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明蘭睡的極不踏實，半夢半醒，老覺著有一視線看著自己，迷糊間睜了一下眼，卻見顧廷燁微側著子，半俯在自己邊凝視著；明蘭困極了，含糊了一句‘怎麽還不睡’，顧廷燁過了半響，才輕道：“你好好睡吧，這些日子累壞了。”

語氣中滿是深切的憐惜和疼溺，還有的歉意。

孩纖長的睫忽的一。

的確很累。

管理偌大一個府邸很累，應酬送禮待人接很累，整日提防別人算計更加累，一句話要在肚裏過三遍才敢說，一件事要來回思量七八遍才敢做；怕人挑剔，怕人指責，更怕被人抓住痛腳而給他惹來麻煩，再這麽下去，就可以直接飛躍瘋人院了。

很久很久以前，曾在佛祖麵前發下誓言，會努力的好好的活下去。

每日，無論多忙，都要出時間來休憩，賞花，讀書，下棋，畫畫，做自己著樂的‘背背山係列’針線，麵對清空如洗的湖山一遍一遍默誦佛經，那些嫵旖旎的詩詞，那些海闊天空的山河誌，愉快的像吹過山脊的清風，由著奇異的力量。

微笑著，祈求著，佛祖垂憐，隻願平安喜樂，心如明鏡。

人皆道是有福的——但至，這個男人知道的疲心和艱難。

明蘭歪歪的把自己靠過去，像小土狗似的一扭一扭鑽進他的懷裏，清冷的初夏深夜，似乎隻有邊這個男人的懷抱才是溫暖的。

用過早飯後，蔻香苑的三個照例來請安。

秋娘眼睛腫的像大核桃，顯見的是哭了一整夜，神萎靡不振，紅綃倒是依舊笑的說話，好似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至於蓉姐兒，日日好吃好喝養著，到底有些白淨的樣子了，不過裏還是隻蹦單詞或phrase。

明蘭親切的和們進行了談，每人各三句主語氣，剩下的讓們各自發揮，通常由紅綃士擔綱主角，不過今天，明蘭多說了幾句。

“今兒下午常嬤嬤要來，到時花媽媽把蓉姐兒領過來。”

秋娘了，沒有說話，蓉姐兒也抬了抬低垂的腦袋。紅綃一臉驚喜：“常嬤嬤要來，以前常聽老爺說起這位嬤嬤；如今都住在京城，就能常來常往了。”語氣十分期待。

明蘭看了一眼，抬起茶盞，淡淡道：“老爺吩咐過，說常嬤嬤曾照看過蓉姐兒，是以蓉姐兒出來見見嬤嬤。”

秋娘臉愈發難看，蓉姐兒低著小腦袋思索的樣子，似乎想起了什麽，紅綃眼神微一滯，立刻又滿麵笑容的岔開話題，明蘭讓自由發揮了五分鍾，便端茶送客了。

人走後，明蘭抬頭著雕繪裹錦的房梁，呆呆出神；要說這常嬤嬤，也是個奇人。

是夭折了初生兒後便去白家做娘的，很盡心妥帖，白老太公提出收下常家夫妻倆，誰知常嬤嬤寧可落些好，也婉拒不從。隨著白老太公越來越發跡，常嬤嬤因忠心用事，很重視，家境漸漸好了，待到白夫人出嫁時，多奴仆都搶著要跟去侯府‘福’，但卻沒有跟去，而是回老家經營自己的小家庭。

顧廷燁青雲直上之後，常嬤嬤依舊沒急著依附過來，而是很堅定繼續做個自由的平頭百姓，即便是澄園初立之時，也是應顧廷燁要求，來府裏幫著整頓過一陣子，到公孫先生從南邊趕來後，就又回自己家了。

甚至這次上門，也講明了是午後才來。

這事很玩味，古代去別人家裏做客大多在上午，明蘭暗自揣度常嬤嬤的考量：一來是下午上門，上顧廷燁的可能更高些；二來嘛，若上午來，主家必然會留客吃飯。

常嬤嬤再有麵輩分，到底是做過白家母的，總落了半個仆人的份，因此拒絕上桌和主家一道吃飯，但若真要明明白白說出來這層‘仆不與主共桌’的意思來，似又不願自輕自賤，是以，索下午來。

這位老人很守等級規矩，卻也很驕傲。

大約未時二刻左右，明蘭午睡醒來洗過臉，正在梳妝時，外頭有人來報：常嬤嬤一家四口來了。明蘭立刻讓小翠袖去蔻香苑教蓉姐兒，自己穿戴妥當後，便到小花廳去等著；過不多久，廖勇家的就領人進廳了。

隻見當頭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著一件鑲兩指寬黑絨邊的暗青無紋錦緞褙子，團團一張滿是皺紋的麵孔，不言不笑的；後頭跟著一個四旬不到的婦人，一鐵鏽紅的薄緞暗團紋的長襖子，再後頭是一對小兒，穿杏黃繡遍地纏枝花小襖的孩大約十五六歲大，一旁的男孩看著才十歲出頭，淺素淨的小小儒生長袍。

這打扮明蘭很眼，家中的長棟小弟也慣常這麽一，然則料子刺繡則上乘的多了。

明蘭緩緩起，笑著上前給常嬤嬤福了福：“嬤嬤來了，我可盼著好久了，老爺不知多次提起嬤嬤呢。”

常嬤嬤微微側，避開了明蘭的見禮，同時彎了膝蓋，給明蘭行了個正經的福禮，端肅道：“老婆子見過夫人。”

一邊說，一邊也在打量明蘭，隻見眼前的年夫人正當韶齡，一淺紫雲紋折枝蓮花樣的紗襖，頭上發髻挽了倭墮髻，簡單簪了隻羊脂白玉蓮花頭的如意簪，如晨間初凝的珠，清豔明，不可方，言笑間，態度和氣溫雅，眼神善意清亮，氣質高潔。

甫一見麵，常嬤嬤便不由得暗暗點頭。

微轉，指著後的人道：“這是我兒媳，娘家姓胡。”那中年婦人低著頭，上前給明蘭屈膝行禮，明蘭微笑著還了半禮：“常嫂子好。”

“夫人安好。”常胡氏微抬起頭，生的還算有幾分姿，隻是皮微黑，且老垂著角，顯得一臉苦相，張就討好，滿臉堆笑道，“早惦記著要來見夫人了，都說夫人是仙托的生，我原來還不信，今日一見，哎喲，王母娘娘怎麽舍得夫人到凡間來喲！”

明蘭剛一看見常胡氏這打扮，就忍不住歪了歪角，皮黑的人還敢穿暗紅，果然夠膽氣，聞聽此言後，忍不住撲哧出來：“常嫂子好生風趣！快請坐。”

常胡氏卻不急著坐，看了自家婆婆一眼，見常嬤嬤指著後頭兩個孩子：“這是我家孫常燕，這是孫子常年；燕子，年哥兒，還不見禮。”

姐弟倆立刻上前，一左一右上來躬行禮，明蘭這次可以安然禮了，待姐弟來抬起頭來時，明蘭不由得一怔。

姐弟倆生的頗像，都是皮微黑，眉目清秀，但氣質卻相差迥異。常燕不過是普通的小家碧玉，大約這幾年住在京郊鄉下的緣故，還帶了幾分鄉野村氣，但常年卻是一派書卷磊落，說話口齒清楚，舉止落落大方，毫沒有平家子弟初見富貴的拘束。

眾人坐下說話，連常家小姐弟也端了杌子坐。

常胡氏母子三人似是頭一回來，待坐定後，便忍不住四下打量廳中擺設，尤其是常胡氏，隻見廳中擺設靜雅，貴極反見清雋。

尺來高的一隻羊脂白玉瓶子，通潔淨無瑕，隻簡單的放在百寶格架中，兩溜雕花紫檀木椅子，木暗沉，澤明亮，不住用手挲座下椅子，不斷讚道：“夫人這兒真是好地方，我竟覺著到了仙府裏頭；哎呀呀，瞧著盆景……呃，莫不是玉石料做的吧，還有這涼氈席子，這是什麽竹子編的呀……”

婦人的言行有一子市井氣息，不大上得了臺麵，一旁的常嬤嬤微微皺了皺眉，看了兒媳一眼，忍下沒開口，再看明蘭，也沒出不屑不耐的神，但也沒特意討好自己，隻淺笑著打趣，仿佛常胡氏的話的確很有趣。

“我也不怎麽清楚。”明蘭努力回憶，“似是川中的竹子，參天的大竹削片，隻挑裏頭紋理最細最韌的幾片，然後長長的竹簽細，用細圓白石一遍遍打磨，怕要磨過上千次，磨竹那麽細，然後再編出來的。”這樣編出來的氈子席子，才會潔白如棉緞。

常胡氏倒吸一口涼氣，眼豔羨之，呼道：“我的黃天祖宗，這要多功夫呀！該多金貴呀，怪道這麽著這麽溜兩塊，哎呀，咱們平頭百姓家就這福氣用上了……”

這明蘭倒沒法謙虛，古代不是商品社會，有時候有錢也買不到東西，因為皇權社會中，真正最好的上品都是貢的，是由宮廷專門的作坊工匠製作的。

自打漸夏來，宮裏不斷賞賜的避暑品，好些東西明蘭以前見都沒見過，像這竹涼氈席子，要不是怕竹製品放久了要發黴，明蘭都想把東西藏進庫房裏去。

常嬤嬤眉頭都打結了，回頭橫了兒媳一眼，功的製止了常胡氏的喋喋不休，明蘭倒沒什麽，隨了幾句後，便轉而和常嬤嬤說話：“……聽說嬤嬤如今住在貓耳胡同，不知宅子可住得？進出路途方便不？”

常嬤嬤滿臉的皺紋了下來：“多虧了燁哥兒，宅子很好，前後有兩院兩進，別說是我們孤兒寡母四個，就是將來年哥兒討了媳婦生兒育了，也夠住了。兩邊的鄰居也是規矩的好人家，胡同前後都通著大路，不計馬車還是轎子，都容易來去的。”

“那就好，老爺和我也放心了……”

明蘭拈起青瓷盤裏的一枚鮮豔的果子，微笑著正要說下去，誰知常胡氏又道：“也不都是好的，位置到底偏了些，地方也冷清了些，要給年哥兒買些筆墨書簿，或是給燕子添些新裳，都得趕上半天路，要是能……”

“住口。”常嬤嬤臉開始難看了，把茶杯在幾上重重一頓，“說什麽胡話呢！”

常胡氏立刻噤口，明蘭很好奇的看過去，隻見雖閉上了，但卻也沒什麽惱的意思，似是皮厚臉，很習慣被婆婆斥責了，並不怎麽怕被當眾下臉的樣子；還若無其事的吃起點心果子來。

常嬤嬤瞪完了兒媳，才轉頭向著明蘭道：“夫人千萬別客氣，我們已麻煩燁哥兒不知多了。唉……老婆子也不怕丟人，便說了吧。”歎了口氣，語氣低沉，“都是我那不的兒子！讀書不，卻去學人做生意，人坑了，家裏賠了個幹淨還不夠，人也給打的半死，眼看要禍及家人。我這才著老臉，拖著一家人求到京城來，誰知我那大姑娘早十幾年前就沒了，眼看山窮水盡，虧在有燁哥兒！幫著我們置了田地和屋子，這才能活到現今。”

這話一出，明蘭掩飾不住驚訝。

並不是因為常嬤嬤說的話而吃驚，而是常嬤嬤會這樣直言不諱，自家醜。

這些事，顧廷燁從沒跟明蘭提過半句，但明蘭早就揣度過了。

古代講究的是守土守業，葉落歸，並不作興背井離鄉，若常嬤嬤在海寧過的好好的，怎麽會突然拖家帶口遷徙京城呢？和舊主家斷了聯係近十幾年了，也不見得會是忽然忠心發吧；貌似常家也沒有要赴京趕考的學子，或要來開分店的商業計劃。

那麽，就隻有一個結論，常家在老家待不下去了，是來投奔舊主家的。

親至今，明蘭雖然心中有許多不解，嫣紅的死，曼娘的來龍去脈，還有另外一個孩子，若顧廷燁自願說，那就聽，但從沒主問過什麽。即使是夫妻，有些藏心底的私，也不方便親口說，而顧廷燁顯然沒有任何提起的意思。

常嬤嬤來京已快十年了，肯定知道所有，正是突破口，所以從很久前起，明蘭就有意的揣常嬤嬤的秉作為。

那麽，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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