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你忍忍
薑宛卿沒有被進湖裏, 而是被扔進了溫泉池。
其實進門後外頭的人看不到風昭然的傷,薑宛卿已經很有自覺地準備下來了,但風昭然沒有停步, 直接走到溫泉池邊,把薑宛卿扔了進去。
池子不深,薑宛卿直接一墩墩在了池底, 疼是不疼的, 但整個人被摔得有點暈乎。
很明顯他是故意扔的!
風昭然居高臨下地看著,眸子裏似乎還有一點火星子——那是惱火。
薑宛卿本來有點生氣,一瞧他這點惱火,倒是樂了。
風昭然的惱怒和他的喜悅一樣罕見, 是個稀奇件。
“殿下這會子才生氣怕是晚了吧?”
薑宛卿實在很難忍住不去幸災樂禍,“方才殿下抱妾的時候, 妾瞧見姐姐好像快暈過去了,是慶王在旁邊扶住,姐姐才站穩。這下可怎生是好?殿下想好怎麼賠罪了嗎?”
風昭然沉沉地看著。
這種眼神的迫力太強,薑宛卿終於撿回一點良心,他好歹是救了。
上一次在溫泉池裏遇上慶王, 讓薑宛卿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很不喜歡溫泉, 甚至連泡澡都是速戰速決。
此時依然討厭這氤氳的熱汽、這彌漫的水霧, 但被凍僵的泡在溫暖的池水中慢慢緩過來, 能將人凍得打的寒意被驅散, 薑宛卿暫且放下了對溫泉偏見,“殿下不冷嗎?要下來泡嗎?”
是隨意一問。因為風昭然向來不近,不管是在登基前還是登基後, 皆是守如玉, 從來沒有和誰親近過。
但出乎意料的事發生了, 風昭然的腰帶與外袍墜地,發出一聲輕響,然後穿著裏坐進了溫泉中。
裏雪白,右肩上已經出了一片殷紅。
他全本就了,此刻再被溫泉的水汽浸,整個人似一尊端然坐在仙氣嫋嫋蓮座上的佛像,眉目秀逸得不帶一人間煙火氣。
薑宛卿:“……”
如果說那一晚他和同床共枕是一個意外,此刻恐怕就是他的腦子已經不清楚了。
即使是在前世,他也沒有和共浴過。
雖說現在不算共浴,兩人上都還穿著裳……但因為人是清醒狀態,再加上池子不大,若是直些便會上彼此,薑宛卿不由自主地覺得有點不自在。
把自己往水裏浸得更深了些,水完全沒過肩頭。
風昭然的視線從始至終就沒有離開過上,此時看著像是要把自己完全埋進水裏,開口道:“你怕孤嗎?”
薑宛卿搖頭。
上一世漫長的時代,是有點怕他的。
但那種怕並非恐懼,而是因為心中揣著一個,生怕他多看一眼,便把的看穿了。
現在都做了兩輩子夫妻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恨孤嗎?”
薑宛卿想了想,還是搖頭。
恨過,但死過一回,所有的恨仇都在剎那間清明——所有的痛苦來源隻有一個,那就是對他義無反顧一往無前的喜歡。
因為喜歡,所以。
因為,所以失。
因為失,所以痛苦。
但他從來沒有義務喜歡,也從來沒有說過喜歡。
所以純屬是咎由自取,又有什麼好恨的?
“殿下你的傷,”薑宛卿提醒他,“是不是不能泡溫泉?”
風昭然右肩上的鮮紅在裏上眼可見地擴散。
門上輕響,張嬤嬤的聲音傳來:“奴婢給殿下和娘娘送薑湯。”
風昭然朝薑宛卿點了點下。
薑宛卿自覺過去摟住他,像之前那樣用袖替他遮掩傷。
除了薑湯,張嬤嬤還送來了幹淨的,瞧見溫泉池裏抱在一的兩個人,張嬤嬤離開的時候臉上還有一喜。
薑宛卿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是不是太聽話了一點?
習慣這個東西真是太可怕了。
趕鬆手,喝碗薑湯驚。
薑湯辛辣得很,嗆得直想咳。
然後就看到一枚紅的棗糕遞到了麵前,“一就不辣了。”
“……”薑宛卿,“殿下怎麼知道妾怕辣?”
皇宮的生存之道薑宛卿清楚得很,那就是絕不能讓人知道你喜歡什麼,害怕什麼。
已經習慣忍耐,沒有咳出來。
風昭然淡淡道:“臉都皺那樣了,孤又不瞎。”
薑宛卿:“……”
“謝殿下,殿下自己也吃。”薑宛卿說著自己拿了一塊,借著點心的甜味住裏的辣味。
再一看托盤裏除了糕點,還有一壺茶水。
嗯……兩位嬤嬤這是打算讓和風昭然在這裏泡一整天?還是怕他們泡了要吃點東西墊肚子?
風昭然臉上沒什麼表,他沒有吃,將棗糕放了回去。
薑宛卿並不意外。
上一世時常覺得風昭然很可能是原來在天上餐風飲的神仙,他對很多東西都沒有,比如吃食,比如。
後來才想明白,他不過也是一個凡人,哪能當真無無求,隻不過是將求全放在了權勢之上,對其它的東西不屑一顧而已。
席上被國師的事一鬧,薑宛卿本沒吃下什麼東西,這會兒倒真有點了,一連吃了兩三塊,才發現風昭然還在看著。
準確地說從進來之後,他的視線好像一直沒有離開過。
薑宛卿終於意識到不對了,上一世他看的時間加起來隻怕都沒有這麼長。
薑宛卿咽下裏棗糕,“殿下,怎麼了?”
風昭然的視線閃爍了一下,在角轉了轉。
在溫泉的浸泡下,在湖裏被凍出來的青白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緋紅,在熱汽的滋潤下,雙就像是在水下舒展的花瓣,潤飽滿,嫣紅滴。
一點糕屑沾在下,像是一粒小小的紅痣。
風昭然原本想從這張臉上看出一點端倪——他至今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失控,當著薑元齡和風昭景的麵下湖救人,毫無疑問是最最失智之舉。
但看來看去,端倪沒發現,心跳卻漸漸有點加快。
說得對,他的傷勢確實不適合泡溫泉。
“嘩啦”一聲,風昭然起。
就在薑宛卿以為他要離去的時候,他忽然回,盯著。
這眼睛相當不對頭,炯炯發亮,完全不像風昭然平常的樣子。
薑宛卿下意識想往池水裏多一些,就見風昭然彎腰俯,抬手住的下,拇指從的下抹過。
“吃東西注意些。”風昭然淡淡道,“礙眼。”
說完這句薑宛卿明顯覺到他整個人僵了一下,像是全猛地繃,以對抗某種突如其來的東西。
隔了一會兒他才恢複常態,這一次一個字都沒有再說,走到屏風後更離開。
薑宛卿:“……”
這家夥一定是在湖裏磕壞了腦子。
一定。
溫泉池裏就剩一個人,頓時顯得有點空曠起來,薑宛卿不由又開始想起了上一世那段不愉快的經曆,再泡了一泡便回寢殿了。
張嬤嬤和林嬤嬤早將被褥煨得暖暖的,讓薑宛卿拿被子裹著,然後細細替薑宛卿將頭發幹。
薑宛卿的頭發實,挽發髻時烏沉甸甸,放下來時直如一匹黑緞,兩位嬤嬤花了好些時候才徹底幹。
還恐有寒氣殘留,特地生了個炭盆,讓薑宛卿烤著。
寢本燒著地龍,這麼一來薑宛卿隻覺得一陣陣發汗,熱得不行,要掀開被子。
兩位嬤嬤忙道:“這時候正要發汗,發一陣汗,寒氣全消才好。哪怕是個壯漢,大冬天掉進冰水裏,不小心照料,一場風寒就能掉要小命。”
正說話間,宮人來稟,戚氏過來探。
一起過來的還有薑元齡。
消息已經傳開,人們都說是太子妃和太子失足落水,中間全沒有人提慶王一句。
戚氏過來問一番,留下一些滋補藥品,囑咐薑宛卿保重。
薑元齡卻留了下來:“母親先去吧,五妹妹一個人在這裏躺著怪可憐的,兒陪五妹妹說說話。”
戚氏笑道:“也好。你們都是天家媳婦,以後有什麼事要彼此照應。”
薑元齡應下。
戚氏走後,殿一下子靜下來。
兩姐妹在薑家都很聊天,現在自然也沒有什麼私心話要聊,薑宛卿打了個哈欠,頗有些無聊地等薑元齡開口。
知道薑元齡想問什麼。
上一世風昭然登基之後,薑元齡剛宮,時常往薑宛卿這裏跑。
那時薑宛卿才從離中回宮,對姐妹親甚是,每一次薑元齡來都很覺得又暖心,又。
後來才發現,薑元齡看上去很關心,但話裏話外,更多的是在打聽和風昭然相時的形。
在得知風昭然一直守如玉,兩人甚至還沒有圓房的時候,薑元齡微微笑了笑,然後就再也沒有來過了。
薑宛卿是死後才明白那個笑容裏的輕蔑。
此時的薑元齡卻遲遲沒有開口,隻是看著薑宛卿,看得薑宛卿又打了個哈欠,簡直快要睡著了。
“五妹妹確實生得豔……”薑元齡黯然道,“難怪他會將你放在心上,不顧一切跳下去……”
“姐姐要聽實話嗎?”薑宛卿直接道,“殿下說,他是為了姐姐才救我的。”
薑元齡微微一怔。
“殿下說他不了你嫁給別的男人,他心中很痛苦,想讓姐姐也嚐嚐這痛苦的滋味。”
薑元齡臉上多了一神采:“……他真的這樣說?”
薑宛卿:“姐姐不信可以去問他。”
最好以後想知道什麼就直接去問他,莫要再來找我。
“可是……”薑元齡低聲道,“他若是不喜歡你,怎麼會讓你在書房侍寢?”
薑宛卿原本懶懶的,打算把薑元齡打發走便好好睡一覺,此時卻是整個人激靈一下,睡意全消。
薑家會知道東宮的消息不奇怪,因為肯定是往東宮安了人手。
但東宮的宮人已經全換過了,薑元齡為什麼還會知道?
“那日……”
薑宛卿的語氣有些遲疑,因為也不知道為什麼,“那日殿下喝了點酒,有點醉了。
這謊言不太高明,因為風昭然從不會讓自己醉。
但薑元齡好像不知道這一點,在恍然之後出了一點鄙夷的神,“原來你是在趁人之危。”
薑宛卿笑笑。
“你不會在騙我吧?”薑元齡忽然問。
“我為什麼要騙你?”薑宛卿道,“其實姐姐是以什麼份來問我的話?是以殿下姨姐的份,還是殿下弟妹的份?我與殿下已是夫妻,姐姐為何要打聽我們夫妻之間的事?”
薑元齡一滯。
薑宛卿一直是糯糯的,視線從未這樣鋒利過。
“我若是不願意說,姐姐完全沒有理由問,而我之所以願意說,隻不過是因為殿下對姐姐一片深。我不想讓他被姐姐誤會。”
薑元齡的視線頓了頓:“五妹妹,你果然一直喜歡他。”
薑宛卿笑了。看來上一世小心翼翼的傾慕本沒有瞞過任何人的眼睛。
“是啊,我喜歡他,可是他隻喜歡你。所以姐姐,以後再也不要來問我了,有什麼想問的就去問他吧。”
薑宛卿垂下眼睛,“日日看著他心中隻想著姐姐,我已經夠痛苦的了。”
薑元齡終於被哄走了。
薑宛卿鬆了一口氣,但願再也不要來了。
希天下有人早眷屬,不要再將旁人牽扯進來。
不過……薑家竟然還在東宮有眼線,以後還是小心點。
會是誰呢?
*
兩位嬤嬤的捂汗大法到底還是有用的,薑宛卿原以為自己和上一世一樣逃不了一場風寒,結果回宮之時得風寒的另有其人。
薑宛卿是在馬車上發現風昭然不對勁的。
皇帝接連三天歌舞升平花天酒地,風昭然則忙得在馬車上依然要看奏折。
他的作如常,隻是速度比平時略慢了一些,然後臉上好像有點發紅。
但因為他的臉平時過於蒼白,這點紅暈倒讓他看起來更像正常人。
所以薑宛卿起初並沒有在意,直到車碾過一塊石頭,馬車顛了一下,不控地向前栽倒,風昭然抬手拉了一把。
跌在風昭然上。
“坐穩了。”風昭然沉聲道。
他的神鎮定,聲音清晰,但薑婉卿覺到一灼熱的氣息。
想也沒想,的手覆上他的額頭。
高熱幾乎燙著的手。
風昭然把的手挪開一點,因為寬大的袖蓋住了奏折。
“……”薑宛卿,“殿下,你知道自己發燒了嗎?”
風昭然“嗯”了一聲,仍舊看奏章,末了指甲在奏折上輕輕劃了一道。
薑宛卿知道這是他認為這道奏折留中再查的意思,看來是一件頗為麻煩的事。
後來才知道,這是慶州太守連續第五年上書求戶部撥款修河堤。
薑宛卿沒有再去打擾他。
既然他自己都不在意,又著哪門子急?
回宮之後風昭然如常理政,看過的奏折全部寫好條陳送給皇帝過目,皇帝加蓋大印。
薑宛卿讓張嬤嬤放風,等風昭然下朝了就來通報,然後去小廚房繼續熬紅豆湯。
熬完第二鍋的時候覺得不大對勁。
小廚房裏的午飯都好了,風昭然卻還沒有下朝。
在飯香與紅豆香中,薑宛卿想起來了,上一世的這一天,風昭然被皇帝罰跪在勤政殿外,一直從早朝跪到天黑。
因為他建議戶部先拔款給雍州,那裏秋季剛遭過蝗災,幾乎顆粒無收,百姓嗷嗷待哺。
但慶王認為慶州地黃河邊,黃河不時泛濫,河堤至關重要。
和一貫的爭執一樣,結果是皇帝同意慶王的奏請。
此事到這裏本來算是結束了,朝臣們已經準備商議下一件政務,這時候風昭然站出來,要求徹查慶州修堤的款項去向,以及曆年修堤的回案。
“河堤年年修繕,慶州收糧卻是年年減產,田畝、戶籍、人口,皆一年比一年,單是去年慶州良田便報有八千六百八十九畝被淹,每年一百萬兩白銀修堤,到底是修了何?”
“皇兄的意思是說慶州的太守貪墨?”慶王道,“本王向來不偏私,若他真有不軌之舉,本王第一個取他腦袋。但修堤乃是治河第一件大事,皇兄就算要治人,也得先把河治好再說吧?”
這當然不是兄弟倆第一次在大殿上爭論,但距離兩人上一次爭執已經過去數年之久,人們都認為風昭然已經接了現實。
可這一次風昭然沒有毫讓步。
最後皇帝大怒:“慶州乃是慶王治下,黃河一旦泛濫,便是舉國災,到時候災民流離失所,波及京城,太子你承擔得起嗎?!”
上一世薑宛卿得知風昭然被罰之後焦心不已,花錢買通勤政殿的侍才問出這樣的詳。
是子,不能上外殿,隻能在百下朝之後,扮侍去給風昭然送水。
寒風呼嘯,風昭然跪在冰冷的方磚上,一整日滴水未盡,雙幹裂。
“殿下,喝點水吧……”抖把水送到他邊。
他隻給兩個字:“——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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