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說,顧廷燁不是去替那些混蛋開罪責,他們確有其罪的,不過是請皇帝瞧在自己的麵子上從輕發落罷了。
或者說,這次勸說,重點不在結果,而在行為本。那些混蛋能不能罪不要,重點是要讓皇帝明白顧廷燁的難和苦楚,讓他看見一個重義,會心,宅心仁厚的顧廷燁。
明蘭開竅了,笑的十分狡黠,小聲問:“那他哭了沒?”
“這呀,老朽還想問夫人呢。”公孫白石佯作瞪眼,吹起了胡子。
明蘭捂輕笑,覺著這死老頭子蠻可的,最終還是斂衽福禮,微笑道:“都說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多虧了先生不嫌小子愚笨,不辭勞煩的細細講解,今日我算是長了見識。我這裏給先生道謝了。”
“不必,不必,我這也不是白說的。”公孫白石笑著搖頭道,“這次仲懷雖去聽了勸說去求,但卻窩了一肚子火。大丈夫行事,必得心氣通暢才好,不然不是得罪別人,就是憋壞了自己。昨日午晌,他與夫人說了會子話後,出門時便神好了許多,昨夜……咳咳,我聽小順子說,今早仲懷出門時,眉目開朗,已似無恙了。”
老頭連連嘉許,倒把明蘭弄的十分臉紅,垂首。
“我又不能嘮叨他一輩子,你們才是要白頭偕老的,早些和夫人說明白了,總是好的。”公孫白石笑的十分豁達。
“總之,多虧了先生大才。”明蘭極,連忙挑開話頭。
“也是仲懷自己想的明白,才能我勸服的。”公孫白石也很謙虛。
明蘭不得說些別的,忙問:“先生怎麽說?”
“仲懷氣不過,問我可有既能出氣又不礙事的法子,我說,有。”公孫白石一臉高深莫測,“隻消仲懷肯做孤臣。”
“孤臣?”明蘭大驚,不要呀,不想做孤臣的家屬欸。
“對,做一個無親無掛,矢誌忠心,一生隻依靠皇帝信重的孤臣。”
明蘭半響無語。結黨營私當然是不對的,但朝堂之上,也不能半個朋友都沒有。
據所知,漫長曆史中的那些可歌可泣的孤臣們,有一半沒好下場,經典案例:商鞅,吳起,晁錯;有一半自己倒是善終了,但子孫後代就無人照拂了(老爹把人都得罪了),家族盛況一代而終,經典案例:‘酷吏’田文鏡。
“夫人放心。”公孫白石看明蘭一副愁眉苦臉,忍笑道,“我那話剛落,仲懷便一口否了。”
明蘭鬆了口氣,自己飽驚嚇的小心肝——很好很好,幸虧顧廷燁是個紈絝轉型的貌似棟梁,思想覺悟沒跟上政治素質。
公孫白石側眼瞧著明蘭,默然微笑著須。
其實,當時顧廷燁的原話是:他討媳婦,是為著過好日子的,不是跟他罪的。
七八日後,一日深夜。
邵夫人端著一碗熱藥,從門口進來,卻見顧廷煜從床上坐了起來,靠在迎枕上深思著什麽,頓時愁鎖眉心,輕呼著:“怎麽又起來?趕躺下罷。”上前便要去扶丈夫。
顧廷煜揮揮手:“白天黑夜的躺著,累了,起來歇會兒。”
邵夫人默默無語,隻能坐在一旁輕輕吹藥。
“適才,姨母又來了。”顧廷煜著床頂,麵憔悴不堪,眼神卻很利。
邵夫人微不可查的歎了下:“怎麽又……唉,明明知道你病著,做什麽左一趟右一趟的來擾你呢。”
“是急了。”顧廷煜角微現一抹諷刺,“趁著我還沒死,想把那事了了。”
邵夫人言又止,終歸還是忍不住道:“太夫人的話,你就不想想……?”
顧廷煜焦黃的麵孔泛起一陣病態的紅暈,忽然笑了起來,笑聲帶起了咳嗽,邵夫人著去拍背,好半天才下咳嗽。他著氣道:“這些日子,你在外頭可聽說了什麽?”
邵夫人想了想,道:“那日衛來宣旨,說侯府與逆王串連確有其事,但念在二弟有功,四叔年邁,三弟又牽連不深,就都給放回來了,隻有炳兄弟,有好幾個人都指認他,唉……要去那冰天雪地三年,弟妹這幾日都哭鬧的厲害。”
“就這些?”
邵夫人又想了想,搖搖頭。
“你呀!”顧廷煜笑了,“就是個老實頭。”他艱難的直起子來,低聲道,“你就沒聽聞這段日子的風言風語?說姨母是後娘,心腸狠毒,當年是故意走二弟的,為的就是把我熬死了,好三弟襲了這爵位。”
邵夫人還是搖頭:“那些子沒影的話理它作甚。”
見燈下,丈夫枯槁似骷髏的容,不心酸。
顧廷煜緩緩靠在床頭,微微譏誚著道:“適才我與姨母說了,如今二弟羽翼已,有手腕,有心機,不會聽了我兩句話,就真的信以為真,乖乖等著的。便是我反悔,他也有後招等著我。如今他既保下了侯府,更不肯拱手讓出爵位的。我死了心,過繼賢哥兒之事休要再提。”
邵夫人怔怔的:“你是說,這風言風語,是二弟……”
“也不見得是風言風語。”顧廷煜自嘲的笑了笑,“姨母未嚐沒有那個心思。”
過了會兒,邵夫人睜著疲憊泛紅的眼睛,忽然落下淚來:“以二弟如今的本事,這爵位還能溜出他的掌心?何必如此相。我們想過繼個兒子,不過為著你以後香煙有繼,墳頭供碗飯吃,是不會和他搶爵位的呀,他,他……這也容不下麽。”
顧廷煜憐惜的著妻子,輕聲道:“你別哭了,仔細哭壞了眼睛。這事也不能怪二弟,他憋屈了二十幾年,如今出了頭,自想明正大的得了這爵位,若我留個嗣子下來,那就是永遠給人一個說頭,一個把柄。一旦挑起事來,就沒完沒了。何況,別人也就罷了,過繼賢哥兒?那豈不是遂了姨母的心願,哼,二弟如何肯?”
邵夫人也知事無可挽回,隻能輕輕垂淚,顧廷煜艱難的抬起手臂,替拭淚:“別再想過繼的事兒了,我是從不信死後如何的。如今,我唯一掛念的就是你和嫻姐兒。唉,你跟了我,也是毀了一輩子的。”
“你別說這樣的話!”邵夫人悲鳴一聲,撲在丈夫上,哭道,“我無才無貌,家世平平,能嫁給你,便是莫大的福氣了。”
顧廷煜輕輕著妻子的頭發,孱弱的開口:“我現在吩咐你幾句話。你要記住了。”
邵夫人抬頭,用力的應下。
病弱如枯枝的男人,極力沉下聲音,正道:“第一,我死後,不論誰來攛掇,你都切不可再提過繼之事,就算不為了你自己,也要為了嫻姐兒。隻消我沒有嗣子,二弟和二弟妹便會善待你們,便是嫻姐兒出嫁了,也會護著。比那不知心眼本事的過繼兒子強多了。”
邵夫人哭的涕淚滿麵,伏在床邊,隻能不斷點頭
“第二,以後若二弟妹和太夫人有個什麽不對付的,你切不可摻和進去,尤其是姨母你做什麽,你一定要慎之又慎。”顧廷煜尤其加重了後幾個字的聲音。
邵夫人淌著淚水,一臉疑。
顧廷煜不無悲哀的笑了笑:“我到這幾年才看明白姨母,這人最慣會拿別人做靶子的;以前是四房和五房,鬧的二弟和他們勢水火,卻一味在老爺子麵前做好人。便是我,哼哼,怕也是著了道的。”
邵夫人愣愣的著淚水:“不會吧,我瞧著太夫人是極好的。”
“老爺子最後怕是也瞧出來了,是以才留了書信給金陵和青城的族叔們。”
顧廷煜冷笑道,“你道四叔五叔為何那麽賣力的去問族叔,便是截留下老爺子留給二弟的家產,這也是長房的事,與他們何幹。不過是姨母說,願把這筆產業三家平分。哼,拉攏旁人,專對一頭,這輩子最會耍的,便是這一手了。”
聽著這宛如言一般的話,邵夫人全發冷,傷心的幾裂開,卻淌不出淚來,似乎已傷心過了,隻會木木的點頭。
“我瞧著二弟妹不是個跋扈刻薄的,你隻要做足這兩點,再待客氣些,想來也能過下日子了。……不對,我得想想,不若再送他份大禮?也不能得罪了。好罷……這樣也好,你們娘兒倆能過的好些,嫻姐兒的婚事也不用愁了。”
顧廷煜疲累之極,聲音越說越輕,幾乎是自言自語了,不知在想什麽,臉上泛起一抹古怪的微笑,裏低低的念念有詞。
“爹,娘,我快來了,你們別急。老爺子可是高興了罷,小二如今出息的很了,討的媳婦也好看的;娘,你瞧,我給你丟人了,一樣都比不上小二……”
崇德三年,六月十九,寧遠侯顧廷煜過逝。
同年七月,諭旨欽封顧廷燁為寧遠侯,銜超品二等爵,加封其妻盛氏為正一品誥命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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