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公府,門前三道門樓,門樓之上龍額金書。穿過門樓,方到了國公府正大門,三間五架門屋,金漆面錫環,太.祖親提的紫檀木匾額高懸,泥金署書態方圓,端楷典重。
得門,繞過影壁,前廳、中堂、后堂俱是七間九架,碧瓦朱甍,黑金窗枋,重檐重栱,層臺累榭。
南山堂,五間七架正房,庭中有嶙峋山石綴著數桿修竹,幾株芭蕉,時有報信的丫鬟小廝進進出出。
“快!快去探探,慎哥兒到哪兒了?”
國公府的老祖宗年過花甲,穿著金繡云霞翟紋的真紅袖衫,銀發拿桂花頭油抹得整齊,拄著八仙過海楠木杖,坐在櫸木螭龍紋倚板圈椅上,心心念念,非要打發家里的小廝再去碼頭探探。
素來妙語連珠的二太太一樣滿頭珠翠,綺羅遍,這會兒站起來湊趣道:“不得了,老太太打發了十七八個小廝去還不夠,這是要再打發十七八個啊!”
一時間,滿堂眾人歡聲笑語,老祖宗笑罵道:“好你個潑猴,待慎哥兒娶了媳婦,非撕了你的不可!”
二太太喊冤道:“老太太,您一心只想著慎哥兒未過門的媳婦,有了新人便不要我這個老瓜瓤子了!”
滿堂霎時又歡笑起來。
就連裴慎的母親大太太也笑道:“你四十好幾的人了,怎得還這般頑皮!”
二太太更冤枉了:“嫂嫂,你莫冤枉我,論頑皮,我哪里比得過四太太。”話一出口,二太太暗道不好。
果然,滿堂歡笑忽然都寂靜了下來。如同一盆涼水潑下來,氣氛急轉直下。
直到一旁坐著的四老爺捋了捋一把髯道:“二嫂,好端端的,提這喪門星做甚!”
將自己的妻子稱呼為喪門星,一時間,眷都心有戚戚。
三太太是個安靜嫻雅子,素日里鮮說話,此刻竟忍不住諷刺道:“四弟,你那是拿著瓜筋打老婆——裝腔作勢演給我們看呢!誰不知道你們夫妻恩有加啊!”
四老爺差點被氣得揪斷胡須。誰跟那瘋婆子恩有加!不過是尋了個頭養在外面,這瘋婆子竟喊了人將他和頭捉在床!鬧騰得整個京城都知道了。何統!何統!
四老爺正氣著呢,門口忽有小廝來報,“世子回來了!世子回來了!”
堂中氣氛一下子和樂起來,四房其樂融融,仿佛剛才的事都沒發生過。
裴慎一進門,他母親便急急迎了上來,一疊聲喊著“慎哥兒”、“慎哥兒”。
母子相見,原該熱淚盈眶。只是裴慎三歲移進外書房開蒙讀書,六歲去往書院刻苦求學,十七歲考中進士方才歸家。此后又連連外放,論起來,他與母親實在淡薄。
母親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六歲就離家求學的孩子,裴慎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陌生的母親。
跟在后的沈瀾原本不想摻和,已經十八歲了,再過幾個月待裴慎婚后便能出府,只想安靜熬完最后幾個月。
可倆人就這麼站著,回頭裴慎想起來了,多半要覺得沒眼,屆時還得給甩臉子看。
沈瀾安自己,辭職也要站好最后一班崗,便上前半步,垂首低聲道:“爺,禮。”
裴慎便一下坦然起來,“勞母親掛念,兒離家多年,如今帶了些東西回來,也好給大家分一分。”說著,便喊了聲沁芳。
沈瀾從后小丫鬟手中接過禮品,一個個遞給裴慎。
男是雕刻著不同銘文的青綠端硯,年長的刻著“天保九如”、“蘭薰桂馥”等,年輕還要考功名的刻著“蟾宮折桂”、“獨占鰲頭”,小孩子則是“桑弧蓬矢”、“虎豹之駒”等等。
統一是金銀錁子,照著個人的生肖打造一整套不同作的,看起來煞是可。
“慎哥用心了。”老祖宗嘆道。其余收到禮的人也頗為滿意。
裴慎也很滿意。當年他離任揚州,原本是坐船回返京都,忽聞俺答大軍境,京都被所圍,只將沈瀾留在船上,自己下船快馬疾馳回援京都,靠著戰功一躍而起,升任山西參政。又速速帶著沈瀾轉道赴任山西,以至于沈瀾從未登過國公府的大門。
即使如此,依然將禮打理的妥妥當當,可見其辦事謹慎,從無疏。
一行人都是家里人,也不必避諱什麼,只在水榭上設宴。這水榭建在湖邊,湖面清渺,芙蕖生香,旁有怪石嶙峋,正是負山背水的好地方。
男人一桌,眷一桌,齊聚在一起吃吃酒,說說話,再伶人戲子們唱兩出漁弄、翠鄉夢。
這宴席甚,杯盤錯落,水陸盡有,簇盤、糖纏、蘭溪豬,太倉筍,松江米,火炙鹿,冰鴨鰣魚,當真是窮山之珍,竭水之錯。
沈瀾看得咋舌不已,杵在裴慎后聽他們說著詩詞歌賦,時不時考校些四書五經的功課,再替裴慎斟酒。
只垂首不語,姿態恭謹,離裴慎不遠的四老爺余來來回回打量。
雖低著頭看不見整張臉,只看那雪玉、修長白皙的脖頸、玲瓏有致的段,一看就是個人。
四老爺飲盡杯中石練春,清清嗓子道:“守恂啊,我記得你離府去揚州上任時只帶了幾個侍衛小廝,怎麼如今從山西回來竟帶了個丫鬟?”
沈瀾心里一突,好端端的,提做甚。
裴慎原本正考校幾個堂弟功課,聞言了眼四老爺,只淡淡道:“四叔,沁芳是我丫鬟。”
四老爺裴延正心上頭,哪里聽得出裴慎的警告之意,又是時隔多年未見這侄子,只覺自己是長輩也不怕他,便一把打開手中金鉸藤骨蜀扇,故作灑道:“公府里的丫鬟走到外頭去,便是被人稱一聲小姐也行,何故低著頭畏畏不說話?你且抬起頭來看看。”
沈瀾暗道倒霉,也不知道這位四老爺是真好奇還是假好奇。可知道自己是絕不能抬頭的。
年近十八的沈瀾長開了,量也纖秾有度,一旦被公府里的爺們看上,可不敢保證裴慎會不會把送出去。
正當沈瀾思索如何逃過這一場的時候,裴慎看向四老爺,目警告:“四叔,膽小,不敢看人。”
四老爺一時間便有些不愉,不過是個丫鬟罷了,何至于這般慣。
見氣氛有些僵著,一旁的二叔三叔連忙打起圓場來,底下幾個小的也跟著笑。
恰在這時,眷那里又送了碟子荷花來,只拿斗彩靈云碟盛著,擺了品字形。二太太高聲湊趣道:“慎哥,這可是你母親賞你的,還不好生謝過你母親?”
裴慎便道:“多謝母親關懷。”
大太太不知為何,竟有些訕訕的擺擺手:“空腹吃酒不好,吃些糕點墊墊。”
裴慎的親弟弟,一母同胞的裴琿年紀不過才十七,此刻嚷起來:“這荷花是我最喜歡吃的,哥哥你饒我一塊罷。”
裴慎是何等敏銳的人,即刻意識到這荷花是母親拿來給琿哥吃的。他一時間有些不愉,多年未歸家,母親恐怕連他喜歡吃什麼都不記得了。
轉念一想卻又覺得著實無趣,琿哥比他小了五歲,跟一個小孩計較什麼呢。
只有沈瀾心想他回去以后恐怕要不高興,他一不高興,全院的丫鬟小廝們都得跟著遭殃,便用一雙方首圓足雕花銀筷夾了一小塊晶瑩剔的翠玉凍到他碗中。
裴慎一愣,余掃了沈瀾一眼,心想倒乖覺,便夾起那塊翠玉凍細細吃了。
眾人吃了酒,都有些醉醺醺,說了會兒話便散了。
裴慎神鎮定、毫無異,吃了酒看著也沒有幾分醉意,還能語調清晰的吩咐道:“去三畏齋。”
然而沈瀾知道,這人已經醉了,而且醉的還厲害。因為裴慎總覺喝酒誤事,從不在酒后理公事,更不會酒后去外書房。
沈瀾便道:“爺,你醉了,我帶你回存厚堂。”
裴慎不說話,只醉眼朦朧地看著,看了一會兒,突然問道:“做什麼一直低著頭?爺虧待你了?”
旁邊的幾個小丫鬟慌忙低下頭去不敢聽,沈瀾無奈道:“爺,你醉了。”
裴慎不肯走,只固執地站在水榭里,他個高力氣大,沈瀾一個人如何拉得他,便只好道:“爺,你沒虧待我。”
裴慎這才輕哼一聲,滿意的笑笑,抬腳走人。
沈瀾無奈,索裴慎還記得回存厚堂的路,自己走回去。待到了院門口,院子里早年間裴慎的丫鬟婆子們慌忙迎了出來。
為首的念春,一行四個大丫鬟,念春、槐夏、素秋、清冬,并其余的丫鬟婆子盡數站在院門前迎裴慎。
裴慎這些年常居上位,威儀日重,丫頭婆子們見了都不敢說話。可他今日頭戴玉冠,腰佩白玉,穿著寶石藍的直綴,神峻骨秀,姿拔。尤其是那張臉,端的是面比何晏,煞潘安。
一時間,幾個年輕貌的丫鬟便有些想頭。
裴慎卻目不斜視的走過,隨意擺擺手們起來。
回來之后直接去了南山堂見老祖宗,本沒回過存厚堂,以至于沈瀾和這里的丫鬟婆子互不認識。
“快!快扶著爺進去。”念春匆匆指揮幾個小丫鬟過來簇擁著裴慎。只是槐夏與清冬一下子便將那幾個小丫頭開,一左一右扶著裴慎進去。
念春見狀,頓時氣結,轉過來,見沈瀾低著頭,穿的素凈,渾不帶首飾,只頭戴一銀簪,還以為是哪個院里的小丫鬟,劈頭蓋臉罵道:“杵在這里做甚!沒點眼的東西!你哪個院里的?我與你們管事嬤嬤分說去!”
沈瀾蹙眉,只需再熬幾個月,待裴慎婚便好,何苦與旁人爭吵,平添是非呢,便想忍耐一二。
恰在此時,有個小丫鬟蘭香匆匆道:“諸位姐姐,爺嫌棄腰上香囊味道太濃,扯了我收著,我方才走的急,如今找不到了。”
念春火氣還未發完,正張口罵,沈瀾連忙道:“可是天水碧繡著幾支竹葉的潞綢香囊?”
蘭香已是語帶哭腔,連忙點頭道:“好姐姐,我這便回去找。”
沈瀾道:“不要急,許是忘在水榭了。我與你同去便是。”
可不想在這里跟人吵架,更不想進去伺候裴慎去靴、鋪床疊被、端茶倒水,便跟著蘭香去尋那香囊。
見二人走了,念春也顧不得責罵,急急去伺候裴慎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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