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那廂龍騰一路拉著霜蘭兒狂奔,離開方府。
奔跑中,龍騰發髻松了,滿頭長發傾瀉下來,如同一襲黑瀑飛濺而下。霜蘭兒被龍騰拽著,跑得兩麻木不聽使喚。
跑至山下龍騰才停下,霜蘭兒不住地氣,斷斷續續道:“干嘛——干嘛呢,這是——累死我了——”
龍騰著霜蘭兒氣吁吁的狼狽樣子,開懷笑起來,“呵呵,不跑難道等他找上來啊。不過,他恐怕一時半會兒不了。”眸中出一狡黠的神,他拉著霜蘭兒上了來時的馬車,“難得天氣好,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馬車來到洪州城外,他們下馬車步行,翻過一座小山,走過鐵索橋。橋下是清冽的小溪,潺潺流聲,好似人間的語。
正值下午,斜暉映照河面,如將河水渡上一層黃金。一群灰鴨游過,河水被鴨子分兩道,波瀾一路延至很遠。
龍騰拉著霜蘭兒步下鐵索橋,從茂的樹叢中拖出一只嶄新的竹筏,將竹筏推水中。他率先跳上竹筏,朝霜蘭兒揮揮手,笑得明:“霜霜,快下來。我們一起泛舟。”
在深山里的小溪泛舟!霜蘭兒角搐了下,難怪龍騰隨帶著各種吃食,這人——真不愧是紈绔子弟,這樣無聊的事也能想得出來,真是太閑了,哎。來都來了,還能怎樣?嘆了口氣,提起擺,小心翼翼地踏上竹筏,在船尾坐下。
山間的水是碧的,兩旁青翠山峰高聳,后跟著一搖搖墜的紅日。余暉將滾滾浪頭都鍍上一層金,浪花涌起來,將金破,落下后又激起無數小白花。
醉人的景,似能令人的心沉淀下來,仿佛置這里,一切煩惱都能忘卻?是誰言,青山碧水,忘卻人間?
霜蘭兒呼吸著清冽的河風,著龍騰撥弄船槳,問道:“筠,深山中何來竹筏?很新嘛,不像是被人丟棄的。”
龍騰眸睜大,怪聲道:“開玩笑,這竹筏我費了好大功夫才弄到深山中,怎會是撿來的?!我早就準備好了,見你一直忙,我不好意思開口你陪我。好不容易今日你有空,大好機會怎能錯過?泛舟嘛,自然得兩個人,一個人有啥意思?”
“啥?!”竹筏竟是龍騰特地弄來的!
霜蘭兒頓時傻眼。將這麼大的竹筏翻山越嶺弄來,這人真不是一般的空閑。瞧他有段時間忙,還以為他忙公事,該不會……想到這,眸圓睜,驚道:“我說,你來洪州就忙這些?你的公事呢?”
“公事?”龍騰似覺好笑,“我的公事就是游山玩水,呵呵。”
霜蘭兒只覺眼前一黑,果然!以為他能有多大出息呢,原先在上城,他整日逗弄蟋蟀,無所事事。如今被貶瀘州,他自得其樂,飲酒尋歡,游山玩水。輕嘆一聲:“你是天生好命,若你生在窮苦人家,整日奔波生計,養家糊口都顧不過來,還游山玩水呢。說真的,此刻我人在青山碧水中,心思還惦著鋪子,今晚算帳有得忙了。”
龍騰似來了興致,擱下手中船槳,任竹筏順水漂流。他坐到霜蘭兒邊,問道:“你小時候過的很苦嗎?”
霜蘭兒笑而不答。
龍騰又道:“其實,人人以為生在皇家很幸福,食不愁,有權有勢。我并不是這樣想的。”
霜蘭兒輕輕一嗤,“你生在福中不知福,我若生在皇家,何至于……”突然止住話,沒再說。家若有權勢,怎會被秋家欺凌至此?
天漸黑,涼風習習,小溪蜿蜒無盡。有晚歸的獵人唱起山歌,似隔得很遠,又似很近,嘹亮歌聲幽幽回在遙遠的天際。
抬頭,繁星倒映在溪中,顆顆明亮如碎鉆。
霜蘭兒低低俯,素手拂過青青水草,心神再無法平靜。
龍騰注視著,目和而懇切,道:“對不起,讓你想起傷心事。”
霜蘭兒搖搖頭,“都過去了。”
龍騰手,手指輕輕上臉側,反復流連。見沒回避,修長手指又順過流波般的青。輕嘆一口氣,他緩緩道:“人人都以為好的東西,其實未必是真。在皇家,有許多無奈。每日都要帶著面生活,對人對事,都是如此。人人都以為我想當皇帝,其實他們都錯了。”
他停下,緩緩朝后躺下,躺在霜蘭兒側,著滿天繁星,幽幽道:“我從不想當皇帝。”
霜蘭兒側,看著旁靜靜躺著的他,俊浮起從未見過的惘然,疑道:“你真這樣想?你父王是太子,若你父王當了皇帝,你又是世子,大好江山都是你一人的。”
龍騰輕輕一笑,“當朝宰相秋景華與我父王斗了一輩子,自己妹妹秋端茗宮為妃,幾經沉浮才坐上貴妃的位置。秋景華一邊暗中扶持外甥龍霄霆,一邊還將自己長獻給我父王。你知道嗎?注定是政治斗爭的犧牲品。”
霜蘭兒心一揪,知道龍騰說的是誰,秋景華長,太子妃秋佩,秋佩自嫁給太子起就注定是一場悲劇。只是,秋景華做夢都沒想到秋佩竟和龍霄霆產生了。在他們計劃中,這是絕不容許的事。
龍騰繼續道:“我自小看慣太子府中明爭暗斗,我娘長得極,我爹一眼就看上,納回家中。后來,我娘雖為良娣,還是不甘心,總想當太子妃,擔心紅老去,地位不保,拼命兌其他人。那些年,的手段我都看在眼中,只覺得厭倦。可你看,到頭來又爭到什麼?不過是一場空。”
頓一頓,他深深著霜蘭兒,苦笑道:“秋景華算盤打得很,秋佩貴為太子妃,若生下世子,將來他也好控制。可惜秋景華算錯一點,我娘怎能容忍秋佩有孩子?秋佩住的、用的、吃的,我娘都做了手腳,紅花、麝香、玉丸,極盡所能,天長日久滲,秋佩早就不可能生育。最可悲的是……”
他面上輕笑似浮云般轉瞬即逝,“最可悲的是,這是我父王默許。”
那一刻,霜蘭兒徹底愣住。
龍騰突然起,摟住霜蘭兒的肩,幽幽道:“我父王不傻,怎能容忍自己孩子將來制于人。霜霜,你說,若枕邊人都要互相算計,這樣的生活有何意義?他們活得太累,用膳擔心被下毒,就寢需要人值夜,出門害怕被行刺。居高位時,擔心被人拉下馬。居下位時,又拼命去爭取。好比我父王,雖貴為太子,可龍霄霆相,父王太子位置哪一天能坐得安穩?就算父王日后登上座,定是三宮六院,屆時我娘又要謀慮。我呢,難保到我父王這年歲時,后起之秀苦苦相,又是一場無止境的爭斗。如此循環,何時才是盡頭?”
“霜霜。”說至容,龍騰輕輕捧住霜蘭兒瘦削的臉頰,神再認真不過,“我確定,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連自己想要的東西都得不到。閑云野鶴才是我的向往。”
這一刻,霜蘭兒著他麗的眼眸,清晰地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像是兩個小人正輕輕抖。忽覺心跳得厲害,一下接著一下,竟不敢再看他明亮的眼睛。
龍騰緩緩放開霜蘭兒,獨自躺下去,怔怔著滿天繁星,“他們總以為我謹慎,不敢輕易陷害我。他們總想哪天定要一擊而中,令我永不能翻。其實,他們都錯了,我從不設防,我不得他們早點陷害我,將我貶得越遠越好。呵呵。”說著說著,他突然笑起來,拉著霜蘭兒一同躺下,讓霜蘭兒枕在在他手臂上,緩緩道:“說真的,霜霜,我沒想到他們會將你也拉下水。哎,真憾!”
霜蘭兒側過臉,疑地著他,“這有什麼憾的?”
龍騰眼中泛起狡黠,薄彎可惡的弧度,“憾的是,他們干嘛給我下迷藥而不是春藥。這樣我就能名正言順……”
“龍筠!”霜蘭兒怒了,坐起來掐住龍騰胳膊,“你是不是想我再將你踹進河里?”說罷,兩腳用力踹他。
龍騰笑著左躲右閃,“別別別,這里不是溫水湖。天冷呢,我沒帶裳換——”
霜蘭兒才不依,繼續踹他。漸漸兩人滾至一,竹筏在水中猛烈搖晃,激起千萬朵麗浪花,亦是打碎滿池繁星倒影,似有歡悅的波紋一浪接一浪,延至很遠。
山間的夜是深深的藍,星垂平野,銀河仿若手可及。
兩人嬉笑一陣后,終于上岸。霜蘭兒立在河邊,看著龍騰將竹筏自水中拉上來,藏在茂的草叢間。問道:“會不會被人發現?萬一把你辛苦弄進來的竹筏走了,或者劈了作柴火,咋辦?”
龍騰找了些枯草將竹筏蓋上,起拍了拍手上草屑,無所謂道:“了就了,大不了我再弄一只進來。”
霜蘭兒眸圓睜,微驚,“你還想做這等無聊之事?”
龍騰點頭道:“嗯,心不好時來這里散心,不是很好?”
霜蘭兒靠近龍騰一些,向他的眼神有些古怪,“你心不好?是不是有什麼事?”其實,也覺得今晚的龍騰有些奇怪,跟說這許多的話,真不太像他平時的子。
龍騰眸微微一黯,還是笑道:“哪有,我只說萬一今后心不好時,可以散心。”轉,他拉住的手,“走吧,天已晚,我們該回去了。”
霜蘭兒一路隨他龍騰著,一路嘆道:“虧你還知道回去,你害慘了我,還今日盤點呢,結果出來玩了一整天,啥都沒干。”
龍騰厚著臉皮湊上前,作勢給霜蘭兒肩膀,賠笑道:“好霜霜,我瞧你平日辛苦,才你出來玩玩。你怎能將我的好心當做驢肝肺呢,我是心疼你。”
“去去,來。”霜蘭兒笑著躲開。
此時他們走過鐵索橋,回到來時的路。一條石子鋪的羊腸曲徑幽深到底,極遠有幾間舊木屋,許是獵人居所,星星點點燭火點燃濃濃的夜。
清爽的氣息撲面而來,令人舒暢,霜蘭兒上抱怨,心底十分喜今日的泛舟,只覺連日來的疲憊以及撞見龍霄霆后心生出的霾一掃而空。
龍騰雙手枕在腦后,漫步在星月下,走著走著便自顧自道:“霜霜你說,天底下有我這麼好的男人嘛?為什麼瞧你對我一點意思都沒?真令我傷心。”
霜蘭兒徑自往前走,頭也不回,“我若嫁夫君,萬萬不能嫁給你這樣的。”
“為啥?”龍騰一聽,頓時滿面委屈,“我這麼優秀,長得又好看,又人。應該是全天下子的夢想才對,你為何不想嫁給我?”
聽著他大言不慚、自吹自擂,霜蘭兒忍不住大笑起來,擺擺手道:“因為你不務正業,不思進取,會耍皮子哄人。你想啊,子要嫁了你,沒日沒夜勞家務不說,還要想著養家糊口,因為你整日游手好閑。你說有多累?”頓一頓,轉,手點了點龍騰額頭,“你呀,就是一尊花瓶。只能看不中用!”
“好啊!”龍騰佯裝薄怒,黛眉彎起,突然上前在霜蘭兒腰間一下,“竟說我是花瓶,看我怎麼治你!”
“不要不要,好。”霜蘭兒笑著朝前跑,躲著龍騰。跑得太快,笑得太歡暢,以至于沒看清前面的路,一頭撞上一堵墻。不,面前這堵墻并不,還有一溫暖,甚至還有一清冽的香氣。味道有些悉,像是……百合花香?
此時的霜蘭兒撞得頭發暈,尚反應不過來,退后一步,手著撞疼的額頭,抱怨道:“死筠!都是你害我。告訴你,今晚回去你燒洗腳水,還有屋子也是你收拾!別想懶!”
突然,面前的墻踏著繽紛落葉,一步近前,發出的聲音極冷,“蘭兒,別來無恙?”
霜蘭兒腦中“轟”一響,整個人如被閃電狠狠劈中,僵在原地。這是龍霄霆的聲音,他竟追到這里?出于本能,連連后退幾步,著眼前沐浴在清冷月中的龍霄霆,眸里浮起一驚恐。
龍霄霆冷冷盯著霜蘭兒,冷月銀輝下,曾在腦海中千百次浮起幻影的與眼前真實的重疊,還是記憶中的樣子,容若皓月,若新雪,風骨清新。他的視線半分也挪不開去。可當他看到后走來之人,俊瞬間冷若寒冰。
霜蘭兒未曾想過會在洪州遇到龍霄霆,不知該如何應對,步步后退,終在后背抵住龍騰肩膀一側時停下,后傳來陣陣溫暖,像是尋到了堅實的靠背,慌的心頓時平靜許多。
龍霄霆見霜蘭兒步步后退,直至龍騰懷中,且面上掩不住驚懼之,他雙拳不自收,指節“咯咯”作響,在靜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龍騰神自如:“皇叔,什麼風將你吹來洪州?咱們到底是親戚,緣分不淺,上哪都能遇著。真巧!”
龍霄霆冷笑道:“筠,父皇寬厚仁慈,給你在瀘州另謀好差事,可你卻在洪州游山玩水。捫心自問,你怎對得起父皇厚?!”
龍騰纖長的手指卷著自己耳畔墨發,漫不經心把玩著,“我就是自由散漫的子,皇爺爺再清楚不過。再說,皇爺爺有你這麼優秀的兒子把持江山已足夠,我自然樂得清閑。”
“是嗎?筠,你久不回上城。我有最新的消息帶給你,你要不要聽一聽?”龍霄霆微微笑出來,那笑意好似犀利的電劈下。
龍騰眸微微一黯,把玩長發的手指僵了僵。
龍霄霆薄輕啟,“聽聞柳良娣因東宮賬目不清的事被查,順帶牽出一些當年不可告人之事。父皇震怒,下令徹查。”
霜蘭兒聽著,心中替龍騰揪起來。柳良娣,不就是龍騰的娘親。陳年舊賬還能被人翻出?怎會這樣巧?除非有人刻意為之。看來,龍霄霆與秋家的人,已經向太子手了。
龍騰面上僵了僵,片刻后,他似笑非笑,緩緩道:“人做錯事,欠債總要還。皇爺爺會給公斷,無需我心。”
龍霄霆定定看著龍騰,沉聲道:“順帶告訴你,你父王本就因你的事急火攻心,如今柳良娣又出事,他的病日漸沉疴,怕是沒多時日。”
“如此啊——”龍騰略略低首,垂落的長發恰到好地遮住他面上的表,手,卻是慢慢上指間的翠玉扳指,一點點著。心雖翻江倒海,可最終凝在邊的只是再平常客套的話,“那要恭喜皇叔,心想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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