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天子一怒,流漂杵。
蕭衍即使平日裏看起來再溫和,一旦真發起火來,那威勢也不是旁人能招架住的。
姽嫿站在下首,卻毫不曾有懼。
「臣其實膽子很小,在莊子上的那些時日,即使回到霍家,依舊會每日夢起。所以臣努力跟著府里學習詩書禮儀,就是不想再過回曾經的日子。可即便得到旁人的誇讚,臣依舊不開心,因為他們所誇讚的那個人,是偽裝出來的,並不是臣真正的模樣。」
聽著姽嫿的娓娓話語,蕭衍的面上平靜無波,瞧不出緒來。
「你為何覺得孤不喜文墨?朕雖不及京都里的文人公子那般善於詩書,但是也學過君子六藝,博覽過文史典籍。」
姽嫿卻直視著蕭衍,問道,「那陛下可是因為喜,而去做這些事麼?臣昨日在沈府宴席之上,見過那位名滿盛京的蘭臺公子,他對於茶藝一道,乃是真心喜,喝到喜歡的茶之時,眼神和姿態都不會騙人。但陛下不同,臣進宮殿之時,便聞到了茶香,這是雲霧茶,只有雲城的茶樹方能產出,每年產出不過三兩,剛剛陛下喝起這茶之時,卻未曾聞香嗅茶,只是像普通清水一般飲盡,可見陛下並未將這茶看作什麼稀罕之,既如此,陛下應當對煮茶之道也並無什麼興趣。那陛下召臣進宮,究竟是因為喜茶道,還是為了讓世人以為您喜茶道呢?」
姽嫿在聽到瓊枝和霍嶺兩人對這位陛下的評價后,便敏銳得判斷出,這位陛下對外表現出的溫文君子形象,絕對有假。
一個馬背上打天下的人,為何突然轉,修起了詩書一道?
若是一般皇帝,從小文武雙修倒還有可能,但是當今陛下可是草莽出,打仗之前連私塾都未曾念過幾年。
再聯想到世人對君子之風近乎癡狂的追求,姽嫿還有什麼不明白。
馬背上能打天下,卻難以平天下。士大夫治天下,這是傳承了數百年的治國之道,蕭衍即使有心想要更改,卻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陛下,您不喜歡詩書,但是士大夫想要一個通文史典籍、溫和禮遜的皇帝,所以您讓自己為了這樣一個人。就像臣並不喜歡繁瑣禮儀,但旁人覺得這是子好品質的所在,所以臣努力讓自己去為那樣一個人。」..
這話極為大膽,直接是在說蕭衍是在偽裝騙過臣子了。
蕭衍卻難得的沒有生氣,反而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好!滿朝文武大臣,被孤騙了近二十年,最後卻是你這樣一個剛剛及笄的小郎看穿了孤。」
蕭衍周氣質一變,沒了之前的溫文爾雅,反而是更肆意不羈了許多,他走下臺階,走到了姽嫿旁,「這些士大夫們理想中的君王,應當是儒家禮教教養出的仁君,孤不信那些,但也知道,戰火之後,天下初定,所以百姓需要這樣一位君主,臣子們需要這樣一位君主。孤既然得了天下,自然要想百姓之所想,殺伐乃是戰場之道,仁義乃是治國之理。」
坦白來說,蕭衍的確是一位極好的皇帝。他用了二十年的時間,把自己變了眾人眼中的理想皇帝,了百姓口中恩澤蒼生的庇佑。
蕭衍難得會遇上這樣一個聰明敏銳的人,更難得的是,居然是一位長於鄉野的小郎。
他看向姽嫿,問道,「你若是一位兒郎,孤現在就可為你封進爵,可你是位郎,孤倒是有些頭疼了。你今日這番膽大妄為,可是有所求?」
霍家以武立家,霍侯有勇無謀,霍嶺雖文武雙全,卻子略有些優寡斷,本以為霍家全族已經到頂了,不想卻出了這樣一位機靈的小郎。
可惜,郎再有本事,也逃不嫁人一道,無法像兒郎那般建功立業,耀門楣。
姽嫿盈盈拜倒在地,堅決道,「請陛下收臣為徒,教授臣武學一道。」
這請求讓蕭衍怔愣住了。
他見過子求自己接納於,見過子求自己為母族加封,卻從沒見過一位郎,會求自己收為徒,還是教授武學?
反應過來后,蕭衍卻突然氣笑了,「好你個霍四娘子,你從一開始就打著這個主意是吧。想藉著朕的威勢,去震懾霍侯夫婦。」
霍侯家裏兩位郎的事,他後面也淺地了解過,讓假千金鳩佔鵲巢,還妄圖嫁皇室,真千金反而被放到莊子上,備冷落,甚至差點死在了莊子上。
不過,蕭衍卻不討厭姽嫿這份小心思。
那阿父阿母眼瞅著不靠譜,阿兄也不是個能為頂事的,全家人的心思都在那個假千金上,不為自己謀劃謀劃,怕是將來的日子不會比在莊子上好多。
「你確定?一來子習武,並不為世人所接,你如今得了沈蘭臺的讚譽,為何不好好做你的名門閨秀,孤瞧著沈蘭臺也堪為良配。而你一旦做了孤的學生,是有了靠山,但所有人將更加嚴苛地看待你,你的一舉一將不僅僅代表你自己,更代表皇室,而你將來若有有失之舉,孤會先要了你的命。」
姽嫿很平靜,早就考慮好了後果,「臣曾經也是這麼想的,可臣發現,旁人的誇讚,並不是因為臣有多好,而是因為蘭臺公子的誇讚。因為蘭臺公子誇讚過,所以臣必然是個好的。臣想為定奪別人的人,而不是只能俯首被別人評論之人。」
蕭衍看向姽嫿上的那塊佩環,沉默了良久。
良久后,蕭衍高聲道,「侍,去把建德殿的偏殿收拾出來,日後霍家四娘子每隔兩日宮進學一日,卯時,酉時出,宮一應份例,按公主例。」
這是允了姽嫿的所求了。
看著盈盈拜謝的姽嫿,蕭衍卻不忘提醒道,「孤教你的,並不是閨閣郎該學的那些東西,你真不後悔?」
姽嫿重重磕下了頭,「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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