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煊下意識地擋在隨隨前面,隨即回過神來,只覺莫名,他這是在怕什麼?
他不怕被阮月微知道,這件事他并沒有刻意藏,長安城就這麼點地方,早晚會傳到阮月微的耳朵里。
他也不怕被鹿氏知道,山池院的下人都知道只是個替,他甚至不屑于瞞著。
他并不是個沉不住氣的人,若是平日像這樣一驚一乍自陣腳,他說不定已死在西北的大漠和雪地里了。
可是剎那間的反應騙不了人,剎那的心悸、慌,甚至恐懼。他到底在恐懼什麼?
不等他想明白,本在和幕客說話的太子也轉過頭來,發現了他們一行人。
他角的笑容僵了僵,隨即恢復如初,帶著妻子向他們走來。
兩人都著男裝,作富家公子打扮。太子穿一佛青織銀錦袍,阮月微則著一淺碧海浪紋錦袍,戴著男子的玉冠,薄施黛,肩膀削窄,一看便是子所扮。
阮月微的目從桓煊臉上過,隨即落在他后,顯是在尋找什麼。
桓煊的心微微一沉。
其實不止阮月微發現了隨隨,隨隨也一眼就看見了。
任誰看見與自己容貌相似的人,都會一眼就注意到。
看不到桓煊的臉,不知道他此刻是什麼表。
但以對桓煊的了解,他應當不希阮月微看見他找的替,他這人脾氣雖然差,但一傲骨,不屑于用這種手段刺激心上人。
也不想引起太子和太子妃的注意,太子還罷了,阮月微是姨表親,脈之間的聯系難以言喻,萬一不小心引起的猜疑,終究是件麻煩事。
趁著桓煊和太子、太子妃相互見禮,隨隨不聲地往后退了兩步,混王府的侍從中。
太子微服出行,隨從不必行大禮,但基本禮節還是要有的,侍衛們個個低著頭,正好給了蒙混過關的機會。
好在太子一開始在與幕客說話,注意到他們時隨隨已經低下了頭。
太子并未察覺異樣,與桓煊敘了敘寒溫,便道:“既然我們在這里逮到你,今夜是不能放你走了,必須和阿兄痛飲三百杯。”
桓煊轉過頭,看了眼隨隨,只見不知何時退到了其他侍衛中,低垂著頭。
這麼識趣又機敏,他理當松一口氣,可不知為什麼,他卻莫名有些不快。
他移開視線,對親隨道:“這里不用那麼多人伺候,你和宋九守著,其余人去旁邊酒樓坐坐。”
隨隨正要混在侍衛中離開,阮月微忽然道:“等等。”
太子詫異地看了眼妻子,臉微微一沉,雖然他們微服出行,但一個太子妃竟與王府侍衛說話,實在有失面。
阮月微也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忙定了定神,落落大方地笑道:“下人們盡忠職守一整年,今日上元佳節,公子何不賜他們樓下一桌筵席,他們也同樂同樂?”
說到“下人”兩字,的目落到隨隨臉上,蜻蜓點水似地一點。
那子竟然也在看,神坦然,琥珀的眼眸波瀾不驚,只微微有些好奇,連那好奇也很平淡,像是看一樣從未見過的新奇事。
難道不知道自己只是個贗品麼?
即便原先不知道,見到也該知道了吧,難道不覺屈辱麼?
想必是不會的,說不定還沾沾自喜,與齊王本是云泥之別,若非有此機緣,又怎麼可能攀附上。
思及此,阮月微又覺得不該和這種人計較,這無異于自貶價。
微微抬了抬下頜,不再看那子。
太子聽了妻子的建議,皺的眉頭卻是略微一松,阮月微在東宮時也是如此,不時賞賜施惠下人,嫁東宮沒多久,已有賢名在外。
且他們在外飲食,每一道菜肴上來都要讓侍衛先試毒,多幾個人試毒也好。
他頷首道:“還是你想得周到。”
阮月微暗暗松了一口氣,覷了覷桓煊,卻冷不丁地對上他的眼睛。他微微蹙著眉,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阮月微心頭一跳,忐忑地握了袖。
太子和太子妃賜膳,齊王府的侍衛們自要上前謝賞,隨隨也只能跟著上前行禮。
太子先時不曾注意還好,眼下目從一排人中不經意地掃過,一眼便看到了隨隨。
無他,實在是這張臉生得太惹眼。
太子從未見過這樣的人,雌雄莫辨,卻冶艷絕倫。
他本以為阮月微已經堪稱絕,可放在一比較,便黯然失了。
太子腦海中忽然閃過個念頭,瞬間恍然大悟這大約就是桓煊養的外宅婦,桓明珪口中的絕代佳人。
也難怪桓明珪對此垂涎滴,太子暗道。
他偏的是阮月微這樣楚楚人的子,東宮里的幾個侍妾也都是纖弱之流,可這樣艷四、不可方的人,任誰見了都難免心猿意馬。
不過也僅此而已,他不是桓明珪,人再,于他也不過是玩。他當初和桓煊爭阮月微,是因為的容貌、家世、才都是京都貴中的第一流,何況還是桓煊夢寐以求的心上人。
太子淡淡地瞟了一眼阮月微,那點小心思,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
他不聲地向桓煊笑道:“三郎,我們上樓。”
桓煊一揖:“阿兄阿嫂盛,愚弟便卻之不恭了。”
他跟著太子上樓,走到一半,狀似不經意地朝隨隨看了一眼,卻見神如常,正用那雙琥珀的眼眸打量高臺上翩翩起舞的胡姬。
桓煊臉一沉,扭過頭,快步上了樓。
瓊林閣是座巧的兩層木樓閣,上層中空,圍以朱闌,雕花木隔扇分出一個個廂房,施以屏帷。從樓上房間可以俯瞰樓下高臺上的歌吹舞樂。
太子和齊王依次座,阮月微有些遲疑,太子對道:“三弟不是外人,在宮外也沒這麼多講究,不必分席了。”
阮月微低眉斂目道“是”,眼中掠過一欣喜,覷了眼桓煊,卻見他一臉心不在焉地往闌干外。
不一會兒,酒肴上來。
太子親自執壺替弟弟斟了杯酒笑道:“三弟今日好興致。我記得你以前不湊熱鬧,從頭到尾板著臉。”
桓煊點點頭:“小時候年年看不以為意,去了邊關三年,反倒有些想念京城的熱鬧。”
太子道:“我一個人時也不熱鬧,如今卻熱鬧了,也不知為什麼。”
說著轉頭看向妻子,目中滿是意。
阮月微紅了臉,低下頭道:“郎君莫要取笑人……”
太子道:“怎麼是取笑,分明是句句發自肺腑。”
說罷又看向桓煊:“前陣子阿耶還同我提起要給你納王妃的事,我替你留意,還問阿阮家中可有合適的姊妹。阿阮三叔父有個兒,年齡倒是與你相當,品貌也沒得說。”
阮月微心中又酸又苦,但自然不能說自家姊妹的不是,便道:“六娘的品貌才都遠在我之上,又是出塵絕俗之人,家中長輩只怕夫婿配不上,是以直到現在也未說親,與三弟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桓煊道:“上回去溫泉宮,阿耶提過此事。”
阮月微張道:“三弟以為如何?”
桓煊淡淡道:“我暫時無意娶妻,還是不耽誤令妹了。”
阮月微怔了怔,堂姊妹幾個,就屬六娘同最像,像的不是眉眼,而是氣質神韻。
他這樣斬釘截鐵地回絕,一邊暗暗高興自己未被取代,一邊又仿佛自己被拒絕了。
眼覷瞧桓煊神,卻見他手執酒杯,往闌干下,看似在賞舞,順著他的目過去,看到的卻是高臺邊的一張大食案正是齊王府侍衛們所坐之。
他在看誰不言而喻。
阮月微的臉霎時一白。
太子用眼角余瞟了眼妻子,將的神都看在眼里,角勾了勾。
他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對桓煊道:“我去更,三弟寬坐。”
又對阮月微道:“阿阮好好招呼三弟,我片刻就來。”
這實在是意外之喜,阮月微萬萬沒想到他們會有獨的機會,以前日日相對不覺稀罕,如今心心念念,又總是緣慳一面。
太子的腳步聲順著樓梯遠去,漸漸聽不見了。
阮月微垂著頭遲疑半晌,終于還是下定決心,抬起頭道:“方才那個侍衛……”
桓煊將目從闌干外收回,詫異地看向阮月微:“阿嫂何意?”
阮月微漲紅了臉,咬了咬道:“我知道這番話我沒資格說,你的事我也沒資格管,我只是……我只是……”
眼中很快盈滿了淚:“你與那樣一個子廝混,即便全長安因此取笑我,我都可以不在乎,我只是不忍見你沉淪自污至此,你可知我有多愧疚多難……”
“此事與你不相干,阿嫂不必疚,”桓煊打斷道:“阿嫂量淺,還是喝些酒為好。”
他站起道:“房中有些悶,愚弟出去走一下,失陪。”
說罷便走出房間,靠在闌干上往樓下。
阮月微難以置信地著他的背影,愣怔許久,兩行清淚終于順著臉頰落。
知道自己失態了,也知道這樣無異于玩火,可控制不住自己。
看到那艷的外宅婦時,的心頭像是被毒蜂蜇了一下。
最令心如刀絞的是,兩人走進酒樓時竟是肩并著肩。
即便是,當朝太子妃,與夫君微服出行都要落在他后一步,一個卑賤的外宅婦憑什麼與桓煊并肩?就憑這張與略有幾分相似的臉麼?
自然是因為這張臉了,這子既然作下人打扮,必定不是什麼好人家的兒,這樣卑賤的出,別說才見識,說不定連識文斷字都不能,只因生了一張與相似的臉,便可以與桓煊并肩相攜出游。
而這一切本該是的,若是當初……如今與桓煊肩并肩的便該是。
懊悔、憾、哀傷,像水一樣鋪天蓋地地襲來。
……
樓下高臺邊,隨隨和侍衛們在圍著大方食案而坐,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太子的幾個親隨。
東宮的宮人侍婢們坐在高臺對面另一邊。
隨隨這張臉一出現,自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
阮月微的婢疏竹和映蘭坐在不遠,頻頻轉頭看,然后頭接耳一陣。
這一切隨隨都只當沒看見,酒菜上來,便和其他侍衛一樣喝酒吃菜,臉上沒有半分不自在。
桓煊的親隨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因是齊王的人,又是個大人,侍衛們一開始難免有些拘謹,不過幾杯酒下肚,他們發現鹿娘子子好,又會聊天,連胃口都幾乎和他們不相上下,不一會兒便稔了。
疏竹和映月時不時朝隨隨這邊瞟一眼,白眼翻得都快上天了。
“不知哪里來的下流子,”疏竹撇撇,低聲音道,“看與男子調笑的模樣,說不定是……那個呢……”
映月卻附和:“有娘子珠玉在前,那位竟會沾上這種貨。”
疏竹道:“世上的男子都是這樣,這類子臉皮厚,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閨秀和正經人家的兒哪比得上。還以為那位不一樣,誰知道……”
映月道:“這些話你可別當著娘子的面說,娘子最厭惡這些腌臜事,別污了的耳朵。”
“我省得,”疏竹道,“我就是為娘子不平。”
兩人都嘆了口氣。
映月道:“你腳上凍瘡怎麼樣了?今晚走這麼多路行嗎?”
疏竹道:“怎麼不疼,走路像刀割一樣,可是有什麼辦法,娘子每次去前院送湯都要在書房里磨一個多時辰,我只能站在庭中等,下雪還好,化雪才冷,鞋子里全是水,皮都快泡爛了……”
“回頭去和娘子說說,把傷給看看。”
“不,娘子見不得這個,要嫌惡心的。”ωWW.166xs.cc
說著說著,兩人又似乎沒那麼為太子妃不平了。
酒過三巡,有人提議玩博戲,眾人都贊好,向店伙要了雙陸局和摴蒱博,開起了賭局。
隨隨并不參與,只是坐在一旁,一邊飲酒吃菜,一邊饒有興致地觀賭。
桓煊的侍衛馬忠順喝得有點微醺,轉頭對道:“鹿兄不來試試手氣?”
隨隨笑道:“我要是下場,你們都不用玩了。”
馬忠順道:“鹿兄也會這個?”
隨隨道:“在兵營里呆了半年,看也看會了。”大雍軍隊不博戲,只是不能賭錢,河朔軍和神翼軍都是如此,所以兵營里一般拿干和燒刀子做賭注。
隨隨還未開蒙就在玩摴蒱和雙陸了,六歲上就能給阿耶贏一堆干回來。
眾侍衛起哄要賭。
隨隨無奈地對馬忠順道:“我就和馬兄賭吧,輸了可別沖我哭。”
馬忠順道:“不哭不哭,輸給鹿兄是馬某的福報。”
隨隨笑著接過五木投子,一個個仔細地觀察,在手心里掂分量,眾人等得都有些不耐煩了,卻見忽然往空中一擲。
第一把便是個貴彩,又一擲,又是個貴彩,連擲幾次全是貴彩,一路過關斬將,馬忠順連投子都沒到一下,就已經輸了。
眾人頓時目瞪口呆,紛紛圍上來夸好手段,請賜教。
隨隨笑道:“這不能賜你們教,缺錢的時候我還靠這本事趁錢呢。”
說著拿起贏來的銀角子塞進袖管里,便坐回原位不再玩了。
侍衛們看的眼神頓時變了,東宮侍衛們不知底細,連是男是都拿不準,但有這一手神乎其神的賭技,無論男都足以人肅然起敬。
王府的侍衛還罷了,東宮的侍衛也端著酒杯來找攀談。
隨隨和誰都能聊兩句,不一會兒便有好幾個東宮侍衛與稱兄道弟。
這些侍衛都是挑細選的人,即便喝多了酒,不該說的也不會說半句。
但說的話一多,總能套出一兩句有用的,比如從他們幾人近來休假和當直的況,與掌握的況一比較,便能出太子是否暗中調人手做了些什麼見不得的事。
就像個淘金的老手,能輕易從沙堆里淘出金子。
桓煊靠在闌干上著那獵戶,就他出來這片刻時間,已經有三個東宮侍衛與搭訕,竟然來者不拒,與他們聊得熱火朝天、如魚得水。
這卻是冤枉了隨隨,其實的態度遠稱不上熱,連笑容也是淡淡的,且大部分時候只是靜靜聽著,偶爾說一兩句。
穿著侍衛裳,又是雌雄莫辨的模樣,嗓音本就偏沉,刻意低后更分不清男,東宮侍衛不明底細,將當王府侍衛也不奇怪。
桓煊明白這道理,可臉還是越來越黑。
他打定了主意,待太子回來立即告辭,也不用游曲江放花燈了,他只想把那村姑拖回家去好好教訓一頓。
就在這時,卻見一個著玉錦袍的悉影帶著個親隨步樓中,四下張了一眼,徑直向侍衛們走去。
桓煊的臉沉得能滴下水來。
怎麼哪里都有這個登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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