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出聲，謝昭已經出現在門口,他今天穿著件黑,襯得他整個人如一桿拔勁瘦的松竹：“妹妹醒了？”

程遙遙裹著被子翻，臉頰睡得緋紅,眼波如暈：“幾點了？”

“時間還早。”謝昭道,“困就多睡會兒。”

程遙遙困地看著謝昭：“你站在門口干什麼？”

謝昭今天老老實實站在門外頭，聞言眼神稍稍往院子一掃,程遙遙會意，一咕嚕翻坐起來。

謝已經走到門口了,問謝昭道：“遙遙還睡著呢？”

謝昭道：“已經起來了。”

謝不信地沖房間里一看，程遙遙正乖乖往一件里塞胳膊。謝推開謝昭：“去,姑娘家閨房門口也是你站的！遙遙起來了,待會兒要招呼客人呢。你買的點心怎麼擺才好看，不會！”

一聽這個，程遙遙來了神,急急忙忙滿床找服：“等我起來,我會我會！”

等謝走開，謝昭才抱著幾件服回來。正是程遙遙遍尋不著的服,都被烘得暖暖的，在沒有暖氣和炕的南方冬天里,暖得讓人想哭。

程遙遙不由得含脈脈地看了謝昭一眼。謝昭大手一蓋住眼睛,冷酷道：“撒也沒用,起床。”

謝昭從程遙遙房間里出來,犟犟不知從哪里竄出來。它吃得飽飽的,無事生非地又抱住謝昭的大一陣撕撓，還拿小尖牙咬他。

謝昭挨了今早的第二頓打，面無表抱起小貓，往屋頂上一拋。犟犟腰靈活地在空中轉了圈，踩碎一塊瓦片穩穩落在屋頂，沖謝昭弓起背嗷嗷。

謝沖出來給他一鏟子：“你又招它！犟犟，咱們下來，下來給吃。”

犟犟在屋頂上罵罵咧咧了半天，直到謝拿出半個蛋黃，這才勉為其難地下來——它下不來，還得謝昭拿梯子去接。

今天是大年初二，不用守大年初一早飯不能見葷腥的規矩，早飯是熬得又香又濃的白米粥，一盤臘炒青椒，一盤燙青蒜蘸醬油醋，一盤子煎蛋。

一家人坐在桌前吃早飯，大家都換了新服，謝昭穿著程遙遙給他挑的新，又新剪短了頭發，英俊颯爽得人移不開眼。

三個人都把謝昭上下打量著，還互相換眼神，嘰嘰咕咕地笑，饒是謝昭變不驚也不由得僵起來。

謝昭幾口喝完粥，放下碗道：“我去大隊長家一趟。”

謝道：“點心和酒在桌上，記得帶去。”

謝昭應了聲，提上就走。謝掌不住笑了起來，沖笑的程遙遙和謝緋道：“被咱們看臊了。”

謝緋眼神亮晶晶地道：“我哥穿了這新服真好看！”

“那當然，我給他挑的呢！”程遙遙得意地抬起下。

謝笑道：“我看別人家也差不多吃完了。咱們趕收拾收拾，把點心瓜子擺出來，開大門！”

甜水村的其他人家早飯雖不如謝家盛，也都有葷腥，再不濟也有一盤子蛋炒韭菜，或者將昨晚剩下的餃子煎一煎，也算一盤菜。

吃過飯，大家伙就紛紛出門串門子拜年去了。大年初二規矩沒那麼多，隨意上自己好的鄉親家竄門也行，大家伙今天有意無意地都往謝家湊。

謝家的大門敞開著，青磚門檻和被砸爛的石獅子洗得干干凈凈，閃著金剛石般的澤。再往里一瞧，一口令村里人人都艷羨的甜水井，天井旁栽著一棵香椿樹，小菜園子郁郁蔥蔥，十幾只圈在圈里，小院子打掃的一塵不染，那地面比村里其他人家的房間都干凈！

再往里瞧，高高的屋頂，氣派的樟木房梁，深深的廳堂里擺著八仙桌，桌上擺著五六個盤子，壘著蛋糕，三刀，滿滿的花生瓜子和什錦糖。還有一摞茶杯和冰糖，顯示出主人家待客的誠意。

謝提著一壺開水走出來，瞧一堆人湊在門口探頭探腦，笑笑地招呼：“過年好啊。”

“謝大娘，過年好，過年好！”不管過去關系怎麼樣，如今謝家的日子眼看著是好過起來了，謝昭又開著拖拉機，村里人都樂意跟謝家搞好關系。

謝又笑著往里讓：“進來坐坐，喝杯茶？”

地主家的宅子在村里人的心中十分神，，總有些而卻步的意思。大家伙雙手抄在袖子里，你看看我，我捅捅你，站在門口不好意思進去，只是笑：“聽說程知青回來了？”

“是呀。”程遙遙捧著一碟子點心從廚房里走出來。雪紅桃花眼，甜水村諸人眼前一亮。

眾人七八舌的打招呼：“還真回來了！都說程知青、小程知青和那沈知青，一起去了上海就不回來了...”

“嗨，人家程知青跟他們能一樣嗎？”

“那是那是。”

八卦的語氣就有些曖昧起來，互相換個心照不宣的笑容。程遙遙才出八卦的表，謝忙端起糖果：“遙遙，招呼大家伙吃糖。”

大人不好意思拿，小孩子們卻都眼地看著。

程遙遙笑了笑，沖人群里的鐵蛋狗蛋林為民他們招手：“怎麼，我才離開幾個月，你們就不跟我好了？”

“遙遙姐！”小鐵蛋第一個邁開小短跑了進來，其他孩子也紛紛跑到程遙遙邊圍著，一臉崇拜地看著程遙遙。

孩子們早就跟程遙遙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把當公主似的捧著。遙遙姐還是這麼漂亮，像個仙似的，上也香香的。遙遙姐還給他們糖吃！

程遙遙抓起糖果塞發到每一個孩子手里。村里人給糖果看著抓一大把，實際上都是有數的，最多不超過兩顆，通常是每個孩子分一顆糖，還是供銷社里最便宜的水果糖。謝家這糖果卻是供銷社賣的比較高檔的什錦糖，許多種糖果混合在一塊，什麼口味都有，對孩子們來說跟獎似的。程遙遙抓糖也大方，一把能有五六顆呢，還往小鐵蛋的兜兜里塞。

鐵蛋狗蛋的母親趙紅霞不好意思地：“鐵蛋，狗蛋，不準拿那麼多！”

程遙遙笑道：“沒事的，我們關系可好了，對不對？”

“對！我們最喜歡遙遙姐了！”孩子們異口同聲。

謝樂呵呵的，又端了點心讓孩子們自己拿。

這點心可是金貴東西，可見謝家待客的心誠。其他人瞧見自己孩子又吃了人家糖果，又吃人家點心的，都不好意思不進來了。

等進來了，自然是滿口的好話：“你們這院子收拾的真干凈！你瞧瞧這地磚，比我家炕還干凈！”

從前謝家興盛之時，謝宅可不止這一間小小宅子，而是以這間宅子為中心囊括了前后兩條長巷。家中長工傭及護院總共有二三十戶人家，都住在兩條長巷的下人房中。

現在這間宅子則是主人所的院。謝家老爺子是農民出，并不大講究規矩。幾個兒子上的是洋學堂，學來了民主維新那一套，也并沒有大戶人家種種規矩。可家里畢竟住著眷，因此姓林的佃戶們也只有在送糧食或野味時能進一趟宅的廚房。

當初土改抄家時，大部分老人都惦記著當初謝家老太爺的好，拘著自家后輩不許去搶砸。卻不住有心人的煽，以及大部分人心中的貪念，還是被闖進門來一通砸。

這群人們卻是沒有經歷過那事的。們對地主家老宅子的印象都存在于猜想和村里口口相傳謝家祖宅埋著幾壇金子的傳說中。

今天，這間神的地主家老宅子向們敞開了大門。

眾人都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四看，只覺的地主家宅子房頂好高，房梁上刻著大蝙蝠、牡丹以及許多漂亮致的花樣。還有人好奇地湊到柱子上看，上頭果然留下七八糟的痕跡，已經被人用砂紙打磨，還是依稀可見。

程遙遙瞧見，心知這人是在尋找金箔的痕跡。當年柱子上用金寫著字，都被人盡數刮了去。

可笑那些人不識貨，見柱子上描著金字便以為是金箔，卻不知那房梁窗戶上的木刻雕花才是真正值錢。

眾人雖然對這間宅子十分好奇，但也只限于看看廚房院子和圈，只有個胖婆娘一把推開程遙遙的房門，發出嘩啦一聲。

好在謝早就招呼過，各人房門都鎖住了。張花一下沒得逞，其他人都投去異樣的目，還咧笑。

妯娌劉敏忙道：“那是人家程知青的房間，姑娘家的房間怎麼能隨便看。”

張花不以為然；“喲，這大白天門還鎖上啦？”

林貴家的快言快語：“不鎖還讓你進去翻？”

眾人都噗嗤笑起來。這林武興家的大兒子才死，這兩個兒媳婦兒占了大房的東西，還攛掇林婆子待大伯留下的幾個孩子，全村都傳遍了。林婆子從前常常在村里罵謝昭是地主家狗崽子，又罵程遙遙是狐貍，也不知道這兩妯娌怎麼有臉進謝家的門。

謝仍是笑著招呼眾人：“都坐，來喝杯冰糖茶，一年順順當當。”

玻璃罐里裝滿了鉆石似的雪白冰糖粒，謝用筷子夾出冰糖，往每個玻璃杯里放一顆，提起茶壺沖滾燙的開水，冰糖粒在水中旋轉著逐漸變小，融化。

甜水村的傳統，大年初一上別人家拜年，主人家要沏冰糖茶招待。村里人大部分都是拿冰糖招待客人的，也有用古糖的，泡出的糖水是深紅，底下還沉淀著渣子，喝起來甜味淡味重。更窮的人家就只好用糖兌水來招待了。謝家可真大方，那冰糖雪白剔，可是一等品。

杯子里放一顆小小冰糖，沖上滾燙開水，喝下去熱乎乎，甜滋滋，一蔗糖的清香沁人心脾，讓舌尖上的味蕾瞬間蘇醒。

謝家的杯子不夠，就拿出陶飯碗來，人們也不嫌棄，一個個捧著糖水喝得津津有味。

喝了糖水又磕起瓜子，兩盤子點心都散給孩子們了，沒有人會再去。只有張花一手啃著點心，一手還抓了個蛋糕，招呼自家孩子：“快過來，謝謝嬸婆給你吃點心了！”

林武興家的幾個孩子立刻跑了過來，有二房的也有三房的。劉敏的兒子林志航嚷嚷著：“我要吃點心，我要吃點心！”

“饞死你！別跟我要，這是謝家嬸婆的點心！”劉敏故意嗔怪孩子。

其他人都面鄙夷之。這年代村里人雖然窮，可家教都很嚴，跟別人要吃食是相當沒教養的行為。張花卻大咧咧往孩子兜里塞點心，劉敏上嗔怪著，卻沒有阻攔孩子抓點心的作。

其他孩子也注意到了這邊，眼里都流出艷羨的神，卻沒有一個過來要點心的。只有小鐵蛋年紀最小，跌跌撞撞跑過來依偎在他媽膝蓋上，含著手指看林志航抓點心。

林志航還沖他得意地亮了亮手里的點心。

趙紅霞把鐵蛋往懷里摟了摟，心里不由得生出幾分怒意，又心疼自家孩子。

程遙遙端著熱水從廚房出來就看見了這一幕。，那給自己孩子抓點心的人不是林武興家的兩個兒媳婦嗎？再一看跟自己好的那些孩子都眼在旁邊看著。

張花往兒子兜里塞了一個蛋糕，只恨這服口袋太小了：“還要三刀？啊？看看，你遙遙姐手里這點心都沒見過！”

張花不干不凈的手就往程遙遙端著的盤子里抓，忽然抓了個空。

程遙遙閃避開張花的手，笑盈盈向小鐵蛋彎腰：“鐵蛋，吃吧。”

“遙遙姐。”小鐵蛋看著程遙遙麗的臉，高興的了一聲，卻不敢拿點心。

張花正要去抓蛋糕，又被程遙遙輕巧地端走了，送到小鐵蛋面前：“還是你比較喜歡吃蛋糕？”

小鐵蛋轉頭看了一眼自己媽媽。趙紅霞笑了：“你遙遙姐給的，你拿吧。”

鐵蛋猶豫了半天，挑了一塊蛋糕。程遙遙笑道：“怎麼只要一塊呀？”

小鐵蛋認真道：“媽媽教過我要懂禮貌。上別人家不能要點心吃！我吃一塊就夠了！”

聲朗朗，劉敏臉上就有些不好看。

程遙遙端著點心沖孩子們招招手，孩子們呼啦就圍了上來，“遙遙姐”個不停。程遙遙打豬草的時候總帶點心給孩子們吃，孩子們都懂得規矩，都乖乖等程遙遙給，拿著點心還不忘說“謝謝”。

只有張花還推自己兒子：“快去，跟你遙遙姐要點心去！”

林家幾個孩子就沖程遙遙跑過去，開排隊的小孩，理直氣壯道：“我要點心！給我點心！”

程遙遙那雙麗的眼睛為微微挑起，還未發作，狗蛋林為民幾個已經兇道：“怎麼跟遙遙姐說話的！你找打呢！”

狗蛋和林為民可是村里的孩子王，林志航幾個只有挨打的份兒，頓時蔫兒了。人們看在眼里也不理會，都暗暗覺得自家孩子這回熊得好。

自己兒子都被欺負了，張花也當沒看見，剝了塊糖塞里，樂道：“這麼好的糖，可是有喜事才舍得發哪！”

謝笑呵呵：“可不是有喜事麼。遙遙跟我家昭哥兒訂婚了。”

嚯！這可真是件天大的喜事兒！程遙遙發完一盤子三刀，又領著孩子們去院子里玩兒，像是害避開的模樣。

人們嗡嗡的討論聲差點掀翻了謝家屋頂。兩人這份差得是太遠了！好好一個上海的城里姑娘，真要嫁給一個地主家狗崽子？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滿臉的震驚，卻又不覺得意外。畢竟程遙遙和謝昭要論起長相人品，那真是天生的一對。

跟程遙遙關系好的趙紅霞幾人都笑著恭喜：“真是大喜事兒啊！”

“什麼時候定下的？”

“干脆把婚結了，趁著過年多熱鬧！”

“程知青家知道不？”

人們對這樁婚事有著超乎尋常的熱，七八舌地恭喜謝，也在打探著況，企圖多摳出一點兒細節好出去宣傳。

謝樂呵呵地笑，說話滴水不：“……兩個孩子還小呢。先定親，等過兩年結婚也不遲。”

懂世故的都在心里贊一句謝家仁義。這麼一個金凰，別人家不得立刻把生米煮飯呢，謝家卻肯等。也有眼熱含酸的卻譏笑謝家做事拖拉，遲早竹籃打水一場空。

一個人就道：“咱們村都跑了幾個知青了。要是這程知青也學了他們的老路子……”

劉敏笑道：“怕什麼。就咱們謝兄弟這模樣，還怕沒姑娘肯嫁？聽說昨兒還有人上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