
“茶花兒,哥!親哥!就是那個皇上親筆題了字的神子!”
公孫景逸舌頭發僵,手腳發木,往和所指的方向一眺,把人瞧了個正著。
那青年劍眉星目,儀表堂堂,一容易顯老的雪青兒愣是他穿出了貴氣,穿出了神采英拔,舉手投足間士族風儀。
——唐老頭兒那面團樣!怎麼能養出這麼鐘靈毓秀的兒子!
公孫景逸扯過鏡子一照自己,這一的花里胡哨不像樣,襯得他像個沒文化的土鄉紳。
忙把頭上的花冠取了,上的紅綢摘了,全掛在堂弟上,連倆手的紅瑪瑙扳指都卸了,刮拉得上只剩一件袍,展出個笑,幾個大步迎上去。
“這就是唐家二郎義山兄弟吧,圣上親筆題了字的大學問人!常聽唐伯父和茶花兒提起義山兄弟在國子監念書,我只當國子監做學問的,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書癡,今日一見,才知是弟弟我淺薄了!”
晏昰揣著“我倒要看看這公孫是什麼人中龍”的心思、冷眉冷眼上的船,誰料剛面就多了個弟弟,愣是被這份熱整得不會了。
這公孫公子活像說書出,一邊笑叱:“茶花兒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二哥來了天津,怎麼不跟我知會一聲?倉促見面,實在是失禮啊。”
一邊展袖:“二哥快請上座!”
上座是沒上座了,他們上船太早,五層船艙是從底艙開始一層一層安置的,這麼大的船,最底下一層需得幾十萬斤重的砂石艙,再壘好大件貨,其上一層住船工水手,再上層住份貴重的客人。
幾條船梯搭著岸,上上下下全是人,正是最的時候。甲板上支開幾張茶桌,就是最上座了。
唐荼荼哪有心思坐那兒吃茶?連椅子都沒沾,歡快地踏上了主甲板。
站在船上看又是不同風,船寬敞得能踢足球,無數船工推著小車來往,誰也不擋誰的路。沖天的桅桿看不見頂,九面巨帆才掛起一半,已有獵獵風聲。
爺小姐們的行囊都不輕,往甲板上搬貨的力夫、仆役各個修得一好禮節,見人行來,就規矩地退到邊上。
晏昰踱步跟上來。
“海滄船最多可以掛十二張帆,大帆皆是以鋼鐵撐條作骨架,這樣的帆才能經得住狂風巨浪。”
“瞧,那是雀室,是船上的瞭塔。”
“船首矮,尾舵樓高,四面八方一覽無。這座舵樓在戰起時形同主帥營,最頂上的那兩間小屋稱作雀室,哨兵、旗兵、都在這一層,遠遠地便可眺敵、指揮海戰、觀測天時氣候。”
唐荼荼眼睛發:“嚯,好厲害!”
公孫景逸長在海邊,玩在海邊,穿開的年紀就跟著太爺爺出過海,一點不怯,同為男人的那點好勝心,他趕跟了句。
“為了跟我太爺爺借這船,我差點磨破皮子,好話一重接一重啊。可惜我太爺爺不讓帶炮,把大炮全給我卸了——茶花兒,你看兩側二十個舷孔,這些都是大炮位,底下一層還有小炮舷孔,一旦打起仗來,主炮輔炮相合,能把這一片海掃個天花墜。”
“可惜啊可惜,太爺爺一門炮也不讓帶,咱們這回出海只能拿火銃轟轟魚了,那玩意沒瞄,不了多遠。”
唐荼荼不分人的夸:“這也很厲害了!”
晏昰略略轉頭,賞給旁邊一個眼神,慢騰騰吐字:“公孫兄倒懂得不,未墮了將門威風,不錯。”
“義山兄弟過獎過獎!”這麼輕描淡寫一句夸獎,公孫景逸接得寵若驚,竟鬼使神差地驕傲自豪起來。
驕傲完了,又有點不著頭腦。往常他爹、他爺爺,甚至他家老祖宗夸他一句兩句,都沒讓他這麼得意過。
——嗐,真丫的邪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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