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6章 凜冽的冬日（三）

夜了，都城逐漸亮起燈火，先是零星的點滴，隨後變一片一片浸潤開去的湖。

自寧毅到來之後孕育了十餘年的格學果，在都大規模發兩年之後，已然令這裡爲了整個時代最爲特殊的存在之一。

城市外圍的工業區正在朝著遠方鋪展。點點滴滴的燈火說明了許多工場即便到得夜間仍未停工的事實。以華夏軍的軍工爲核心，大量的外來涌者也引了城市的需，水泥、磚石、泥沙、木柴……種種與建築、民生有關的行業都在蓬發展，而隨著華夏軍大量開放的技共，無數的外來商人開始在這裡紮下來，學習與推著各種工業、手工業的技。

川蜀自古天府之國，但在太平時節時，由於中原的繁華與興盛，這邊頂多也就是不錯的養老之地。但在中原與江南盡皆淪陷、戰火四起後，華夏軍擊潰真西路軍的戰績，終於引來了大量豪紳、商販的進。

過去武朝的商業便頗爲發達，到得如今，只要是還有些心氣、有些家當的商販，大多都會想著來西南看一看，而一旦他們看到了華夏軍公開的技，人們或多或地也會在這邊付出一筆投資，紮下基來。因爲只要是有眼的商販都會知道，哪怕在西南賺不到錢，這邊的技積累與效率探索，都會決定一個行當未來的生死。

兩年時間的高速發展，城市外圍圈層上一塊一塊的工業區域仍舊顯得雜，部分地方棚屋擁，但大量人口匯聚的景象，在夜裡融的點點斑仍舊顯出奇異的熱鬧氛圍來。

而在一塊塊工業區劃間，即便夜也有大量路人通行。在城市的南北兩端，形奇景的是兩條芒點點蔓延的通路，這是今年年中方纔修通的馬車軌道，它以原木鋪車軌，砂石爲基，將車改造過的大型車廂置於其上，以馱馬爲力拖運重，這些大型貨運馬車廂支起的燈籠會在夜裡延綿一片點滴前行而又分外有序的路，令人之心怡。

而這種木軌拖車，最初被城的批評者們認爲是漂亮而無用的“古怪之舉”，有的人認爲這不過是寧毅的“怪癖”。然而運作數月後，這些大車在運貨數據上表現出來的效率卻震驚了所有人。

在使用同等馱馬數量的況下，軌道馬車甚至能夠以兩倍的速度輕鬆拉兩倍的貨；眼下在新近上馬且出現了數次故障的況下，軌道車的運貨效率仍舊達到普通貨運馬車的三倍以上，這樣的數據一度令得效率的討論爲城幾個月來的熱門話題，也大大緩解了城外各個行當效率及數量發展之後的貨吞吐難題。

外圍廠區芒頂多是來自於工廠的加班加點，而穿過古樸的城牆，到得城市圍，部分繁華街道上燈籠的芒變得更爲集起來。各種各樣的吃食、戲劇，一座座的酒樓、茶肆，匯這片城市夜生活的紛繁。一名名穿著長衫的老儒、新儒們在樓宇間高談闊論，新的文化人們在茶樓的廳堂間讀報流、談論時政，這是變革的城市，每一天都有許許多多的東西可以流。

而在一熱鬧的街道之間，泛舟水路上的樓船，行走於各個重要街區間的公共馬車，帶起著芒的流，猶如城市間重要的管，川流不息。道路上的部分行人提著燈籠，在古老的樹木間一面談一面雍容前行，也有行匆匆的商賈，或是初到貴境的旅人……或衫襤褸、形單影隻，或三五羣、呼朋喚友，著城市中夜的繁華，或是街道上的古怪景象，震驚不已。

文化的衝突正在這裡激烈的發生。

而作爲這文化衝突的兩極，其中的一端自然是城市裡以儒生爲代表的羣。這既是舊文化也是實質上的主流文化孕育出來的英，他們的基本特徵通常是穿著雍容的長衫，對於年高德劭、之乎者也，思維已極難變化的社會上通常稱其爲老儒；

與老儒對應的則是相對年輕的“新儒”，許多的年輕人常常是大儒們的弟子，他們讀聖賢書，也期待著某一天貨與帝王家、爲萬世開太平，但在與華夏軍的論辯之中，他們也漸漸的接了一部分效率思維、格思維的影響，就外在特徵而言，“新儒”們在穿著長衫之時常常也會穿華夏軍制式的靴子或是鞋子，他們中的一些人也會隨攜帶相對方便的石墨筆、攜帶筆記本方便隨時書寫，而與之配套的是在長衫之中製更爲方便的口袋；

與儒家對應的思維，自然便是華夏軍一直提倡的格、四民以及沒有多人能夠清晰掌握的辯證唯思維。格講究效率與實證，人人平等淡化尊卑，辯證唯論要求目的論與方法論配套，簡而言之，即孔子的言論是他對於春秋時代如何到達大同社會的設想，有此一時彼一時的侷限，任何看不到目的論，覺得至聖先師說的全是真理的人，覺得一個方法論放諸萬事皆準的人，都是大傻……

文化觀點的衝突當然複雜，而屬於華夏軍一方思維外在的呈現，則大多現在那一滿口袋的短打裝扮上。

在過去的文化當中，雍容的長衫是尊貴的象徵，而短打的裝扮大多屬於低賤的力勞者。這一方面因爲文化人可以慢下來，可以好看，另一方面也是因爲織造業的發展決定了趴趴的布料往往只有做長衫才比較好看。

寧毅造反之後，首先是在軍裝上提出了大量的新要求，而蘇家的織造業底蘊迎合了這些要求的需要，在經過了十餘年的革新與改良後，如今華夏軍的軍服筆而帥氣。這種發展逐漸進民用服裝行業，便又催生出大量乾淨利落並且方便工作、不至於被機械鉤掛的“短”裝扮來，又了文化對抗的一種象徵。

如今在都城，擁護寧毅這邊四民思維、效率思維的年輕人們，主軸上來自於參與過華夏軍培訓班的一系列軍，他們或者是軍隊中的員，或者是政府的公務人員，對於服裝的象徵倒不見得執著。但在這些之外的社會層面，大量識文斷字、會書寫算的工人以及管理人員開始迅速爲了華夏軍這邊思維對抗的主力軍。

這些人當中，有部分過去是落魄的寒士，更多的是家境貧困的普通人，又有量地位低下的商賈、賬房。在華夏軍躍出涼山之後的數年裡，辦各種培訓班，吸收社會底層人士進工廠，令得這些人能夠簡單的識文斷字、學習算，這個過程裡，許多聰明人在工作或者學習當中被髮掘出來，隨後又有了主學習的過程，開始理解這個世界的現實。

華夏軍的培訓班重視實績，穎而出的人們智商超羣，在華夏軍工業基礎迅速發展的過程裡，這些人漸漸的在自己的領域中爲獨當一面的人，他們有的對於流水線、對於統籌效率的理解深刻，有的在數學領域有著迅速的突破，也有的自己索出了管理學的道理，這些人開始自發地爲華夏軍的“理論合法”添磚加瓦。

他們的學問是相對偏科的，在態度上也是相對偏激的，但在一次次的議論與爭吵之中，這些在工作和生活中“速”的文化人們也在迅速地加固著自己的三觀和邏輯構架，而他們統一的象徵，便是掛滿口袋、適合工作的華夏軍短打製服，其中的大部分，則都會爲了工作和打理的方便，剪去“之父母”的長頭髮，轉而留寸頭甚至頭，這也是城輿論爭端中，他們常常到詬病的一些問題。

在激烈的書面辯論過程中，寧毅在數篇匿名的文章裡刻意地輸出私貨，將這些人定義爲了“新文化人”，如今這個名詞已漸漸被大衆接，但我們尚無法知曉，在這個時代裡，這個名詞最終將爲貶義的、還是褒義的概念？

基於這兩極的爭端而來，也有更多的奇裝異服在城出現。

文化的衝突激烈而又混沌，它被撞離了儒家的軌道，卻也沒有進到寧毅悉的方向上，新的思維跟老的文化相互撕扯，它們中的一部分卻也漸漸融合，各種奇奇怪怪的想法，也都在陸續地出現。

但無論如何，在這樣激烈的文化辯論與日新月異的建設發展當中，整個都此刻都呈現出了一種“天地之中”的風貌來，即便是最爲反對寧毅的守舊老儒，也不能不承認，如今這裡已然爲整個天下的政治文化中心。

十月的夜晚，一場政治與文化的風暴正在這座城池上空醞釀，它令得無數的人頭接耳，惴惴不安。

城北，最爲金貴的用膳園子名“瀛洲”，園裡的燈籠早已在一棵棵古鬆翠柏、一片片院廊假山間巧妙地亮起來，戌時一刻，馬車從園子蔽的側門進，林丘帶著酒氣，從車上跑下來，尋了個角落，扶著牆乾嘔了幾聲。

閬苑間有數人正預備過來迎接，見此場面，爲首的也是趕過來，而跟隨林丘一道下車的中年胖子擺了擺手：“林喝多了，這可是第二場，被我從胡海文那幫孫子的飯局上拖過來的，給足面子，大家悠著點。”

“第二場了就改日再約嘛。”爲首迎接的那人輕輕去拍林丘的肩膀，痛心疾首，“老譚你怎麼不護一下林。”

迎接的衆人便附和：“沒錯，改日，改日嘛！”

“我錯了，這還不是你們急著見林嘛。”中年胖子一邊道歉，一邊還口。

變差了……

扶著牆，林丘著的變化，有著片刻間的失神，但隨後擺擺手回過頭來：“還是我陳哥護我。”他臉上帶著些許笑容，“不過也不用說老譚，一來，陳哥召見，我一個長，怎麼敢不來呢，二來，姓胡的請的那地方，吃煩了，我也想到這邊坐坐。”

他有點皮笑不笑，話語也算不得非常善意，對方當即抱拳：“不是不是，林的地位，跟咱們這些人，那就不是在一個位置上的，這不是都仰仗林嗎，最近大作啊，就特別想見一見，這不才讓老譚……”

“到辦公室見不到嗎？”林丘看著他，過得片刻，才轉笑臉，一把在對方肩膀上拍了拍：“行了行了，吃飯、吃飯，其實……陳哥啊，最近真的特別忙，但對你們都是好事啊，我都不知道你們在張個什麼勁，走走走，讓我吃口好的……”

他的面緩和，衆人這才放下心來，當下簇擁著他朝裡頭去，過得片刻，一行人上了二樓的大包間，於闊氣的圓桌前落座，各式菜餚隨即如流水而上。衆人之中的陳姓頭領夾了一塊金黃黃的豆腐到林丘的碗裡。

“知道林喜歡吃豆腐，這邊的新菜，八珍豆腐，用了山裡的、海里的八樣珍饈，突出的就是一個樸素！對了，酒咱們還上嗎？”

“倒上，不能在各位兄弟面前擺架子。”

“林過來就是最大的面子。那就喝一點點。”

帶著笑，倒上酒，林丘對著豆腐了一下筷子，對方纔道：“林，不是咱們沉不住氣，這兩個月來，心澎湃啊。眼看著華夏軍真的要手，要開——千年未有之壯舉，咱們能幫忙的也都想幫忙啊，這不是等著林和上頭髮號施令嘛——”

珍饈養眼、燈火醉人，佈置雍容的房間之中，衆人便是一陣附和，林丘舉了舉杯，便也笑了起來……

……

“風雲聚會。山雨來。”

林丘在出百忙空閒趕赴一個又一個飯局之時，城市西南端相對安靜的一院落間，於和中正拉開窗邊的簾子，看著城池中織的燈火。

在他後方的不遠，李師師正坐在書桌邊伏案完手頭上的一篇作文。華夏軍近來工作極爲繁忙，土改迫在眉睫，宣傳工作是其中的大頭，手下的人手有大半都已經被調到各個工作組幫忙。再加上過去執行的外工作，這次華夏軍說要收地，不過去由招安的士紳地主便也流上門找，令最近這段時間一個人恨不得掰兩半用：一半用來工作，一半用來找寧毅訴苦。

於和中的拜訪算是不需要費太多力去應付的事之一，許多時候還能從對方口中聽到一些旁人不敢對說的八卦。

當然，相對於重逢之初這位朋友的拘束與不自信，在都當了一年多的風雲人之後，此時的於和中正於他人生中最巔峰的一段時間，如今他的氣度言語，看在眼裡聽在耳中甚至要比十餘年前更爲沉穩，他常常之乎者也，又總是帶了許多時尚的新詞在口中，在都城，他有了幾名固定的紅知己，據說其談吐氣度，還令得不外來的名媛爲之心折。

而從實質上來說，他如今也已經是城最重要的幾名關係掮客之一，這是因爲他一方面背靠戴夢微，可以支使嚴道綸，另一方面又與寧毅、李師師算是舊識，在實際辦事上好林丘。如此一來，無論是新舊儒家，還是華夏軍的文化新銳，他作爲中人都能夠聯繫上、說上話，並且由於他的工人質，哪一方面都沒有過度的去提防他，反倒令得他在整個環境之中地位超然，獲得了無數好。

“……現在市面上，人心惶惶。”看著那些燈，於和中道，“外頭那些老儒，都說寧毅失心瘋了，想千古霸業，也不是這樣乾的。”

“他哪次不失心瘋。”聽了於和中的說話，師師笑了起來，“從當年的弒君，到後來打西夏，然後打真、殺婁室，再到小蒼河那幾年、到上一次的西南大戰，他就是隔幾年就發一次失心瘋。習慣了就好了。”

“話不是這麼說，這一次，大家覺得可惜了。”於和中道，“你看看外頭這，師師，你有沒有覺得，它已經比當年的汴梁更漂亮了？你看……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簫聲，玉壺轉，一夜魚龍舞……兩百年汴梁，沒有了，大家才都覺得可惜。”

“數字上說……”師師停了停筆，“確實已經超過了。”

“就是這個意思吧。兩年都，已經超過兩百年汴梁……最近在外頭，那些老儒新儒，心很複雜，師師你知不知道，大儒何榮超，前兩天說要跟弟子朋友一起上書，請寧先生收回命，國家奪人田，說要打地主，爲了公平，聽起來很漂亮，但是當這國家到了二世三世，誰來阻止這國家的敗壞？何榮超這人，一向是反對新文化的，有點不食周粟的意思，但是寧毅要做這件事，他慌了，怕的是好日子沒得過，居然就要上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