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 我說”

青年點頭如搗蒜。

“滿裕的算珠可還有其它樣式”

徐鶴雪拿起長桌上的一把算盤，算珠整整齊齊地落下, 發出輕微的響, 引得青年的目隨之落去。

“有，卻只換過一回，似乎是五年前才換了如今這樣的算珠。”青年如實說道。

“為何要換”

徐鶴雪淡聲問。

青年是在這錢莊中做學徒的, 他來此正好五年, 卻還沒正經地拿過臺面上那些數目有限的金貴算盤，只能一那不值錢的棗木算盤, 他后背抵在木欄桿上，聲答，“我聽師父說過, 從前的算珠有些重，撥弄的時候有些不方便, 咱們代州的東家做主，給新換了算盤。”

“你還知道什麼我是說，和算盤有關的事。”

倪素走到徐鶴雪邊，問道。

青年小心翼翼地抬頭看, 素紗帷帽底下有一張臉約朦朧，令人看不真切，聽著聲音, 卻是個極年輕的子。

“你在看什麼”

這道平靜而凌冽的聲音落來，青年的立時一抖，他立即垂下腦袋, 只敢盯著那道霜白的袂，“算盤，我, 我想想”

“越是老練的師父對算珠的輕重便越是敏，他們，他們很在意這些東西，若算珠的輕重不合適，便會影響撥弄算盤的速度，所以東家才換了新的，我還聽說，東家認為算盤是咱們吃飯的家伙事，東家花費金玉打造這些算盤，一是為了討彩頭，二則是為了給算賬的師父一些獎賞，若他們事做得好，沒有錯，帶學徒也認真的話，往后退下去，便能得一把算盤。”

這也是他為何要在滿裕錢莊做學徒五年，雖沒機會算賬，卻也不肯離開的原因，雖然能得到這把算盤的人是之又，但萬一呢算珠雖沒什麼用，可那上面的玉環與金箔，哪個不值錢

倪素想了想，又問，“所以，你們這里并沒有只送人一顆算珠的先例”

“沒有。”

青年搖了搖頭，“我們這里即便是用壞了的算盤，也是要妥善保管的，以前也有起了賊心的想出去換錢，可有能得逞的，因為咱們這兒雖都將要用的算盤擺在桌面上，但每夜都是有人守的。”

“這不是夤夜司查封麼咱們這兒留的人不多，所以今兒晚上只有我在樓里剩下的都在外面巡夜。”

倪素擰起眉，那老仆在吳府好些年了，自然不可能有錢莊老師父的珠算本事，也沒機會得到這種算盤，何況從他家中找到的，也唯有那一顆而已。

聽鄰里說，那老仆本有一個小孫子，但近些日子卻一直沒過面，難道，是有人用他的小孫子威脅了他所以他才敢冒風險，謀害主君吳岱

滿裕的那顆算珠，難道是那人給他的可既有子，為何要再留一顆算珠

“用舊的算盤，你可知存放在何”

徐鶴雪俯，樓外庭院照來的燈影昏暗，青年只覺他一近些，自己上便冷得徹骨，這種冷意，是順著脊骨往上的汗直立。

靠近此人，無異于靠近一個嚴冬。

“我，我知道”青年抖。

守在天井底下的庭院里的人來來回回地走，不人不住這夜太長，懶散地打起哈欠。

“咱們錢莊不知還保不保得住”

也不知誰先起了頭。

“外頭傳呢，說咱東家是害那先前做過太師的吳岱的兇手，憑著一顆不知哪兒來的算珠，便將咱這兒給封了。”

有人打開了話匣子，“要我說，這些年在咱們錢莊里算珠還麼抓住了的倒好說，可指不定還有沒抓住的網之魚，如何便能定東家的罪”

“這不還沒定罪麼咱們今夜還能在這兒守，不正說明夤夜司沒更多的實證麼再者，咱東家這些年也并非沒有靠山的。”

領頭的不耐地打斷他們，“你們做好自己的事兒，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道理也不懂麼說東家的是非”

底下巡夜的護院們正說著話，倪素與徐鶴雪已跟著那青年輕手輕腳地上了三樓，三樓的陳設簡潔，長廊盡頭是一間上鎖的庫房，青年面難，“我并無鑰匙，鑰匙在咱們二管事那兒呢，他如今正在夤夜司中，只怕一時也出不來。”

既是庫房的銅鎖，自然與一般的鎖不同。

但下一瞬，青年卻只覺眼前寒一閃，他甚至沒有看清隨著那道劍影而落的瑩塵，便見那把巧匠所制的銅鎖下墜。

劍刃重新抵向青年頸間，而倪素及時接住銅鎖。

“進去。”

徐鶴雪輕抬下頜。

青年呆滯著一張臉，推開庫房的大門，雙發地挪步子，走進去。

里面黑漆漆的，也沒有點燈，但青年忽覺自己后有燈影照來，他不敢回頭，只僵直著，指向前面的柜門，“在那里面。”

既是存放算盤的地方，所用的鎖自然更為巧，倪素看見飛浮的瑩塵，而青年臉無異，像是本沒有察覺。

倪素垂下眼簾，看著地上淺淡瑩白的影子，靜聽著那把鎖被打開的聲音，有種人力所不能及的輕易。

可知道，他的這分輕易，其實一點也不輕易。

青年只以為橫在自己頸間的劍刃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劍，他便更怕得厲害，雙不住地打，俯去柜中取算盤的作便更加小心翼翼。

“這，這便是從前的式樣。”

青年從中取出來一把算盤，的確算得上陳舊，算盤的框與梁都已松，其中串著的算珠平發亮，一看便是年深日久過的。

徐鶴雪輕瞥一眼，卻沒接，他一雙眸子輕垂，隔著帷帽審視著此人，“你若聰明，便該明白，今夜之事，你最好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畢竟，若無你，我們也找不到此。”

“我記下了，都記下了”

青年如何敢將此事說與人聽這一番話無疑是在警告他，即便他將這些事說給管事聽，他也終究是為此二人領路的，莫說那金玉算盤，只怕管事還要拉他去見。

察覺到抵在頸間的劍刃輕移，青年額邊的汗珠淌下來，他正地松一口氣，卻不想徐鶴雪手腕一轉，劍柄重擊在他的后頸。

青年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徐鶴雪及時接住將要落地的算盤，隨即握著松的木框，將其拆散一邊，從中取出一顆算珠來。

倪素的視線從那昏迷的青年上挪到徐鶴雪的手上，走近了些，在燈下細細打量他手中的算珠。

平發亮，一看便是用久了的，其上的字痕已淺，卻依稀能辨出是“滿裕”二字。

“和那顆是一樣的。”

倪素說。

徐鶴雪瘦削而有力的手指著那顆算珠，半晌出聲“不對。”

“什麼不對”

倪素一頭霧水，“這木料，玉環，還有字痕明明都一模一樣。”

徐鶴雪卻看向倒在那邊不省人事的青年，“記得他說過的話麼滿裕只換過一次算珠的樣式，是因為從前的算珠重，所以才會更換。”

倪素點點頭。

“這顆，與我們在那老仆家中的那顆雖外表一致，但輕重卻并不一樣。”

徐鶴雪說。

“輕重不一樣”

倪素訝然，隨即從他手中接來算珠掂了掂，但卻沒察覺到什麼不一樣，因為在那老仆家中時，并未在意過重量這一細節。

徐鶴雪從手中取回算珠，指節屈起，一用力道，手背青筋的線條與筋骨的凌厲越發清晰。

算珠碎裂，顯玉環之下的鐵片。

子鋪做的是兌鐵錢的營生，滿裕的東家在算盤上鑲金嵌玉，又如何能會缺得了鑄鐵錢的這樣東西

“原來，這便是它要重一些的原因。”

倪素從他掌心起那薄薄的鐵片，恍然，“所以，那老仆的算珠，是假的。”

“也就是說，那老仆背后之人很有可能是故意留下這樣東西，他們害吳岱，便是要讓夤夜司注意到滿裕錢莊”

從杜琮的賬冊開始，這一樁樁的事，千萬縷竟都歸于一個滿裕錢莊。

“還有一種可能。”

徐鶴雪提起桌角的燈盞，“也許吳岱，本不是為人所害。”

“而是他自己布的局，是吳岱，想讓夤夜司的人，清查滿裕錢莊。”

癲癥是真，算珠是假，若吳岱果真對自己如此心狠，那必然是他已走死局，卻仍希冀借事翻，或者，拖人下水。

“這怎麼可能”

倪素愕然，正再問，卻見徐鶴雪倏爾轉頭，他似乎聽見了什麼靜似的，立即對道“有人樓。”

話音才落，倪素抬眼便見庫房門外的欄桿上照出一片淡，隨即便是一道帶著火氣的聲音，“阿平去哪兒了怎麼沒在我這幾日在夤夜司中，他便是如此打掃的上回摔了我的東西，讓他多做些事，他便如此不上心麼”

“管事您別生氣，他應當是方便去了，等他回來了，您再說他。”另一道諂的聲音響起。

上樓的靜不小，徐鶴雪只聽“管事”二字，便知是那個被帶去夤夜司中訊問的管事回來了。

“倪素，先躲起來。”

徐鶴雪輕聲囑咐。

倪素點點頭，了四周，看準墻角另一個寬敞的柜子，便干脆提起擺，將自己藏到里面，“那他呢”

徐鶴雪看向那名喚阿平的青年，先走到的面前，俯時帷帽的輕紗拂，出他蒼白的下頜，“你在里面，會怕嗎”

倪素抱著雙膝，搖頭，催促他，“你快關上。”

徐鶴雪將柜門合上，他的視線低垂，雙指一，瑩塵裹附著殘損的銅鎖，落到他手中，外面人上樓的聲音越發清晰，而他卻不不慢地將暫被瑩塵復原的銅鎖扣上鎖著算盤的柜門，隨即化淡霧，帶著那昏迷的青年悄無聲息地出去。

庫房的門驟然合上，被倪素放在地上的銅鎖完好地掛在銅扣上。

“庫房他們也搜查過了”

管事提著擺上了三樓，這些天在夤夜司中他又驚又俱，難掩疲態。

“是，他們帶著您的鑰匙，里里外外都搜過了。”

跟著他上樓的中年男人回道，“算盤也都給他們瞧了。”

“都是那算珠惹的，這可真是無妄之災我得瞧瞧去”管事不敢說夤夜司一句壞話，只能窩火地嚷一聲，又將鑰匙遞給他，令其前去開庫房門。

那人忙稱是，接了鑰匙前去開門。

徐鶴雪將人丟在了后院的僻靜，又很快回來，去形，跟在此二人后。

“庫房除夤夜司的人來查過以外，您不在，便沒有人進去過，您這才從夤夜司出來，怎麼這便要來清點”

那人一邊推門，一邊問道。

“誰讓咱們掌柜給人害了呢他生前待我待你難道不好”管事走進庫房，扶燈往前，將桌案上的燭臺也點燃。

“掌柜待咱們自然是好的。”

那中年男人點點頭，“可他卻這麼稀里糊涂地就沒了。”

“是啊”管事一邊清點著庫房中存放的鐵錢，一邊嘆氣，“按理說，這庫房的鑰匙是只能掌柜管的，可元宵那夜，他卻將鑰匙給了我，我問他是否還要再回代州見東家，他說不是，我也納悶，他看起來也不像是要再出遠門的樣子，上包袱也沒有，我只見他好像揣了一本什麼書到懷里”

“以往掌柜回代州也沒將鑰匙給您啊，說不得是他打算自個兒退下去，想先讓您試著管庫房呢。”

中年男人這番話說得管事心舒服，在夤夜司中幾日縈心的恐懼也削減了些，他擺了擺手，“可別胡說。”

柜中漆黑一片，倪素只能聽見外面這兩人說話的聲音，一道步履聲臨近，倪素心中打鼓，抱著雙膝的手地抓住擺。

“管事，這邊的柜門和箱子我也給您打開，方便您查。”那人討好一笑，說著手便上柜子的銅扣。

倪素屏住呼吸。

一道細長的線來，看見外面那人糲發黑的手指。

心一，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覺清風拂面，吹耳畔淺發，極其昏暗的柜中似乎仄了些，倪素轉過臉，對上一雙眼睛。

這樣近的距離，倪素發現他雙眼皮的褶痕都是漂亮的。

徐鶴雪已摘了帷帽，將燈盞放于膝旁，暖黃的充斥于眼前。

外面的人忽然呼痛一聲，著急忙慌地出被沉重柜門夾住的手指。

這一幕太稽，倪素險些忍不住笑，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捂住的，眨一下眼睛，卻嗅到清淡的腥氣。

不知不覺，他袖的邊緣已被浸，細膩如玉的腕骨上剮傷猙獰，珠墜在他腕底，將落不落。

“行了，你瞧瞧你能做什麼事那柜子本是存放雜的，哪里能放鐵錢放算盤的也鎖著呢”

外面是那管事沒好氣的聲音。

接著便是柜門外的中年男人賠笑的漂亮話兒。

徐鶴雪靜默地聽著外面兩人說話，正松手，卻不防被握住手指，如此溫熱的溫度，令他一。

指腹幾乎還殘留臉頰的，因為忽然的舉，他不蜷握掌心，側過臉來看。

沒有摘帷帽，此刻挑起一邊的輕紗，燭火照亮半張白皙的面容，烏黑明亮的眼睛，紅潤的。

一綹細發落在頰邊。

徐鶴雪意識到在審視他的剮傷，立即要回手，不再讓細看，可的手指地勾住他的手指。

心跳，是之軀才會有的。

而他沒有。

倪素第一次這樣認真地審視這道施加在他上的懲罰，像是白雪沾污的證據。

若是人的外傷，有的是辦法令它愈合，可偏偏，它不是。

輕吹的氣，如風拂過他的手腕，徐鶴雪發出極輕微短促的氣聲，幾乎心神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