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攝從下午持續到了傍晚。

程遙遙隨意地在廳堂里走，擺弄花瓶里枯萎的枝條,間或逗弄花幾上睡覺的貓兒。最后干脆坐在椅子前撐腮發呆,絨流金的擺垂落下來，足尖勾著高跟鞋。

由明轉暗,老宅子的廳堂里著一寂寞,清冷的味道。程遙遙冷艷的側臉被影勾勒，出幾許幽怨——花容月貌,正當好年華，深閨寂寞無人識的幽怨。

榮導并不指導,由著程遙遙子來。廳堂里眾人安靜極了，眼睛一瞬不眨地看著程遙遙,只有快門聲偶爾響起。

院門吱呀一聲,打破了這寂靜。程遙遙也抬眼過來，眼眸驟然亮起：“謝昭！”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小樸惋惜地道：“怎麼停了？！”

書轉頭看向門口，打斷拍攝的是一個高大英的年輕人,不由得怒道：“你怎麼回事兒？我們在拍攝呢！”

年輕人冷冷看向他,書心里一跳，不知怎的有點怯。

謝忙道：“這是我孫子。”

程遙遙高興地站起,想要讓謝昭看看自己穿這條子的模樣，卻被小樸制止：“還沒拍完呢！”

程遙遙只好坐回去,沖謝昭笑了笑,雙輕輕晃著,顯而易見的歡喜。

謝昭看向院子里這些陌生人,看過小樸手里的攝像機,最后落在程遙遙的臉上，擔心的事終究還是真了。

榮導示意書閉，對謝昭出手笑道：“小謝同志，我們是上海電影廠的，我姓榮。”

謝昭狹長眼眸與榮導對視，出手跟他握了握：“謝昭。”

榮導道：“我看你們家宅子很有韻味，所以借你們家給小程拍幾張照片，真是打攪你們了。我們會給你們補的。”

謝昭淡淡道：“不用補，遙遙沒給你們添麻煩就好。”

榮導笑起來：“小程很有天賦，幫了我們大忙了。等照片洗出來，你們真應該看看，就是為鏡頭而生的。”

謝昭沒回答。

場面一時有些安靜。榮導若無其事地笑道：“那今天就拍到這兒吧。”

小樸端著相機對著程遙遙呢，聞言惋惜道：“這時候線正好呢。”

此時夕淡淡落進廳堂里，正是最好的線。只是程遙遙眼眸發亮地著謝昭，神態里盡是不加掩飾的歡喜和，哪里還有剛才的半點氣氛。

榮導笑著擺擺手：“今天就到這兒。明天咱們準備準備，服裝和化妝師也帶上，再正式拍一套。”

程遙遙這才站起來，了個懶腰，黑絨子地在上，襯得皎潔如雪。肩上一暖，是謝昭的外套披了上來。

程遙遙把胳膊進袖子里，外套猶帶謝昭上的溫度，程遙遙這才覺出冷來：“你今天出去干嘛啦？”

“我……”

謝昭才開口，榮導就程遙遙：“遙遙，你對服裝道有什麼要求嗎？”

程遙遙聞言跑了過去：“我要自己挑。”

“沒問題！”榮導笑道，“遙遙，你今天的表現很自然，就這麼保持。還有幾點……”

榮導溫和耐心地跟程遙遙說起今天拍攝過程中的一些問題。他是著名的大導演，說話相當有容，程遙遙也漸漸認真起來。攝影師和其他幾人也參與到討論之中，氣氛十分專業。

謝昭遠遠站在一旁，看著程遙遙專注而認真的模樣。程遙遙臉上褪去了幾分憨和天真，卻流出另一種令人移不開眼的芒。

把一切都敲定后，導演一行人才終于告辭。林大富還特地趕來，再三挽留導演他們在公社食堂用飯，被榮導婉拒了。

看著縣文化館的小車離開，林大富才好奇地問謝昭：“這些大領導來找程知青啥事兒啊？”

謝昭沉默不語，還是程遙遙道：“他們想找個古鎮取景，來咱們村踩踩點。”

“是這！”林大富著手激道，“咱們村兒也有風雨橋和幾棟老宅子，不知道能不能被挑上啊？要是被挑上，可有啥補沒有？”

程遙遙道：“沒有補。”

一聽見沒有補，林大富的興趣就消失了大半，還是道：“那這也是長臉的事兒！被拍進電影里，那多臉啊。”

對這個年代的農民而言，拍電影那可是相當神而遙遠的事兒。有大導演要來他們村子取景拍電影，更是做夢都想不到的好事兒。

程遙遙道：“是啊。不過這事兒可得保，要是讓其他村子聽見風聲，可就……”

林大富一臉嚴肅：“我懂，我懂！”

程遙遙抿笑了笑，對上謝昭的視線，道：“干嘛這樣看著我？”

謝昭移開眼，率先走在前頭：“說大話不眨眼。”

程遙遙加快腳步跟上謝昭的大長，理直氣壯道：“我不那麼說，他肯定會到宣揚的。到時候全村都來圍觀，想想都心煩。”

因為拍攝拖到很晚，謝簡單地煮了粥，做了兩樣涼菜，大家圍在一起吃飯。程遙遙今天胃口特別好，捧著米粥吃得香甜。

桌上氣氛也格外熱鬧。謝緋嘰嘰喳喳，激地跟程遙遙討論今天的拍攝。

“遙遙姐，你那子太好看了，拍照的樣子也……也很好看，像電影明星！”

“他們那機很貴吧？那麼大一個箱子，里面裝了好多相機！”

“明天他們來拍，會給你帶服嗎？還要化妝，你……”

程遙遙忙里閑地回答道：“會帶服裝和化妝師來的，到時候你就看見了。”

程遙遙把空碗遞給謝昭：“還吃一碗。”

謝昭接過碗，舀了半碗粥放在面前。謝驚訝道：“今兒肯添飯了？”

“好。”程遙遙笑道，“拍的時候還沒覺得，拍完了才發現。”

謝笑道：“還別說，遙遙拍照倒是有模有樣的。”

“還吧。”程遙遙捧著粥碗喝一口香濃的米湯，漫不經心似的回答，小臉上的得意洋洋卻是誰都看得出來。

謝忍俊不地搖搖頭，卻瞧見了自己孫子眉目間的一郁。

謝往謝昭碗里添了一大勺粥，對程遙遙道：“你可別翹尾。既然答應了人家的事兒，你要認真拍，別浪費人家的膠卷。”

“嗯！”程遙遙認真地點點頭，“我會好好表現的。”

吃完飯，謝特地煮了一鍋草藥水給程遙遙泡澡，小心地加進洗澡水里：“燙就跟說，啊？”

謝慈的嗓音讓程遙遙想起外婆來，撒道：“，幫我背上。”

“行。”謝被逗笑了，拿起巾替程遙遙背：“這麼大了，還要背啊？”

程遙遙趴在桶沿上，笑道：“我還小呢。”

謝道：“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兒子都兩歲了。”

程遙遙一點不害：“那現在國家不允許早婚了，我也沒法子呀。”

“說不過你。”謝笑道：“這藥水祛消腫，你多泡會兒，明兒拍照更好看！”

熱水從背后澆下來的覺暖洋洋的，程遙遙舒服地嘆口氣：“您這都是哪來的方子啊？”

“這是咱們家的方！昭哥兒他爺爺祖上就是開藥廠的，好些養的方子呢。”謝挽著袖子，舀起熱騰騰藥水慢慢澆下來：“泡完了就趕睡覺，保準你明天臉蛋繃繃的。”

程遙遙聞言，道：“那我得多泡會兒，保證明天上鏡臉不腫。”

謝半天沒說話，笑道：“遙遙，你真的喜歡拍照，拍電影啊？”

“談不上喜歡吧。”程遙遙想了想，道：“”反正我每天也沒別的事可干。”

謝沉沉嘆了口氣：“咱們家委屈你了。”

“不委屈！”程遙遙忙道，“我一點也不委屈，真的。我只是……只是除了做飯之外，難得能做好一件事，開心的。”

看著程遙遙臉上掩不住的沮喪，謝慈地著發頂：“明白。你想做什麼就去做，你還年輕，見見世面是好事兒。”

程遙遙眨了眨眼，看著謝小心地問：“，您不反對我拍照嗎？”

謝笑了起來：“是沒趕上好時候兒。要是年輕時候有人請我拍照，我肯定答應。何況咱們遙遙長得這麼漂亮，拍就拍，還一定要拍好了！”

程遙遙撲哧笑了，用力抱了下謝。謝拍：“弄我這一水！快點洗，洗完回去睡。”

程遙遙洗完澡舒服地躺在被窩里，早早就吹滅了燈。屋子里一片黑暗，只有窗前一片月，翻來覆去睡不著，總覺得了點兒什麼。

過了好久，程遙遙迷迷糊糊剛閉上眼，就聽見門被輕輕推開，悉的腳步聲走近床邊。

謝昭把踢到地上的小枕頭撿起來，又把程遙遙的胳膊塞回溫暖被子里，才要收回手，小手指被勾住了：“……”

程遙遙扯扯他：“你來干嘛呀？不是一晚上都不理我嗎？”

“……沒有不理你。”謝昭低頭看，“怎麼還沒睡？”

“有點激，睡不著。”程遙遙嗓音帶著倦，聲氣。

謝昭嘆口氣，拿起外套把裹上，抱了起來。程遙遙得逞地摟著他脖頸，讓謝昭抱著自己在房間里慢慢地轉著圈。

謝昭的懷抱溫暖，程遙遙舒服得昏昏睡，含糊道：“謝昭你明天還要上工嗎？”

謝昭道：“嗯。”

“我明天拍照呢。”程遙遙蹭一蹭他頸側，裝作不在意地道，“你沒看過我拍照的樣子吧？”

謝昭還是淡淡的一聲：“嗯。”

“……”程遙遙氣得困意全消，猛然抬起頭來，借著月卻瞧見了謝昭微微上翹的角，那看穿一切的笑可惡至極。

程遙遙氣道：“討厭！”

謝昭用堵住即將吐出罵人話的小，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妹妹拍照的時候很，我看見了。”

程遙遙就像被針扎了的河豚，氣頓時消了：“那你明天……明天看我拍照嗎？”

謝昭道：“明天我要辦事，沒辦法待在家里。”

程遙遙哼唧了一聲，不說話了。謝昭咬著耳朵道：“你留著服，等我晚上回來看，嗯？”

“你……你休想！”程遙遙腳趾蜷起來，摟著謝昭的脖子：“再走一走。”

如霜月里，程遙遙趴在謝昭懷中，在一圈圈溫的顛簸里慢慢睡著了。

的夢里有一間深深的宅子，重門深鎖，穿白黑的長辮子傭影子般無聲地來去。老舊褪的背景中，只有一名子上的旗袍緞子明亮鮮活，日日倚在窗邊等著不歸人。

這一日，門外有馬蹄聲，肩披大氅的軍翻下馬，軍靴踩上了長著青苔的臺階。

……

次日天不亮，榮導一行人就浩浩來了謝家。

這回他們帶來了許多東西，機三腳架打板一一架設起來。道組搬出許多古董擺件在廳堂里陳設起來，嚇得謝連聲道：“別別，這些可是剝削階級的東西！”

榮導笑道：“老太太，您別擔心，這是拍電影呢。這些東西我是跟政府打過報告，暫時借用的，不會給您惹麻煩。”

謝對這些惹禍的東西心有余悸：“不！導演，咱們家可是已經改造好了，這些東西不能再出現了！”

榮導無奈地看向程遙遙：“小程，你看這……”

程遙遙笑著拍拍謝的手，解釋道：“，這電影廠是國家的，您不用擔心。出了什麼事兒，有導演扛著呢。對吧？”

“對！”榮導笑道：“老太太，我給您打包票，我保準您沒事兒！”

謝這才將信將疑，看著房子在工作人員的布置下，漸漸還原當年的模樣，忽然了眼角。

榮導招呼程遙遙：“小程，過來看看這些裳！”

化妝師搬來一箱子，打開，樟腦丸的味道撲面而來。一箱子流溢彩的綢緞裳，沒有因時而褪半分。不僅是程遙遙，謝緋和謝也是驚嘆不已。

榮導笑道：“你要自己挑裳，你看看喜歡哪件？”

程遙遙提起那些裳來看，全是從那些黑五裂家里收繳的，每一件都致非常。程遙遙挑中了一件湖藍短袖長旗袍，腰收得極窄，穿上竟是嚴合，倒像量定做的。

資歷老道的化妝師著程遙遙的臉，第一次覺得無從下手——“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城，迷下蔡。”

程遙遙閉著眼等了半天，疑道：“怎麼還不化妝？”

“你這皮也太好了。”化妝師近距離看著程遙遙的臉，吹彈可破，一瑕疵也無，撲上反而損了的澤。最后只修改了眉形，一雙眉眼立刻籠上如煙薄愁，綢般的發在化妝師的巧手里梳攏，編致的婦發髻，上抹了鮮紅的膏。

廳堂里增添了幾樣擺設，汝窯花瓶里著重瓣繡球綠，花幾上多了一個黃銅香爐，裊裊升起煙霧。椅子上鋪了織錦繡花墊子，程遙遙斜倚在上頭。湖藍緞子旗袍滾著月白邊，長長地垂落到小，對襟小高領掩著一截雪白天鵝頸，卻掩不住水桃般香氣四溢的風。

機四面對著程遙遙，氣氛比昨日嚴肅許多。榮導在一旁為程遙遙講戲，幾次不如意的地方都被他嚴厲地指出來，讓程遙遙重拍。當同一個鏡頭重復拍了七八遍后，原本興致的程遙遙漸漸皺了眉，小臉越來越冷。

謝和謝緋一直在邊上看熱鬧，此時都覺出了不對。連攝影師小樸也對導演小心道：“累了，讓休息會兒吧……”

導演抬手，不容置疑道：“重拍！”

當導演再一次要求程遙遙重拍修剪花枝時，程遙遙一言不發，忽然抓著剪子把花朵剪得七零八落，再一甩手，小剪子咚一聲落在魚缸里，驀然抬眼看向鏡頭，呼吸微急，冷艷無雙的臉上出一得逞和破罐子破摔的快意。

全場都被震住了。榮導是誰？國家級別的大導演，在片場有誰不是對導演畢恭畢敬？在片場被他罵得當眾痛哭的當紅演員比比皆是，哭完還不是要臉繼續拍？程遙遙居然敢當眾挑釁導演！

回城的路上，書對榮導道：“我早說了，這程遙遙則矣，不服管，你看今天那桀驁的樣兒。”

小樸替程遙遙說話：“沈寄秋不就是這個子嗎？烈如火，被教條、禮法抑著，不在沉默中發，就在沉默中滅亡。今天剪花的戲，都可以放進劇本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