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醜時三刻。
大街上有打更的更夫喊著“天幹燥,小心火燭”,打外麵經過。紀五味已將所有的門扇關上,這會兒大堂裏空無一人,屋中卻傳來了說話聲。
臨窗的炕上還算暖和。
當中一張炕桌上,放了三兩碟兒剛炒上的小菜,另伴一碟兒油花生米,一碟兒兒炒黃豆。
酒壇子已開了泥封,卻被放在地上。
中的般若酒,已經被轉注了普通的白瓷細頸酒壺裏,此刻正被鬼手張端了,給對麵顧覺非倒酒。
“咕嘟嘟。”
酒很快就灌滿了小酒杯,在燈下麵,閃爍著浮。
鬼手張打量著顧覺非臉,這才一拍大開了口:“其實這事兒,您想想,怎麽著,也怪不到老頭兒我上吧?”
顧覺非兩盤起來坐著,多幾分慵懶姿態。
此刻聽了鬼手張這話,他無聲一笑,卻不說話,修長的手指,隻將那酒杯勾在了指頭上,看上去要掉不掉,巍巍的。
鬼手張一看這架勢,隻覺得頭上冷汗都出來了。
死活也沒能抵擋住酒的,想想到底沒自己什麽責任,他就腦門子一熱,留了顧覺非下來喝酒。
湯氏還給炒了倆菜端來。
這下好,請神容易送神難啊。
鬼手張目落在他勾著的那小酒杯上,真怕他一個心不好就給扔地上,這可也得要兩文錢呢。
“治那風寒的方子,統共也就那麽一個。人大將軍夫人,送了我那麽多藥材,我救那麽多人。您說我能不給嗎?”
“嗯,有道理。”
繼續洗。
我看看你怎麽把自己洗幹淨。
顧覺非眼底帶著笑意,就這麽“讚賞”地看著鬼手張,慢慢將手中那一杯酒給喝了下去。
鬼手張覺出他藏著的嘲諷來,一時訕笑:“這件事呢,我也不否認自己有錯。可您想想,您要是我,您怎麽做?”
顧覺非不接話。
鬼手張便開始瞎扯乎起來了。
“您下山,第一個到回生堂來求藥,這是什麽?”
“這是一片天地的‘孝心’啊!”
“有句話說得好,萬惡為首,百善孝為先。可也有一句話說得好啊,萬惡為首,論跡不論心;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跡。”
顧覺非聽到這裏,眉梢微微一挑。
他打鬼手張手邊,把酒壺拿過來,先給鬼手張倒了一杯,才給自己添上一杯:“說得好,繼續。”
“老頭子我就是覺得吧,大公子你送顧老太師東西,其實本不拘送什麽。但凡您送了,太師大人能不知道您心意嗎?”
“就算是送的一樣東西,那又怎麽了?”
“天底下,誰嫌棄您送的東西都可以,就他顧承謙,哦不,顧老太師不行啊!”
差點又說了。
鬼手張拍了自己一子,暗暗警告自己,在顧覺非麵前,還是對他爹放尊重點。回頭要心裏不舒服,等顧覺非走了,再把他爹罵個半死。
反正那時候他也不知道。
不過麵上,鬼手張已經笑了起來,十分自覺地端過了桌上的酒杯,滋滋地喝了一口。
口醇香,清冽裏,竟然帶著點蓮花香氣。
絕對是好酒之中的好酒啊。
白雲潭上般若酒,自來是難得一壺。這種上了十年的陳釀,就更不用說了,沒點手段,縱是你手裏有千金都買不到。
所以這些年來,鬼手張隻有垂涎的份兒。
一杯酒下肚,眨眼已經得要冒泡。
鬼手張說話,也就越發順暢越發自然起來,就跟開了的話匣子一樣,千言萬語嘩嘩就出來了。
“所以說啊,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跡嘛。”
“這最重的就是心意,你若沒孝心,金銀財寶送個三五車,那也是‘不孝’。像大公子你這樣誠心的,太師大人見了,沒有不高興的!”
“我鬼手張,也就是看準了這點,才敢不告訴您大將軍夫人也送這個呀。”
說到最後,反倒變了他鬼手張有道理。
大約是喝酒壯了膽氣,這會兒他心裏也不虛了,還一隻手過去,用力拍了拍顧覺非的肩膀。
“您說,當年咱倆好歹是一起救災的分。”
“雖沒見過麵兒,可我也是聽過您的。沒您,那救瘟疫的藥方,即便鼓搗出來了,可沒錢買藥,都是他娘的白搭!”
說到這裏,鬼手張已經打了個酒嗝。
顧覺非麵上淡淡的,眼底卻已經多了幾分複雜神,酒壺就在他手裏,他便又給鬼手張灌滿了一杯。
鬼手張道了聲謝,滿布著皺紋的臉上,則很有幾分歎。
“德安府的百姓,都記著我。”
“他們覺著,我是冒著丟命的危險,跟染了瘟疫的病人們在一起,這才研究出了方子,救了這許多人。”
“可我張遠誌哪,知道自己擔不起這個名兒。”
“旁人記著我,我心裏記著的卻是您。”
“便是當年在德安府,咱倆沒過麵兒。可你聽過我,我也聽過你。若沒您運藥材,早他娘染病死一地了!”
“我本事再大,不過救三五個,三五十個,可您能救三五萬,甚至三五十萬。”
鬼手張兩隻眼,已經了醉眼。
他隻把自己那酒杯一端,拿起來就向顧覺非一舉:“這天底下,能我張某人佩服的,薛大將軍,保家衛國,算一個;你顧覺非,經世濟民,算一個。來,我敬您一杯——幹!”
顧覺非聽他說了一大茬兒,好像還真心實意,便舉了杯,真想跟他幹來著。可誰想到,醞釀了這大半天,裏竟活生生沒吐出象牙來!
他看他一眼,出去一半的手便僵住了。
偏生鬼手張這會兒是個沒眼的。
見他舉出來一半,他竟然自己捧著酒杯,湊了上去,生生地給了一下,“叮”地一聲輕響。
“喝!”
然後他一仰脖子,自己給喝了個幹淨。
顧覺非坐他對麵,一手擱在自己膝蓋上,一手端著酒杯,半天都沒作。
過了許久,他才搖頭笑起來。
喝吧,喝吧。
能跟“大英雄”薛況並駕齊驅呢,人家這可是誇到天上去了!
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呢?
顧覺非邊掛著幾分奇怪的笑意,到底還是喝了這一杯酒:“反正說到頭來,你鬼手張,便是不承認自己想算計我,看我出醜就是了。”
“咱倆一起救災的,怎麽能說是算計呢?”鬼手張眼睛一瞪,大義凜然,“要不是看在你麵子上,那藥方我都懶得給的!憑他顧承謙,我呸!”
到底還是沒忍住。
鬼手張對自己翻了個白眼,這賤的!
當年太師府求藥那些事,顧覺非一清二楚,鬼手張愣說是“攤丁畝”壞了他家兩口人命,不肯去治。
這理由聽著,很扯淡。
但看鬼手張這真心實意厭惡著的樣子,又不像是作假。
那都是老糊塗自己的恩怨,換了以前,顧覺非說不準還要為此謀劃幾番,必要整治得鬼手張灰頭土臉不可。
可如今麽……
與他又何幹呢?
顧覺非把酒壺翻出來,也不說話,隻給倒酒。
鬼手張一喝多了,話就開始多起來,而他自己,卻是越喝話越,好似所有即將出口的話,全都被喝進了肚子裏。
一老一小,就這麽坐在兩頭。
一個裏喋喋不休地說著,一個支著耳朵聽,卻幾乎不一句話。
這一頓酒,從醜時初開始喝。
等到鬼手張迷瞪著眼,晃了晃酒壺,再也從裏麵倒不出一滴酒的時候,已經是醜時末,眼見著再沒一兩個時辰就要天亮。
“大公子,酒喝完了。大公子?”
鬼手張這時候才記起顧覺非來,朝對麵看去,沒想到竟一個人也沒有,一時嚇得酒都醒了一半。
“人呢?”
仔細一眼睛,鬼手張趕找了找。
這一下,才算是鬆了口氣:原來不知道什麽時候,顧覺非已經靠在炕頭那引枕上睡了過去。
“嗐,這嚇得我,還以為見鬼了呢!”
鬼手張扶了一把炕桌,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走過去推了推顧覺非。
顧覺非眼睛閉著。
約莫是人睡著了,所以臉上沒有什麽表,看上去竟然著一點奇異的冰冷意味兒。
抿,又讓人覺得並不是白日裏那個誰都能生出親近之心的顧覺非。
不過這會兒鬼手張也沒去想那麽多。
他推了推,見顧覺非沒,就知道這應該是喝多了:“嘿,打你一來我就知道,你是杏芳齋裏喝過再來的。還敢跟我喝?醉不死你!”
這麽嘀咕完了一句,鬼手張便也不管他了,自己便向著那掛著厚簾子的門去。
正趕巧,湯氏知道他們喝酒,夜裏睡得總是不放心,便過來瞧瞧。
眼見張遠誌一個人出來了,腳底下跟駕著筋鬥雲似的,卻沒見顧覺非,奇怪道:“顧大公子呢?走了?”
“走什麽走?”張遠誌還算清醒,一指裏屋,“早喝倒了,看這架勢估計也回不去了,你給他抱床被子。那炕上雖暖和,上不蓋,怕也著涼。明兒一早醒了,我還得給他開藥,那才是浪費了。”
湯氏掀了簾子,向裏看了一眼。
人果然是倚靠著就睡著了,隻是人側向裏麵,估是真醉了。
“唉,昨兒還是顧太師壽宴,怎麽夜裏反倒出來?該不會是你那藥方給出去,真讓人家了委屈吧?”
“呸!”
鬼手張走到外間桌上,給自己倒了一盞冷茶,剛喝一半,聽見這句就炸了。
“平日裏你冤枉我也就夠了,幫著將軍府那個冷心腸的婦人懟我也就算了,這這這這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的事,怎麽還能我背鍋了?”
湯氏看著他。
鬼手張來了氣:“他爹那是報應!挑人腳筋的時候,怎麽沒見他手呢?風老寒又算個屁!他要瘸了廢了,我歡天喜地弄把椅給他去!都說了,孝這種事,論心不論跡,父子倆哪裏真有計較這種事的?”
話一說完,鬼手張覺得自己可有道理了,一時出幾分得意的麵,抬眼就要再跟自己老妻理論兩句。
誰想到,一抬眼——
湯氏就這麽直勾勾看著他:你再胡咧咧,再胡咧咧我死你!
鬼手張頓時一,一脖子,聲音立刻就小了下來:“反、反正我的意思就是吧……我這事兒做得的確不厚道,也的確想坑他來著。可本質上也就是讓他心裏不舒坦一下罷了,也沒什麽實質的損害……哎,你幹什麽去呀?”
話說到一半,湯氏白了他一眼,已經走了。
聽得他問,也沒回。
過了一會兒,便抱了一床被子來,走進了裏屋,再出來的時候,手臂上已經挽了件外袍。
鬼手張一看,頓時樂了起來:“雖說這天底下,我就服他跟大將軍兩個。不過他混得,可比大將軍慘多了。”
這襟上有些髒汙。
打顧覺非進來的時候,他們就看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杏芳齋喝酒的時候弄的。反正是狼狽。
湯氏見他這般幸災樂禍,也是早就習慣了,隻拿著那件服,也把他一拽。
“這位大公子,當初好歹做了那樣多的事。在你這裏歇一夜,總不好人家穿著這一再回。我一會兒給洗了,掛起來烤烤。你趕回去睡會兒,明一早還要起來給人看診呢。”
“嘿嘿,我媳婦兒,就是這麽賢惠。”鬼手張為老不尊,湊上去就親了一口。
湯氏立時就給了他一腳:“老不的!”
隻是踹完了,又忍不住笑起來。
老夫老妻了,一膩歪起來也要命。
當下,嘰嘰咕咕說著話,便從堂出去,沒一會兒就沒了聲音。
裏屋裏,頓時一片安靜。
空氣裏飄著一清苦的藥味兒,混合著白雲潭般若酒的醇香,有一種似醒非醒、似醺非醺的味道。
炕桌已經被收了起來。
顧覺非上蓋了一床錦被,朝躺著,也不知到底是醒著還是睡著,忽然便笑了一聲。
他翻了個,也沒睜眼,聽著外麵打更的聲音,便睡了過去。
夜已經不長。
但養養神,還是足夠的。
長街上,一片的寂靜。
隻有打更的更夫,打著嗬欠,走在道上。
將軍府裏,東院的燈已經亮起來有許久了。
陸錦惜進屋之後,便將青雀喚醒,讓趁夜安排了幾個丫鬟小廝,先去薛廷之那邊伺候。
至於回頭到底派誰去,怎麽去,那得今夜過了再說。
約莫過了有半個時辰,青雀就回來了。
“臨安那孩子的確燒了,還有些說胡話。方才一藥已先煎了,讓他喝下,看著倒是好了一些。唉,看著怪可憐的……”
陸錦惜沒睡,就坐在書案後麵。
陸氏本出書香世家,自己也是有書房的,且藏書不好,桌上也是文房四寶備。方才陸錦惜折回來的那一支海棠,就被斜斜在臨窗的梅瓶上。
昏黃的燈照著,出一豔。
聽了青雀的話,陸錦惜沉默了片刻。
手指隨意地從麵前的賬冊上翻過,思索了一會兒:“既然是真病了,這幾日便臨安歇著吧。沒記錯的話,他也才十四五的年紀,還一團孩子氣呢,哪裏能伺候大公子?”
“您的意思是……”
青雀一時又有些驚疑起來:前陣子給大公子的屋裏添置了東西,方才回來,又人去那邊伺候,如今這還是要給大公子邊添人了?
“大公子今年該有十六,差不多也快十七了吧?”
陸錦惜一手支著自己的太,聲音平緩。
“哥兒們到了這年紀,邊總不能隻有個書伺候著。你回頭挑倆模樣好的來,擬了名單讓我過目。回頭,房裏得有個大丫鬟理事,外頭也得有四個伺候的。另給配兩個小廝幫忙跑兒,臨安照舊跟著他也就是了。”
模樣好的……
這不就是預備通房嗎?
大門大戶裏這些事,青雀可算是門兒清。
不過算算薛廷之的年紀,的確是該有了。
所以青雀也沒發表意見,自打夫人病醒,就沒做過什麽糊塗事,眼下這麽安排也是應該。
“這事兒奴婢記下了,明日一早就去安排。這天兒還有些時辰才亮呢,您要不先睡下?”
“我昨夜睡得早,倒不妨事。”
陸錦惜笑起來,擺了擺手,隻道,“你去給我端盞熱茶上來,備盤點心。我這會兒也不困,幹脆看看賬目。倒是你,忙活完了就去睡著吧,大半夜被我起來,好一番折騰,明日可還有更忙的時候呢。”
青雀有些擔心,可一看陸錦惜,神的確是不錯,也不好勸什麽。
依言去準備了茶水和點心捧上來,又給暖了個手爐給兜著,這才出去歇下。
陸錦惜就留在書房裏,靜坐了一會兒。
沒茶,也沒吃點心,目隻停留在眼前的賬本上——這不是府裏的賬本,而是陸氏的私賬。
賬上都是當年跟著陸氏過來的嫁妝。
說實話,看單子,異常厚。
可陸氏出詩書世家,對經營這些東西,沒什麽經驗,加之下麵人欺瞞得厲害,十一年下來,竟然已經敗了十之七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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