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離了家人,獨自在盛家祖宗靈前,好好思量,想想祖母,想想家裏每一個人,想想這幾十年來,到底哪裏錯了,到底該不該。”長柏走過去,輕輕著母親坐下:“娘是知道兒的,兒子說的出做的出。”
王氏慌的滿頭大汗,結道:“那……我得去多久……”
明蘭在袖中掰起手指來——從犯謀殺不算,但故意傷害他人立,林太醫說祖母會康複的,那麽,算一半未遂吧;至得……嗯,五年有期徒刑……
“十年。”長柏淡淡道,“十年後,母親想明白了,就回來侍奉祖母罷。”
明蘭暗吸一口氣,咬住牙關——可以偶爾出來過年過節呢,不算量刑過重,不算不算。
王氏險些背過氣去,憤然一躍而起,指著兒子罵道:“你這孽障!”然後一陣風似的奔出屋外,一路捂臉大哭,竟也沒注意到門邊的盛紘。
屋裏霎時安靜,王老夫人看著長柏,久久無語,康晉徹底閉了。
盛紘在又屋外聽了半響,祖孫繼續爭執不休,王老夫人一忽兒哀求一忽兒怒罵,奈何兒子紋不,堅不肯退讓半步。盛紘想了想,覺得還是繞開前廳,到裏屋嫡母病榻前盡孝,端端碗盞,嚐嚐湯藥什麽的,才是正理。
最後,王老夫人惱怒,拂袖離去,王舅父提出是否可以講拘在後屋的康姨媽先帶走,到長柏的嚴詞拒絕,隻好領著另一個外甥康晉怏怏而去。
明蘭尚不放心,想看著老太太能說能坐才走,顧廷燁看出不此時回家,便十分豪氣的向嶽父提出是否能他們夫婦多住幾日?
盛紘裏發苦(當著婿,還得多扮幾日孝子),但臉上努力作出歡迎之至來。
這時,海氏滿臉賢惠的來請眾人用午飯,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隻是小姑子攜姑爺來娘家小住,長嫂細心張羅一頓可口的飯菜,笑語晏晏的布菜派湯。
對著不孝兒,腹黑婿,麵癱兒子,裝傻兒媳,盛紘這頓飯直吃的噎胃疼,勉強撐過飯後清茶,忙不迭回書房去了。
壽安堂空房甚多,房媽媽按著明蘭的舊日喜好,迅速布置整理出一間幹淨雅致的屋子,記得明蘭有午睡的習慣,連明蘭喜歡的白草簟也鋪好了,又見此時炎夏,怕明蘭夫婦出汗不適,還抬了兩大桶溫水在側廂房。
二人俱是累極,此時對浴,也生不出旖旎念頭,盥洗後,顧廷燁站在屋中看了幾圈,對妻子笑道:“的確舒適,夫人便樂不思蜀了。不知夫人可還記得,家中尚有一小兒否?”
明蘭趴在床上鋪薄毯,聞言就重重丟了一個竹編枕頭過去,笑罵道:“你別譏我,我也想團哥兒,每日睡在祖母屋裏,夢裏都是兒子!”
顧廷燁被扔的很開心,捧著竹枕頭樂嗬嗬的爬上床鋪,明蘭替他解開束起的發髻,輕輕打散開來,低聲道,“這回真對不住兒子了,可……唉,實在沒法子,隻能顧一頭。崔媽媽和翠袖定會好好照看他的。”
顧廷燁聽出妻子話裏的酸楚,輕輕著的背,“你這回真把我嚇著了。看你平素老實溫吞的樣兒,還真沒想會這般豁出去,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讀了公孫白石的信,當時他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圍封娘家,怒斥生父,強行捉人,誆人,審問,拷打,樁樁件件都是不顧己的死一搏——這還是那個聰明狡黠,明哲保,永遠不會做錯事的盛明蘭麽?
這一路奔來,他忽喜忽憂,竟說不出心裏的念頭,隻覺得——要幫,護著。
見明蘭低頭不說話,顧廷燁輕歎一口氣:“你還是不願意同我說,算了……”說著便要躺倒睡下,明蘭忽一手撐住他的膛,抬頭注視他:“我說。”
顧廷燁盤坐在床上。
“祖母這樁無妄之災,歸因究底,其實是我的緣故。”明蘭神肅穆,“太太行事不妥,從來都有,祖母睜眼閉眼都幾十年了,彼此相安無事。康姨媽也不是這兩年才出來的,從我們搬至京城,就常來尋太太說話。那時也攛掇,也挑撥,也不見老太太如何發作。”
外頭沉啞的蟬鳴一聲聲傳來,午後炎熱的日慢慢滲,壽安堂四周種了好些高大樹木,掩映出斑駁的枝葉在細白的紗窗上,濃黑的,淺黑的,還有淡如眉黛尾的細枝。
屋角放了兩盆冰,渲出薄薄的水氣,著涼爽。
顧廷燁靜靜聽著。
“祖母從不告訴我,但我知道,是那年康姨媽要送小妾到府裏來,才真正惹怒了祖母。”明蘭拿起一把芭蕉葉編的扇輕輕搖著,又樸素又雅致,“祖母氣急了,顧不得多年的婆媳臉麵,大發脾氣,當眾斥責太太,居然還罰跪在壽安堂門口,人來人往的看著。從那時起,太太心裏就生了怨恨罷。”
涼風順著扇葉緩緩帳,一撓細碎的發,帶在男人手臂上,的。
“那以後,祖母總擔心太太姨母攛掇又會對我不利,對太太的管束愈發嚴厲,甚至奪了太太管家之權,嫂嫂們理家。太太這輩子最要強好勝,連對老爺尚不肯服呢,祖母這麽當眾下不來臺,心結自然愈來愈深,才康姨媽有了可乘之機。”
明蘭的口氣,淡然中帶著一哀傷。
“祖母這麽做,不對。太太到底是有兒媳有孫輩的人,起碼的麵是要給的,祖母大可以關起門來,好好教導,細細分說……以前,每回太太犯了糊塗,祖母就是這麽做的。”
淚水盈滿了眼眶,似全然不知,繼續緩緩訴說:“祖母幹嘛要替我出氣?我已經嫁出去了,會照顧好自己的。都這把年紀了,兒孫的敬養,安穩舒坦的福,不好麽?幹嘛一聽我了委屈,就心急上火的要發作呢?大哥哥到底是太太生的,就不怕大哥哥因此跟生了嫌隙,致使晚景不好麽?”
長長的睫終於撐不住淚珠,落下一滴,兩滴,在的細棉薄毯上,形一顆顆深的小圓,明蘭拿帕子摁在臉上,緩緩吸幹溫熱的潤。
“祖母是真心疼我,憂我,才給自己惹上了這遭劫難。……侯爺的心事,我曉得,可我沒法騙自己。那年我生團哥兒,太夫人要燒死我,曼娘要撞死我,後來侯爺來了,一樁樁一件件,都安排的妥妥帖帖,我心裏就知道了。”
“因為……我沒有,重罰曼娘麽?”顧廷燁嗓子幹,竟難說全一個句子。
“是否重罰,本不打。”明蘭緩緩搖頭,眼眶紅紅的,“那回侯爺說,齊衡怎麽樣,你本不在意,你隻在意我心裏怎麽想。今日我也回侯爺一句,曼娘如何,我沒放在心上。我在意的,是侯爺做的,想的。”
涼氣漸漸蔓延進帳子,明蘭放下扇,輕輕挲著上頭的蕉葉紋路。
“於曼娘的置,平心而論,侯爺做的極恰當,既絕了外頭人的閑話,不那有心人借機生事,又不使我為難。便是我事後反複思量,也沒有比這更妥當的安排了。可是,你知道麽,心裏真惦著一個人,就會急中出錯,所謂關心則。像祖母那樣……”
抬起頭,潤的大眼著他,“一聽到曼娘要撞死我,侯爺有沒有慌了手腳,有沒有了方寸,哪怕知道我無恙後,是否依舊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替我報仇出氣?”
顧廷燁心頭茫然一片,沉默無語。
明蘭淚盈於睫,以袖捂麵,哀哀道:“我知道,這麽說不該,可是……我總覺著,真心所,不是看他做了多聰明事,而是看他,做了多傻事。”
顧廷燁不是齊衡,不是賀弘文,不是任何輕狂無知的年,他經曆過欺騙,背棄,幾乎滅頂,正因如此,他的‘關心則’,才更顯難能可貴。
像盛老太太,半生淒苦,盡薄待,可依然願意去全心護一個完全沒有緣關係的孩子,正是這驅使不顧,千萬人吾往矣。
放下袖子,滿麵淚痕,眼中竟是哀求:“我們會白頭偕老,一生互敬互。我一定做個好妻子,好母親……就這樣好好過罷。”
說完這句,明蘭就朝裏側躺下,閉上眼睛,不在說話。
顧廷燁倚床欄而坐,怔怔的看著,蜷曲的子如柳,靜靜埋在薄毯中。
忽記起很久之前說的一句話——俗世夫妻,糾纏太多容易傷,平靜含糊的過完一生,才是最好的。
他拾起床邊的扇,輕輕替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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