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的山風冷冽，檐下的風鈴聲也帶著此起彼伏的涼意，昏暗如霧的暮里，鶴拾葉似化作了一座冰涼的石像。

“是啊，我終究是姓鶴的。”良久，他苦一笑，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臉頰像燒起兩團殷紅的火。

鶴翎兒急忙從藥瓶里倒出一枚八寶冷香丸，侍候著鶴拾葉服下，滿臉擔憂之。

“可為了這個姓，我再也不能走了。”鶴拾葉攥椅扶手，息了片刻，喃喃地道，“小石子，這些年你過的不如意，我也一樣啊。”

劍仙輩出的上位脈，更像是一座囚籠，年時他一心想逃出去，卻又無可逃。鶴部怎能有不擅練劍的廢名震八荒的劍仙天下十大高手之首的鶴空來鶴天柱，又怎能有一個叛逆無為的兒子

鶴拾葉低下頭，看著僵的雙，眼底浮起更哀沉的暮。他最終還是回到囚籠，強行修了劍，卻傷及經脈本，再也無法治愈。

“翎兒，將我名下那座昆吾洲的玉礦山，轉給雀部麻氏吧。”鶴拾葉沉道。他若強行下令，鷹部雖會給予一定補償，事后必然暗中報復，麻氏這樣的下位小族哪經得起折騰呢

“公子，你老這麼做也不是辦法。”鶴翎兒撅起，“鷹部太過囂張跋扈，不曉得霸占了多下位部族的資源前些年，雀部麻氏出了個天才劍修，也因為得罪了鷹天柱的侄子小鷹王，不得不逃出天荒，聽說連妻、妹都被殺了。”

鶴拾葉沉默不語，在案頭鋪開湖水紋的宣紙，提起銀羽筆，蘸上烏檀墨，一筆一劃地寫了兩個方方正正的大字“憂”。

鶴翎兒好奇地湊過頭：“咦公子寫的是什麼，這是哪一族的文字啊”

“這是人族的文字。近些年，逐漸在八荒多族通用。”鶴拾葉緩緩念道，“憂。”

“我們以脈定貴賤。上位羽族權勢滔天，窮奢極，占據了天荒絕大多數的修行資源，肆意欺下位羽族。鶴部沉迷劍典籍，鸞部偏飾歌舞，鷹部貪奇珍異寶。、凰皇族高高在上，耽溺于涅槃之謎，從不在乎底層羽族的疾苦。”

“可是公子，我羽族的頂級劍仙，無不出于我們上位羽族啊。”

“那些頂級劍仙除了閉關修行，耗盡大量資源，可曾為羽族做過什麼鷹霄羽如此，我的父親如此，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族也是如此昔日的鶴闌珊、狂、鷹揚、鶴乘空哪一個例外了破碎虛空，一走了之，這樣的劍仙要來何用”

“公子慎言”鶴翎兒聽得小臉微微發白，忍不住輕拽了一下鶴拾葉的袖。其他人倒也罷了，那位族劍仙早已無敵天下，臻至神而明之的無上境界，一旦被人提及，必會生出應。

鶴拾葉眼中閃過一譏誚：“死何足惜我只怕死不瞑目。”他悲哀地搖了搖頭，“長此以往，下位羽族必然不堪，掀起我族。無論誰贏誰輸，流的都是羽族的。”

鶴翎兒遲疑著道：“下位羽族為我上位羽族效力，也算理所應當”

“這是什麼理哪來的理”鶴拾葉目一寒，“小石子天生就比我低賤麼小時候，我流浪到雀部，他們毫不猶豫地收留我，一起吃飯，一起練劍，一起睡覺。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是飛翔的天空之子，傳承了同樣高貴的脈”他又猛烈地咳嗽，腰背抖，點點鮮濺在了襟上。

“是翎兒說錯話了，是翎兒不好，惹公子生氣了。”鶴翎兒慌忙跪下，著鶴拾葉的后背，眼中淚盈盈，“翎兒只求公子能好好的，比什麼都好。”

鶴拾葉緩過氣來，呆了片刻，苦笑道：“我不該把氣撒在你頭上。”他提起銀羽筆，又在宣紙上寫下“外患”兩個人族的方塊字。

“翎兒，你說我羽族劍懾八荒，各族臣服，為何天下最盛行的文字反而是人類的方塊字呢”鶴拾葉手指輕輕敲擊著“外患“二字，問道。

“這個嘛公子，您要我鋪床疊被、持劍殺敵，翎兒都行，問這個就為難我啦。”鶴翎兒抓了抓發髻，“這些方塊字又丑又不好寫，天曉得各族為什麼喜歡用人族的文字”

鶴拾葉搖椅，轉至瑯玕木的堂壁前，盯著懸掛的織錦羽八荒地理圖，出了一會兒神。

“因為人族的文明，無孔不地滲了整個八荒。”鶴拾葉開口道，“人族煉的丹藥不及卉族，人族制的裳不及織族，人族燒的食不及饕族，人族賣的珍玩不及鮫人，人族編的歌舞不如敦煌，人族組的商隊不及風可每一樣他們都會，做的更多更快更廉價。他們能吃苦也能，他們有智慧也有戰力，他們得勢時可以騎在對方頭上，失勢時可以跪在對方腳下。”

他目停留在云荒四國的地形圖上，緋紅的瞳孔深，劍影森森閃：“他們才是我羽族最大的敵人，危害尤甚于巫族。”

鶴翎兒道：“人族四國不是一向對我們極為順從麼”

“那不過是表面。”鶴拾葉微微搖頭，“你應該聽說過五百年前，巫族的史事吧”

“翎兒曉得巫族的支氏、共氏、祝氏幾個部落不愿歸

順我族，反出天荒祖庭，遠走它荒。自那以后，巫族漸漸勢弱，淪為我族附庸。”

“那幾個出走的部落在遷徙途中，遭遇神襲擊，幾乎死傷殆盡。”

“誰此等劣族不肯臣服呢我羽族當然要殺一儆百啦。”

“如果我告訴你，我查遍族的暗檔史，都不曾發現羽族先祖截殺過他們的記錄呢”

“什麼”鶴翎兒驚呆了。

“不是我族的手，那會是誰”鶴拾葉的語聲郁得讓人不過氣，“誰又能從中得利”

鶴翎兒一拍腦門：“公子懷疑是人族”

鶴拾葉神幽深：“當日我察覺此事有異，立刻暗遣夜梟使，深八荒各族訪，至今十年有余，始終查不出半點蛛馬跡。”

夜梟使來自于羽族梟部。夜梟一族出生后，皮上的羽絨并不像其他羽族慢慢蛻落，而是逐漸增變厚，直到長一襲天然的梟羽。夜梟族可以憑借梟羽，變化其它種族的模樣。只是夜梟族個個潔癖，一旦沐浴，就會將梟羽下，恢復原貌。此刻若將梟羽燒毀或藏匿，他們便無法再行變化。

鶴翎兒道：“公子既然懷疑人族包藏禍心，何不干脆盡起大軍，滅了云荒四國”

鶴拾葉搖搖頭：“兔死狐悲，傷其類。一旦我族強勢侵云荒，其它各族定會心生警兆，聯合起來對抗，天荒的巫族也會蠢蠢，反戈一擊。如此我族縱然滅盡各族，也會元氣大傷，一蹶不振。何況、凰皇族，未必同意勞師出兵。”

他默然有頃，輕嘆道，“憂外患，想要徹底解決，唯有戰爭，唯有真正統一八荒，我族才有足夠多的資源，去化解上位羽族和下位羽族的積怨。既然羽族不能流自己的，那就流天下各族的”

他笑了笑：“燕楚之戰，愈演愈烈才好，我便有出兵介的理由。到時，只需防備巫族即可。”

鶴翎兒恍然道：“難怪公子這些年，一直刻意打巫族。說起巫族，翎兒還有一樁蹊蹺的事要稟報公子。”

轉去鄰室，取來一疊宗卷，呈給鶴拾葉：“前些日，我幫公子整理陳年舊檔，發現有一部分離奇消失了。”

鶴拾葉翻開卷宗，目驟然一頓：“蠻荒百靈山”

鶴翎兒點頭道：“當年巫族，我族曾經派駐外圍探子，常年監測那些出走部落的向。按照慣例，外圍探子數十年一次換。可是公子請看，監視百靈山支氏的這份記錄，在二十年前，就莫名其妙地截止了。我覺得很奇怪，特意查了一下，原來二十年前，我族有一名烏七的烏部探子，正駐扎在百靈山附近。這就奇了，檔里偏偏沒有他的任何訊息。”

鶴拾葉來回翻卷宗，半晌他低聲道：“他的記錄被人抹去了。”

鶴翎兒又道：“最詭異的是，烏七的直屬上司前個月突發急病暴斃，烏七親近的同屬、朋友、親也在同時失蹤。”不住打了個寒噤，“烏七這個人所有的關系，都被掐斷了。”

鶴拾葉緩緩合起宗卷，問道：“你派人去百靈山查過麼”

“蠻荒已經沒有百靈山了。”鶴翎兒苦笑道，“昨日我收到消息，那里已被夷為平地，像是發生了山崩，支氏一族悉數失蹤了。”

“此事我親自去查，定要弄個水落石出。”鶴拾葉眼中劍一閃，隨即陷了沉默。過了許久，他的眼神越來越冷冽，“憂外患，還真是憂外患啊。”

鶴拾葉轉椅，緩緩駛出巢樓。夜風中，瓔珞樹的枝葉搖晃，無數瑩白的點飄落而下，縈繞著他，久久旋轉飛舞，像一盞盞明亮又溫暖的螢火。

他冰冷的心也變得溫暖起來。

這是他的本命神樹。

鶴拾葉出手，接住瓔珞樹灑下來的瑩白點。唯有最純正最古老最幸運的羽族裔，才偶爾會得到虛空山上某株神樹的眷顧，從此氣運相伴，逢險化夷。

他抬起頭，默默著夜蒼茫的虛空山。

沿著陡峭向上的山脈，一株株參天神樹巍峨聳立，層巒疊翠，宛如守護著羽族至高無上的虛空山。

再上，霞氤氳，赤云沉浮如大海，托起金碧輝煌的凰宮。

在凰宮之上，眾多星辰環繞，璀璨生輝，來自虛空的風發出悠遠而古老的天籟之音。

最后，鶴拾葉直起脖頸，才能見山巔最高，那棵近乎于廣袤無垠的涅槃梧桐。

樹干似熊熊燃燒的火焰天柱，撐破蒼穹，照得山巔紅亮，星辰失。千萬條碧綠的枝葉縱橫錯，沿著無盡的虛空向上延，遮天蔽地，俯視蕓蕓眾生。

那是那位氏劍仙的本命神樹涅槃梧桐

那是羽族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神話。

“失蹤了十四年，你究竟去了哪里”鶴拾葉低聲問道，眼中掠過一縷疑云，“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