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還夾著大風。

率軍西來的努爾哈赤，不憂反喜。

今日打順，是他第一次與明軍正面以戰役形式地較量。雖然李永芳已被自己游說得差不多，但四月初最后一次從順出來的報是，李永芳麾下的一個千總、幾個把總，仍在反對月中的馬市允許大量真人進關。

所以，努爾哈赤兩日前在老巢發布了“伐明七大恨”、帶著各旗主出征時，就告訴過真戰士們，順可能還是會有的戰。

但有事先扮作商人混進城的同伴在里頭接應，有賄賂好的城卒打開一扇城門，人數和戰力都遠勝守軍的真人，不會怕什麼千總把總的。

現在一刮風下雨，就更好了。聽說明人那些鳥銃的火，做得很差，火藥容易被風吹跑，引線一淋雨更是歇菜。

努爾哈赤看看陣線前排的步弓甲兵，以及每個旗百來名最銳的銀甲牙喇勇士，還有那些扛著登城工的包奴才們，志得意滿地對跟在邊的兒子皇太極說：“今日必讓你的牙喇們吃得飽飽的！”

“阿瑪英明勇武！”皇太極興道。

皇太極心也極好。

這個與父親一樣野心又狡詐鷙的正白旗旗主，自去年起，心思就分為了兩瓣，一瓣用于作戰，一瓣用于對付自己的兩個親哥哥，正紅旗旗主代善，和正藍旗旗主莽古爾泰。

至目下看來，自己斗在了上風。

此番打順，八旗兵分兩路，努爾哈赤點了皇太極帶著牙喇和甲兵親隨，而將莽古爾泰派去打順東南的堡壘馬單，將代善安置于后軍作為援應。

說起來，是因為莽古爾泰悍勇、代善沉穩。

其實傻子都看出來，努爾哈赤是給了皇太極一個大大的寵賞，能夠第一時間讓自己的牛錄額真們去搶到大明城池里最好的貨財寶，以及最強壯能生養的人與牲口。

勢在必得的父子倆，和突前的鑲藍旗旗主阿敏，帶領一萬多人馬，順利沖破順關，從最狹窄渡過渾河，來到離順只有一里多地的草坡上，駐馬暫停。

努爾哈赤帶著皇太極，來到前鋒阿敏的陣列，張目眺。

雨小了些，城外大片的車馬店里，不斷有人鉆出來，牽著牲口，或是推著貨車，像尋食的鴨一般，聚集十余麻麻的人堆。

遼東第一大馬市的氣象開始顯。

和商貿氛圍比，軍事警戒就虛弱得多。

綿延的城墻上，正面甕城和主城樓，有兵士來回游走，也不過像沿著泥痕爬行的螞蟻，稀疏而渺小。

努爾哈赤看看天。雖然云布，哪里還有太的影子，但老練的獵人依然能從影的變化中估出大致時辰。

“阿瑪！那邊，來了！”皇太極抬手指向右前方。

城北草原的高爾山山嵴線上，出現了大騎軍。

馬隊陣列在以慢速的步態南來，鋪展到綠茵如毯的坡面時，靠著順，努爾哈赤和子侄看清了前鋒騎士豎起的喀爾喀蒙古暖兔部落的圖騰：大團馬鬃托出三叉鐵戟的標志。

“是宰賽那小子，”努爾哈赤轉向兒子皇太極，眼中角出譏誚之，“你看他們手里的長槍，蒙古人不像咱建州的勇士們能開步弓，他們騎再好，也只會小弓輕箭，破甲就只能靠木桿子加個鐵頭。”

皇太極也表示不屑。

近戰的鐵槍，一個個，哪有他們的重弓重箭好使。

不過父親宰賽來分一杯羹，也是對的，兩三千蒙古人，牽制周圍堡壘的明軍救援兵力，沒有問題。

“當，哐……”順城頭傳來幾聲響亮的啰音。

城門徐徐打開。

萬歷四十六年春季的順馬市，開始了。

然而，片刻間，城門就秩序大。

那轟然的人聲，顯然并非商賈絡繹的嘈雜，而是奪路而逃的狂呼。

努爾哈赤面猙獰，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前日以馬販份、在李永芳的許可下進順的真勇士們，在城里手了。

機會稍縱即逝。努爾哈赤并不擔心自己麾下的狼群收拾不了守城的那點弱兵，他更的是，搶東西搶人。

“阿敏，攻城！”努爾哈赤對侄子發出指令。

阿敏拍馬趨前，來到狼群的一線。

他驀地孔一。

父親舒爾哈齊傳給他的狩獵的直覺，令他敏銳地到，如泄洪般涌出城門的推著貨車的人群，排布得有些異樣。

“阿敏，你是傻狍子嗎？攻城！”

殘忍而多疑的大伯的高喊從后傳來。

阿敏雙肩一抖，沖邊發令的親兵做了個手勢。

“嗚……”

狼嗥似的海螺音，直沖向鉛灰的天空。

鑲藍旗的一面面令旗，次第豎起，牛錄額真立即指揮著甲兵們，驅趕低賤的包，往前沖。

銀甲閃耀的牙喇勇士們，則在馬上握了大刀，以略慢些的馬速著陣線推。

各旗的牙喇，都是銳中的銳，甲兵們以步弓殺一陣目標后，牙喇勇士才會沖上去錦上添花。

同時，他們也是軍令的執行者，任何一個沒得到命令、就在激戰中轉逃跑的甲兵或者包，都會被押陣的牙喇毫不留地噼兩半。

然而，這些牙喇勇士們想不到，片刻后，他們就將為順城外的第一片死尸。

……

“轟……”

第一顆六斤重的鐵彈，砸進鑲藍旗的牙喇的陣線。

堅的金屬借助高速的威力，無地碾過一片人后，發生彈，繼續向前，如惡魔的手指般，劃開一條橫飛之路。

最先被鐵彈砸中的牙喇，其實是幸運的，幾個人在毫無防備間就支離破碎地做了鬼。

真正痛苦的，是那些被散碎但依舊恐怖的鐵片波及的后金兵。

此際努爾哈赤的實力，給普通后金兵的所謂“披甲”，肯定不如牙喇們的甲，不過是牛皮加些許鐵片的背甲。

于是，第二、第三、第四發鐵彈飛來后，砸中目標再落地彈跳，集的鐵片雨，像地獄的惡蝗，或者刮開后金兵的半邊臉，或者削掉他們的半只胳膊、半條。

稍大些的鐵塊，則還能直接穿他們的牛皮護。

暗紅里著白的小腸，或者帶著黃綠糞便的直腸，從慘著倒在地上的后金兵里流出來，令他們看起來比那些胳膊或大流如注的同伴，更加目驚心。

阿敏前方的一名親兵，也被一枚小小的鐵片打中眼睛，順刀掉落，他捂著臉，啊呀呀地呼痛。

戰馬們更是一邊減速，一邊嘶鳴。

真獵人們在氣候殘酷的天地間訓練戰馬，自以為將它們訓練與牙喇一樣強悍的勇士。

但從未經歷過的巨響，讓這些四蹄勇士們須臾懵懂后，就驚著昂首抬，繼而慌地甩背嵴，踩踏著地面要后退，在背上主人的厲聲呵斥乃至狠命打之下，才沒能掉頭。

距離這片慘烈景象不到一里的順城頭，鷹隼銃的炮口前，白煙陣陣，炮旁的地面上，擺著防雨用的牛皮。

每架鷹隼銃打過三發后，就要暫停。鄭海珠雇來的廣東炮手，正用潤的羊長刷，迅速地給炮膛清理和降溫。

孫元化將遠鏡遞給文龍。

文龍是這次在遼和孫元化面后，才第一次接到遠鏡，等幾路人馬到齊，在張銓和張承胤的軍事會議上，文龍看到石砫川軍的帥馬祥麟也帶了一個，不由更加眼饞。

這玩意兒打仗可太好使了，南邊就是能看到西洋的新鮮東西，回頭得讓鄭大侄兒也給自己弄一批來。

不過此刻，文龍沖孫元化擺擺手，哈哈笑道：“不用啦，這人仰馬翻的，肯定是你們的大炮的功勞。”

孫元化一本正經道：“將軍，還是遠鏡看得清楚。此前鄭姑娘和我們說，后金軍每旗都有牙喇，應是在陣列偏后，披全甲。剛才炮手們算得準，調對了仰角，四門炮的十二發鐵彈，有七顆打中了前鋒那支的牙喇隊伍，可惜離那個旗主還有些距離，更打不到努爾哈赤的陣營。”

文龍聞言，終于拿起遠鏡，邊看邊滴咕：“這洋人的火炮，用起來還多門道哪。”

放下鏡子，又對鄭海珠帶來的兩個學生，由衷地夸道：“小丫頭們厲害。”

兩個學生只匆匆向文龍福了一福，就又轉盯著前方。

鄭姑娘說過，們敢和炮手一起上城樓，小賞，能和廣東炮手一起用度板銃規算對炮的仰角，打中敵人的銀甲兵，大賞。

大賞居然有二十兩銀子！

兩個十三歲的小丫頭一算，爹娘在松江種地紡布一整年，也攢不起五兩銀子，頓時憋足了勁。

可不興讓這個什麼大將軍耽誤自己掙銀子。

看野地里來了那麼多兵，后頭還得發兩炮呢。

……

水火融，戲才好看。

順城頭飛出炮彈的時候，十余里外的馬單要塞，馬郡河也開始變臉。

莽古爾泰率部遙馬郡河時，看到河邊有零星明軍倉惶地上馬，馳過河灘，往馬單堡壘方向疾奔。

邊跑邊發號箭。

幾顆閃亮的火彈帶著清脆的噼啪響聲，在河對岸升空。

莽古爾泰獰笑著對邊兩個牛錄額真道：“這時候報信，還來得及嗎！蠢笨的尼堪。”

兩個牛錄額真本來有些落寞，一路都在滴咕，自家旗主失寵于大汗，以至于正藍旗這回不到去搶堆滿了大明貨的順城，但此刻見馬單堡壘后也有不莊子，原野上牛羊群，他倆的神又為之一振。

他們急于沖鋒，立下占據馬單要塞的頭功。莽古爾泰這個主子雖然脾氣暴躁，但素來在分戰利品時對立功的屬下很大方。

兩個牛錄額真于是各自揮旗，指令包們先抬著各種木制械過河，又帶著甲兵們河牙喇催馬踏河中。

暮春的天氣，水不涼，訓練有素的戰馬，換著蹄子，一邊試探著水深，一邊往河對岸行進。

右側山林中忽然傳來竹的彭啪巨響，莽古爾泰本能地一掣馬韁。

很快，似乎為了呼應，對岸明軍堡壘里沖出來不戰兵，前排的開始放火銃。

莽古爾泰反而笑了。

明軍遼兵的那些什麼三眼銃的火，確實就和竹差不多，只是聽個響兒。

不，連竹都不如，竹好歹是往天上炸，據說明軍的火常常炸膛，把他們自個兒給禍害了。

莽古爾泰和幾個彪悍的牛錄額真，都扯起嗓子高喊：“沖過去，不要怕那些破爛玩意兒，勇士們，用你們的弓箭，穿尼堪們的膛，他們的袍，搶他們的牛羊和人！”

“呀哇哇……”

后金兵們嗥著。

他們與其說到主將的鼓舞，不如說到生存與繁的激勵。

殺戮的從他們野十足的里然迸發，驅使著他們，像野一樣，不帶思維地、僅憑原始本能地往前沖去。

急于渡河的野們，并未發現，河水在漲。

沖鋒之中的真人，只盯著前方，第一批伙伴已踩上了河對岸的土地，他們就不會疑。

直到第一匹馬，噗通沒水中，它背上的甲兵毫無防備地了下來。

在更多的人和馬反應過來前，突然之間，河流咆孝起來。

山林方向沖出大水流，激越地奔騰而來。

河里的人馬阻擋不了水勢，反而仿佛怒了河神，紛紛驚著，于掙扎中倒在洶涌的浪濤里。

押陣的莽古爾泰，此時和自己的親兵尚未踏馬郡河中。

他疑地盯著突然惡化的局面。

“彭……”林間那種悉的裂聲又響起來。

莽古爾泰轉向山林方向，他陡然意識到，突然降臨的洪水，是明軍設下的陷阱。

他的盛怒剛剛沖上腦門，前方的馬單堡壘中，已沖出更多的明軍。

他們越過最先放槍和箭的戰友，一手持盾，一手舉刀，仿佛另一洪水，撲向頭幾批上岸的后金兵。

莽古爾泰后嵴發涼。他已確信，父親失算了，明軍對他們的這次攻伐，顯然早已知曉。

且不說決水，單看眼前這些敢于主出擊的明軍的陣勢、箭法和步兵應戰，就絕不是臨時遇到挑釁、只敢在堡墻后的老弱衰兵可比。

后金最先上岸的包兵，本不是這批明軍的對手，紛紛慘著喪命于白刃之下。

包后頭的甲兵，實力不弱，但就算渡浪上岸的，很多人的步弓和箭袋也被河水沖走，后金最有殺傷力的重箭優勢喪失殆盡。

放下火銃的明軍槍上前一頓勐刺，甲兵們頓時也于下風。

甲兵后頭，是仍在力渡河的正藍旗三百余牙喇勇士。

這本來是建州軍隊殺手锏的力量，今日遇上了最強的一洪流。

全甲的穿戴，霎那間了致命的負擔。

莽古爾泰眼睜睜看著突前的兩個牛錄的幾十個牙喇，從馬上跌落，猶如一頭頭白晃晃的死豬，被沖往東邊的下游。

……

山坡上，張儀帶著看戲的喜悅，心滿意足地連呼彩。

轉頭向鄭海珠道：“你這蓄水泄洪的法子真有趣。”

又問：“接敵的那支明軍好兇勐，是清河堡的鄒將軍嗎？”

鄭海珠點頭：“鄒將軍的打法，和建奴是一個路子，不用車陣、不用火，先用弓箭，然后直接撲上去刀槍近戰。今日雖然兩軍人數相當，但我們占了先機，肯定不會輸。不過……”

轉向孔有德道：“馬單自己的守將也不錯，他雖然手下無強兵，但這些日子沒有走風聲，夜半接應鄒將軍的活計也干得清爽，咱們得給他向張侍郎報功。打仗，不是只有捅刀子、砍到人頭的，才算軍功。”

張儀聞言，笑道：“鄭姑娘這話，秦將軍也說過。”

鄭海珠莞爾：“怪不得秦將軍和馬將軍帶出了那樣出的石砫兵。對了，儀小姐也是哨探得力的有功之人，應敘功。”

張儀一拍掌道：“我現在去捉那個佟莊主，祥麟給我的這幾十個兵，拿下個莊子絕無問題。”

張儀話音剛落，只聽山下河邊又響起后金軍的海螺音。

“莽古爾泰不渡河了，他要帶著剩下的幾個牛錄撤退。”鄭海珠道。

山腰中軍鼓大響，鄒褚賢昨夜留在馬郡河這邊的一支伏兵，翻過草坡，以俯的優勢，向莽古爾泰的隊伍放出箭雨，又收拾掉不潰敗中的后金騎士。

張儀直跺腳：“哎，這個我行，看得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