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 要起來了。”側六子提醒道。
沈瀾這才回過神來,青石街上,前有甲士開路, 余宗的帷轎一馬當先,中間是囚車, 左右兩側及后面亦是甲士。
裴慎的親衛攜刀綴在余宗帶來的兵丁四周, 這會兒已然融了人,跟著周圍百姓一起驚聲呼號。
眾人群激憤, 拼命推搡著兵丁。還有人四奔走、呼朋引伴。大量百姓如沙塔, 如水匯,不斷的涌此地。
沈瀾生怕踩踏, 低了傘面道:“順著人走, 遇見小巷便斜錯離去。”說罷, 便只管帶著六子,艱難的在人中穿行。
先是與騾車匯合, 然后指揮著車夫斜向離開人。待進了條小巷,四周稍稍安靜下來,六子方才抹了把冷汗。
沈瀾被裴慎帶走時, 六子曾去總督府尋,猜測自家夫人與總督府有些關系,這會兒見裴慎被押囚車,他小心翼翼地問:“夫人, 咱們還去莊子上嗎?”
沈瀾愣了愣, 攥著車簾的手略略一, 沉默片刻后松開手, 點了點頭。
六子松了口氣。能不摻和最好, 面上的事哪里是他們這樣的小老百姓能攪和進去的?
騾車慢悠悠地起來, 只一路往城西去。此刻越來越多的百姓自四面八方涌武昌城中心,沈瀾與他們逆流,足足花費了一個多時辰方出了城門。
到莊子上時,天黑。借著白晝最后一亮,沈瀾檢查了行李,又將匆匆趕來的彭宏業、龔柱子等人盡數安置好。
此時天早已黑,沈瀾正去沐浴歇息,六子卻忽然匆匆來報,低了聲音,勉力平靜道:“夫人,總督府來人了!”
沈瀾心臟重重一跳:“在哪兒?”
“就在墻外候著。”六子慌得厲害,川湖總督被下獄,他們怎麼能跟再跟總督扯上關系呢?也不怕被人以同黨論。
他愿意保護夫人,去面對王俸的強攻,并不代表他愿意主去和被下獄的大扯上關系。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思及此,六子狠狠心道:“夫人,要不要將人趕走?”
沈瀾原本出去的腳步一頓,只低聲道:“先看看罷。”
鄉下的夜里睡得早,圍墻外本無人,沈瀾輕松出了家門,只見墻外老榆樹下,綽綽立著個細布短打的人影。
沈瀾遠遠打發了六子,深一腳淺一腳的走過去,遲疑道:“林大哥?”
林秉忠躬:“不敢當夫人語。”
沈瀾皺眉道:“你家大人危在旦夕,你不去保護他,來尋我做甚?”
林秉忠拱手作揖,道明來意:“爺遣我等保護夫人。”
沈瀾沉默,都要獄審了,還出人手來保護,裴慎是不是有病。略顯煩躁:“我與他又有什麼干系,保護我做甚。”
林秉忠蹙眉,照著自己的想法反駁道:“怎會沒有關系?夫人是爺明正娶的,又生下了小公子。況且爺再三代我,保護好夫人。”
沈瀾本想反駁他,自己何曾嫁給裴慎,卻又覺得無趣,與林秉忠爭贏了又有何用?
“他還代了什麼?”
林秉忠老實地全盤托出:“爺只說,若他死了,我們姓埋名,不必去報仇,保護好夫人和小公子就好。”
沈瀾安靜聽著,只默默不語。半晌,忽嘆息一聲:“你帶著人走罷,我與你家爺并無關系,也無需你們保護。”
林秉忠微愣,不忍道:“夫人怎得這般無?爺當年為了夫人……”
沈瀾早已聽厭了這些話:“他是生是死,與我何干?”說罷,沈瀾轉離去,獨留林秉忠,怔怔地站在槐樹下,竟說不出話來。
此時已然一更天,黑黢黢的夜里,墨云掩月,似又要下雨。
沈瀾勞碌了一日,只管進了凈室沐浴。了天,合上窗。快要下雨了,囚車在外出行,多半要淋吧。
沈瀾摘下簪環玉鐲,擱在一旁的竹木盤上。他那人心思深,未必會坐以待斃,多半有后手。
去豆綠紡綢袖衫,將白綾挑邊杭緞羅搭在一旁的柏木清漆架上。
封建士大夫多半都忠君國,或許他甘愿赴死呢?如同沈瀾所知道的許多名留青史,卻被冤殺的忠臣一樣。古往今來,這樣的人還嗎?
沈瀾憋了一口氣,只將頭埋進水中,徹底浸頭發。
與我何干呢?本就是兩路人。
沐浴更后,沈瀾用棉帕絞著頭發往正房走。卻見蘭竹榻上,剛被彭宏業送回來的生穿著小,頭發松散,頭困得一點一點,人也東倒西歪。
活像個不倒翁。
沈瀾有些好笑,不想驚他,便隨手將棉帕搭在柏木椅上,輕手輕腳抱起生,正將他塞進錦被里,生卻忽然睜眼,帶著哭腔喊了一聲娘。
沈瀾心中霎時酸不已,只一下一下著他的脊背,好半天生才緩過來,眼淚,抱著脖頸,不肯下來。
沈瀾任他抱著,低聲道:“是娘不好,生辰沒陪著生過,還把生寄居在旁人家里,娘向生道歉好不好?”
生只把頭埋在脖頸,不肯抬頭,半晌,方哽咽道:“娘以后會不會扔掉生?”
沈瀾心中大慟,心知是這些日子的顛沛流離嚇到生了,便只管道:“娘向你保證,絕對絕對不會丟掉生的。”
生這才悶悶的應了一聲,還是不肯抬頭。沈瀾心知他這是害臊了,便取了帕子給他眼淚,又著他的脊背哄道:“娘帶著生在莊子上住些時候,可好?”
生睜著眼睛,出小手,似模似樣地替沈瀾掖掖被角,認真問道:“要住多久?生不去學堂了嗎?”
沈瀾微微一怔,裴慎被誣獄,武昌只怕更加混了。或許不止武昌,天下又要起來了。
“娘也不知道。”沈瀾不愿欺騙生,“外頭或許要一段時間。”說罷,又道:“娘再給生去尋個夫子來,可好?”離開武昌城避難的人極多,尋一個夫子倒也不難。
生點了點頭,狡黠道:“不止夫子,娘上回答應我的教我武藝的師傅還沒尋到嗎?”
沈瀾心知他多半又起了什麼鬼主意,便順著他的意點點頭:“的確沒尋到。”
生嚴肅批評了沈瀾的行為:“娘,先生說這食言而,不好的。”
沈瀾輕笑道:“娘向生道歉,一定會盡快尋到先生和師傅的。”還沒等生提出要求,又點點他的鼻尖道:“說罷,想要什麼補償?”
生即刻眉眼彎彎地笑起來,摟著沈瀾的脖頸撒:“娘,我們明天去看看爹,好不好?”
沈瀾茫然了一瞬,大抵是沒料到生怎麼提了這麼個要求。
生有他自己的考慮:“娘不是說外面馬上要起來了嗎?我們以后都要住在小莊子上不能出去了,八月忌日也不能去給爹掃墓。所以我們明天去看看爹,好不好?”
沈瀾心知大概是這段日子自己不在他邊,生心里難過,便越發思念父母。
看著孩子清澈干凈的眼睛,飽含著期待,沈瀾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半晌,點了點頭道:“我們明天去。”
生歡呼兩聲,笑嘻嘻道:“娘,你不是說爹最喜歡吃翠玉凍了嗎?我們明天帶些翠玉凍去!”
沈瀾心道那翠玉凍不過是為了讓人更顯真實胡編造的,裴慎對食并無喜好。
“好。”沈瀾笑著應了。
生一年只有清明和忌日這兩天,才能和沈瀾一起去祭拜父親。他極珍惜這個機會,甚至主拉好被子,閉上眼道:“生要睡了。”養足神,明早去看爹。
沈瀾輕笑著給他掖了掖被角,又了他額間碎發、紅撲撲的臉頰,聽著他綿長的呼吸……
這是的孩子,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現在,他說想去見一見父親。即使生要見的,是一座空墳,可沈瀾總也忍不住想到他真正的父親,裴慎。
如果裴慎能扛過這一關,自然無所謂,等生大了,可以自己選擇要不要認父親。
可如果裴慎真的死了呢?生長大了,知道自己明明能去見父親最后一面,卻因為母親的瞞沒能見上,會不會恨?
又或者,這樣的瞞,對于生而言,是否公平呢?
清寒夜里,伴著軒窗外雨濛濛,沈瀾思緒紛雜,如同蕭疏野草,繁蕪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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