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與你說了嘛,我自己個兒回去,你來做什麽?”
石青薄綢氈的三駕馬車裏,明蘭抱著一個茶罐,板著小臉低聲質問。
因產婦未出月,是以洗三禮大多是眷參與,且一般不作大肆宴飲,王氏隻稍微設午飯款待便了了,午飯後小憩片刻,各家眷紛紛離去,正當明蘭也要道別時顧廷燁卻來了,他和盛紘聊了幾句後,便夫妻雙雙告辭了。
顧廷燁啼笑皆非,適才他去盛府接老婆,明蘭一臉答答的小媳婦樣,還十分賢惠的款款暗示他——‘相公,騎馬來回太累了,不如做馬車回府’。
瞧著明蘭麵泛紅,明眸似水,顧廷燁心頭一陣發熱,興衝衝的就上了馬車,誰知一上車就當頭澆了一瓢冷水……
“順路罷了,有什麽要?”顧廷燁頗覺好笑的瞧著明蘭一腦門子發急,他手指一時發,很想去一把。
“你當我不識路。”明蘭覺得自己的智商到了忽悠,立刻在拿出三個茶杯在小幾上擺起來,“皇城在這兒,我們家在這兒,我娘家在這兒……怎麽‘順便’路過呀?”
略比例,顧府大致坐落在一環,盛家在二環,顧廷燁的工作單位在中南海。
顧廷燁瞧著明蘭鼓鼓的臉頰,擺弄茶杯位次的樣子好像小孩子在搭巧繪板,終忍不住,手擰了明蘭的臉頰一把,笑道:“早朝後我陪薄老帥去西山大營巡視了一圈,瞧著時辰差不多便來尋你了……給你在娘家撐麵子還不好?”
“不是很好。”明蘭捂著臉頰,一臉認真道,“你最好在人前待我疏離些,隻要麵子上過了禮數,其他關切最好不要。”
顧廷燁瞠目,訝異的著明蘭,他依稀記得,那年他沒去接回娘家的餘嫣紅,後來鬧的幾乎把房頂都掀了——話說,第一次婚姻給他留下了許多深刻的教訓。
“你適才沒瞧見我家太太姨媽還有姐姐的臉麽?黑的鍋底一般了。”好在還有個上道的文姐夫,他曾於某日翰林院早休,特意跑到山門口接去上香的妻子,因此如蘭倒沒什麽反應,洋洋得意的自誇了幾句後,隻打趣了明蘭幾下便罷。
明蘭看顧廷燁一臉驚奇,十分耐心的解說起來,“我不是太太生的,嫁的比幾位姐姐都好也就罷了,又封誥命,又辟府另居,如今見夫婿還待我好,好事豈不都我占全了,天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事有不平,必生怨懟;沒的我白些閑氣才是真的!”
這種道理閨婦道理顧廷燁頭一回聽聞,他略一思索,想起站在王氏旁的那個麵相酸刻的中年婦人,似什麽‘康姨媽’的,那婦人目中然有戾氣,顧廷燁瞧著明蘭,沉聲道:“有人……眼紅你?欺負你了?”
明蘭搖晃著腦袋:“多一事不如一事。所謂和同塵,本是一家人,大家日子過的都差不多最好,不好顯得太個別了。這是一則,二來,我若顯得在你麵前太有麵,回頭有人求我來找你幫忙,什麽升考績外放舉薦拉拉雜雜的,我幫還是不幫呢?”
嫁出去的兒在娘家親戚麵前還是低調一點的好,別炫耀,哪怕真有資本也別胡吹,不然,借錢的,借住的,求辦事的,求這求那……稍有為難,不願同意的,便有火山一樣的譏諷冷言等著你——誰你當初吹來著!
顧廷燁楞了半響,才遲疑道:“因此……我不該在你娘家太著你?”
“正是。”明蘭見他終於開竅了,喜上眉梢,“最好再顯得很嚴厲,兇的才好。”
顧廷燁看著明蘭,覺得匪夷所思:“那你的麵子呢?”
“親戚長輩來跟你告狀,你會來訓斥我嗎?”明蘭笑問。
“不會。”顧廷燁一口否決。
“我管理家事,你會來駁我的權限麽?”
“我吃飽了撐著?”顧廷燁失笑。
“我想做的新裳,打新首飾,做自己想做的事,你會不許麽?”
“隻消你不生歪心思,做什麽都!”顧廷燁板著臉,目中卻含笑。
明蘭揮揮袖子,討好的抱著丈夫的壯實胳膊,笑嗬嗬道:“那不就結了。裏子都有了,麵子就隨意啦!外頭看著我在你手下討生活不容易,沒準反倒待我更好呢!”
顧廷燁眼神微閃,俊眉輕揚,把樂嗬嗬的明蘭拖到麵前,一邊一隻手抓住,微笑道:“在下給你總結一下。你的意思是說,要為夫的給你扯一張白白的羊羔皮子來,好讓你個狡猾的小狐貍崽子嚴嚴實實的披上,是吧?”
明蘭一雙澄淨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很天真,很無辜:“夫君統領軍隊,當比之以兵法,所謂‘敵明我暗,善之上法’也。”
這還扯上兵法了!顧廷燁又好氣又好笑,一把扯著明蘭抱在懷裏,雙臂一使力,隻箍的明蘭像隻沒斷的般嗚嗚哀,小小掙紮,然後埋頭在肩頸間,及一片溫清香,他隻悶悶發笑。
待抬起頭來,他笑道:“午飯可吃好了?”
明蘭捂著鬢發掙出他的鐵臂,努力收攏妝容:“偶爾回一趟娘家,怎麽好跟死鬼一般猛吃。”——更何況對麵還坐著一臉尖酸的康姨媽。
“這可好!薄老帥四十年的老規矩,在軍營裏,非得和士卒一般吃喝不可,我借口要看兵械庫躲了出去,這會兒還沒吃呢!我帶你去天香樓吃去!”顧廷燁朗聲笑道。
明蘭一臉戲謔,用蔥削般的食指點著男人,畔笑渦深綻,故意細聲細氣道:“你個紈絝大,一點苦頭也吃不得,當心薄老帥知道了,狠狠收拾你!”
“有我這般英武能幹的紈絝麽?”顧廷燁佯瞪眼道,“廢話,你去是不去!”
“去去去!”明蘭連忙道,麵上喜不自勝,“都說天香樓的香鴿子和佛跳牆是京中一絕,就是沒機會嚐嚐。”天香樓是京中名酒樓,專事款待豪貴宦,樓上特特設有眷設宴的廂房雅座;王氏帶如蘭去過,林姨娘也帶墨蘭去過,華蘭知道後曾想著要帶明蘭去的,結果那日華蘭將出門之際,婆婆忽又發作了些事,隻好作罷。
看明蘭一臉雀躍歡喜,顧廷燁心中微,但麵上卻不顯,隻摟著明蘭笑道:“京城匯聚天下食,回頭我再帶你去別的館子,‘四海飄香’豆瓣魚和麻辣花椒真乃絕味,還有‘口水閣’的東坡和叉燒……”他如數家珍,滔滔不絕的點評了一番。
明蘭在一旁笑嘻嘻的拍手好,心裏暗樂——這家夥紈絝實在不算冤枉,要是自己不是他老婆,而是他哥們,估計這會兒他可能領著自己去逛紅燈區去了,沒準還能把京中著名青樓評出個一二三等,順便按著服務態度收費標準還有貨源質量來排個標普榜。
“可是……”明蘭忽想起一事,遲疑道,“都這個時辰了,那天香樓可還有位子?”若是個男子,自不介意坐大堂,可這世道,子怎好拋頭麵,也不知還有沒有雅座包間。
顧廷燁正說的意氣飛揚,聞言嗤笑一聲,一揚首傲氣道:“你當我是誰?沒有也得有!”
這句話頗有幾分伏牛山好漢劫富濟貧的味道,明蘭恍然大悟,不能怪想象力貧乏,可憐上輩子還沒見過一隻活的權貴,然後就因公殉職了,投胎後,盛紘惜聲,從不肯越雷池一步,沒想到自己這輩子居然還能有幸當一把特權階級。
一臉激,兩隻胖胖的小手撲在顧廷燁的臂膀上,雙目中跳躍著激越的彩,興的湊過去結:“難道,難道我,我們……可以把天香樓的客人趕走,然後坐他們的位置麽?”
“我可以把天香樓的廚子趕走,讓你在裏頭煲魚湯!”顧廷燁輕笑一聲,嗤之以鼻,還白了明蘭一眼,斥道,“想想自己的份,你也有點出息罷!”
明蘭眼睛一亮,更加振了,努力克製結:“那,那……我們可以吃飯不,不給錢麽?”吃霸王餐是所有影視劇裏,紈絝惡霸的第二大必修課。第一大項是啥?這還用問嗎。
顧廷燁險些嗆著口水,盯著明蘭看了足有一刻鍾,才喟然長歎道:“夫人呀,你能否,稍微再有出息,那麽一點點?”
自那次下館子後,顧廷燁見明蘭吃的開心,回府時便常帶些名酒樓的招牌菜來,一忽兒是翠綠荷葉包的醬烤薑肋排,一忽兒是竹筒魚羊三鮮羹,甚至還有不知哪個犄角旮旯的路邊攤尋來的鴨湯和野山菌菇餡兒的大餛飩,野味生香,鮮之極,明蘭險些連湯匙都吞下去。顧廷燁果然不負盛名,至今未曾重複帶回過一道菜。
明蘭邊吃邊深深慨:這世上果然不缺乏,缺乏的是發現的眼睛——嫁個紈絝也是有好的,至長柏哥哥就尋不到這麽好吃的焦香銀鱔桶來。
每次明蘭大快朵頤之時,顧廷燁便在一旁笑嗬嗬的看吃,明蘭正忙著吃,沒注意到丈夫的目中帶著一種奇怪的探究,似乎含窺伺之意。閑來之餘,夫妻倆天南地北胡侃一番,從江湖趣聞到朝堂風波,顧廷燁很喜歡這種溫馨俏皮的氣氛,往往有一句沒一句的扯著閑話,一扯就遠了,在外書房久待不至的公孫先生,忍不住要差人來顧廷燁。
幾次下來,公孫先生忍不住長歎:“怪道放翁先生之母非要休了唐婉不可!”夫妻太好,男人往往就會忘了發進步。
誰知明蘭眼睛一亮,忙問道:“聽說那位唐夫人後頭嫁的夫婿,比之陸遊,無論家世才貌,都還強些,這是真的麽?”姚依依依稀聽說過這段八卦。
公孫先生正要開口,隻見一旁的顧廷燁目炯炯,隻好輕咳一聲,正道:“絕無此事,唐婉夫人二嫁後一直鬱鬱不快,終日思念陸務觀。”
顧廷燁微笑著替公孫先生續了杯茶。
公孫白石原是陝南中層小士紳之家出,於八科舉失意之後,索寄山水,反正上有長兄盡孝,又家資富足,無生計之憂,一路遍訪名士,縱論時政。二十年來走遍名勝古跡,於是越走越偏,幾年前在一荒郊野嶺遭遇一夥不講職業道德的山賊,不但劫財還要滅口,幸虧顧廷燁路見不平,救了他一命。
公孫先生知恩圖報之餘,就給顧廷燁做起師爺來,後聽說長兄亡故後,小侄子公孫猛也不科舉讀書,祖父母管教不了,是以幹脆把他發配過來,由叔父親自教養,順帶跟著顧廷燁曆練些本事。本不過是閑暇戲作,權作旅遊中場休息,誰知後來顧廷燁時來運轉,連帶著公孫白石也水漲船高,如今他是顧廷燁邊頭號幕僚,在京中也小有名氣。
居高位後,自恃武藝高強的顧廷燁本不耐煩帶保鏢護衛,在公孫猛的堅持下,出城必有軍中親兵隨行,於城行走時必有護衛跟從,由屠龍屠虎兄弟隨從一眾好手,公孫猛便跟著屠氏兄弟學些武藝,有空再讀點書。
“若是一片太平,老朽也不這般多事了,可如今皇上……”公孫先生憂心忡忡,亭子裏微風習習,他拈著一枚白子,對著棋盤遲遲不下,“大理寺,刑部,詔獄,都是日夜不停,每個月都要提人進去審問,有些……就沒再出來,直截了當的進了牢子。”
明蘭略一思索,道:“荊王謀反,羯奴來犯,要關頭,三大營卻有一半調不利,綽綽牽連了大半個京城;好在皇上留了後招,幸爾有驚無險。皇上怕是不肯就這樣罷休的。”
公孫先生點點頭:“如今統領詔獄衛的是劉正傑,他原是八王府親衛校尉,頗得皇上信重,行事最是淩厲;當初皇上借為先帝守孝,發落了一批親貴,本便有震懾之意,可歎有人卻看不清,反倒愈加發興。昨日皇上不過陳了幾個封疆大吏之過,朝堂之上頓時激辯滔滔,可見這底下水深。再說軍營,都督初掌統軍,便發現軍中多餘弊病,吃空餉,盜軍糧,占用民田,拿軍餉放利錢,私開邊貿,械庫泰半皆空……林林總總,駭人聽聞!”
明蘭微笑,似並不在意:“先帝仁厚,輕徭薄賦,節儉恭謙,與民休養生息,善待百親貴,頗有文景之風;如今國庫富滿,百姓尚算飽暖。”
“可是豪強愈加苛索民財,隻謀私利,中飽私囊……”
“所以抄起家來,也加倍收獲厚呀!”明蘭趕補充,“一撈就是一大票呀!一個安徽巡的家財,能抵半年的鹽稅,從逆的兩位伯爵和一位侯爵抄了家,便是大半年的國庫盈餘!”
公孫先生忍俊不,笑的胡須飛起幾條:“這倒是!連打了兩場杖,也不見國庫虛空。”
明蘭笑著調侃:“盛世之下,總有些小病嘛;先帝政綱以仁厚為主,當今皇上卻是剛毅果敢,一張一弛,正是我朝興盛之氣象。‘荊譚之’禍及三省四地,可皇上一口氣把幾位藩王和從逆的田地都分了給百姓,如今不也漸漸恢複起來了。”搞政治的人,總一臉憂國憂民,又道:“更何況,都督若不跟著皇上幹,還能如何?”
公孫先生想了想,隻能苦笑著點頭——沒有八王爺,顧廷燁還是個江湖豪客罷了。
“隻消行事謹慎,別太勇直前,得罪人太多總是不好的。”明蘭低聲道,ChairmanMao說的好,戰略上要輕視對方,戰上要重視。
公孫先生輕鬆笑道:“這倒無妨,都督此人中有細,況他也結過三教九流,不是那般沒城府的頭小子。”
連下三盤,明蘭和公孫一勝一負一平,雙方都很不滿意,他們原都以為自己是棋林高手來著,忿忿不平之餘,兩人約定來日再決勝負!公孫老頭自恃記了得,裏念念有詞,空手負背而去,明蘭就謙虛多了,小桃捧著棋盤回屋,打算研究這番殘局。
這時,外頭有人來稟報:翠微帶著夫婿孩子來了。
幾年未見,翠微生了個兒,足足胖了兩圈,圓潤紅朗的麵孔瞧著氣不錯,一見明蘭就哭,還拉著小桃綠枝幾個一道哭,一會兒說一會兒笑的,直說想大家想的不行,孩們俱是一陣歡喜,七八舌的問著近況。
“我還當老太太要把姑娘多留一陣子才嫁呢?怎麽算著也該是明年,誰知道姑娘嫁的這麽早,倒我趕不及回京了!”翠微抹著眼淚,微笑著。
“誰咱們夫人招人喜歡呢!老爺一早就上門提親,趕著要婚呢!”綠枝笑嘻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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