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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海珠趕到縣城,剛跳下騾車,眼前突然黑影一閃,繼而“噗”地一聲,腮幫子接到大團爛的菜葉子。
“出痘疹的就是莊子上的!”
“對,就是帶來的北邊那些流民!”
“滾回去,滾回去!”
周遭響起此起彼伏的咒罵聲,皆為崇明本地話。
楊縣丞提著袍子匆匆走出衙門,擺出二老爺的威,瞪起眼睛,呼喝差役們驅趕圍觀者,又指著扔菜皮的男子道:“敢對敕命夫人無禮,反了他還!把他子了,先打十子!”
鄭海珠忙上前打圓場,連說幾個“算了算了”。
又向圍觀百姓拱手,朗聲道:“出痘疹的是我鄭家莊的人,但他們落戶崇明,早已過了百日,要說染痘,定也是南直隸這邊的人所傳。且病患這半個月都在縣城,我莊子上并未發現出痘者,否則,大老爺二老爺還不把我莊子封了?”
洶洶民意如水卻步般,稍稍平息些個,須臾有才進來看熱鬧的,眼尖,指著帶頭攻擊鄭海珠的男子道:“哎,陳二,你前日吃酒時也罵過敕命夫人,說莊子里的外來戶會撥小娘子,誆走你那如花似玉的小表妹。”
眾人一聽,立即又轉移了興趣目標,開始嘲笑那陳二的后生,譏諷他蘆柴棒似的坯,底子定然虛得很,難怪青春健壯的表妹要被人高馬大的遼民勾搭走了。
鄭海珠再沒心思多聽半句,由楊縣丞引著進縣衙。
岳知縣那張發面團似的笑臉赫然眼前,鄭海珠卻將臉一沉,不客氣道:“縣尊,我到崇明后,哪一樁哪一件事,對不起縣里了?你們薅完了我的人,薅我的火,薅完我的火呢,又回過來薅我的人。還把人當騾子使!本地莊戶干徭役還不出島呢,我的人,你們是不是打發他去島外干過活?”
岳云鴻一聽,就明白,這母老虎猜出來,小木匠半月來,離過島。
縣太爺也不是吃素的,冷笑道:“那本縣也有一樁事要問問夫人,你莊子前一陣不是請了松江的郎中來種痘麼?那日楊縣丞向小木匠提及,他說他已經出過痘了。現下看來,小木匠也不老實。這陣松江那邊發痘疹疫,若非他自陳能避疫,本縣又怎會放他去采買工?”
鄭海珠聞言,慍怒中摻進了若有所思,問道:“縣尊,董木匠是自己要去松江?”
岳云鴻到了此際,也懶得瞞,大剌剌道:“對,上回收棉花收布的北販子,帶著他打的椅子走后,此番又來要更多的樣式,小木匠說家伙事不夠,要去松江買這買那。”
一旁的楊縣丞,也接過話茬,替上司轉圜道:“鄭夫人,給島外商賈打兩件家,也是風長宜放眼量的事。岳老爺和我,這不是瞧著,你們那小木匠著實有兩把刷子,干多了就能帶徒弟。崇明樹又多、又離吳淞碼頭近,回頭像蘇繡湖那般,把木名頭打出去,客似云來,你莊子也有銀子進項不是?”
鄭海珠擺擺手:“痘疹是要死人的病,我現下沒心思想銀子。”
岳云鴻往太師椅背上一靠,淡淡道:“夫人知道痘疹的厲害,就好。所以,把夫人手下的得力將一塊兒關著,咱也是迫不得已。誰想得到,不過分開十來天,那婦人就害了相思病似的,帶著娃去和小木匠幽會了呢!老楊,你帶夫人去瞅瞅吧。”
……
阿婭坐在爛了一半的門檻上,正哄兒小豆包睡覺,茅舍外忽然響起嘈雜聲。
倏地站起來。
后破屋里跟出來一個好相貌的漢子,沉聲道:“怎麼了?”
阿婭沒有搭理他,徑直往院門口走。
院門外,始終燒著艾草的火堆兩旁,冒出來蒙著棉布面巾的看守,厲聲何止:“不許出來!”
“那是我東家!我和說兩……”
阿婭話沒說囫圇,鄭海珠已大踏步走過來。
楊縣丞急急地搶到前面攔住,和言道:“夫人,你再往前,也得關里頭了。此是崇明縉紳們造的安濟院,凡是痘疹麻風等疫病患者皆須在此圈,生死由天。崇明去年沒發痘疫,今歲頭一個,縣民士庶都盯著,衙門前的形,夫人也看到了。現下若闖,豈非更落人口實?”
鄭海珠與兩個像是縉紳家丁的看守對視,二人滿臉兇悍,不屑地打量幾眼,面向楊縣丞時,也只是潦草地作了個揖。
大明江南,不縣治中,縣太爺都要看基深厚的縉紳們的臉,并不稀罕。
鄭海珠湊近楊縣丞,低聲商量:“你瞧我那管事,面上有麻子,小時候出過痘了。娃兒又剛種過痘。先放娘倆回莊子,如何?”
楊縣丞一口回絕:“不。那過來定家的海商,也是出過痘的,只與小木匠說了一下午家怎麼弄,不還是關里頭了?他們沾了沒事,但他們帶出來的病氣痘氣,會傳給別個。”
“夫人,”阿婭隔著艾草的煙氣大聲道,“阿婭謝過夫人掛懷。麻繩專揀細斷,老天捉弄苦命人,萬一阿婭和娃兒子不爭氣,從崇明到松江,都別埋咱娘兒倆,求夫人將我們的灰,送回山東老家會館后頭埋了。”
“不至于不至于,”楊縣丞聽得尷尬,沖阿婭擺手道,“你家夫人不是說,你出過痘串子了嘛。”
鄭海珠沒好氣地指指茅屋邊木桶里豬食般的稀粥道:“每日里就給他們吃這些嗎?不病死也死了。”
心里卻已在琢磨阿婭方才的話。
“麻繩專揀細斷”那個句,是吳邦德訓練報人員的切口之一,表明后頭的話有深意。
阿婭從未涉足過松江,聯想到上的任務,“從崇明到松江”難道說的是小木匠阿山?
讓阿婭懷上孩子的那個登州劉百戶,阿婭不可能有什麼,談何“山東老家”。還會館,登州金刀寨私港哪來的會館?
山東老家?松江的山東商會?
鄭海珠盯著阿婭,阿婭卻又展,似反過來寬鄭海珠一般:“楊老爺說得也是,阿婭會過去的。夫人,小心駛得萬年船,這一陣松江鬧痘疹,夫人和顧們,都別回去了。”
“小心駛得萬年船”也是一句切口,意思是后面的話要反過來理解。
阿婭讓我回松江查查?
鄭海珠意識到,阿婭應該是發現阿山去過松江的山東商會,但沒有其他什麼決定的發現,或者證據,所以只是在向自己傳遞一個令人疑的線索信息。否則,既然有機會見到自己,不會還用暗語。
阿婭轉走回院子里,鄭海珠當著楊縣丞的面,掏出兩個銀角子遞給看守:“勞煩給里頭,加些饅頭。”
楊縣丞訕訕道:“對,里頭那個好手藝的小師傅,待他過這一劫,讓他給你們家老爺,打兩堂好家。”
……
“水,水。”
木板床上,高燒中的岳讬著。
阿婭把已經睡著的兒小豆包輕輕放下,出門舀來清水,用帕子浸,抹在岳讬干裂的雙上,再輕輕擰著,一滴滴淋岳讬翕張的口中。
佟年抱著胳膊,靠在門邊,冷冷道:“小寡婦,你會伺候男人的。”
這個漢上揶揄,心中實也煩躁得。
佟年沒想到,岳讬主子設法去了趟松江,與他老佟家的人個頭,竟就染了痘疹回來。
岳讬是四貝勒皇太極看中的左膀右臂,倘使折在明國,就算他們佟家弄到了四貝勒要的東西,功勞也會削去不。
還有眼前這個鄭家莊來的小寡婦,真他娘的邪門,怎地主子從松江回來的第二天,小寡婦就找來了,說什麼心疼他做活計吃不上熱乎的飯食。
瞧主子又驚又喜的眼,莫不是真喜歡的?
那日午后,岳讬主子就開始打蔫兒,繼而高燒,恰巧縣里的郎中路過,一聽主子才去的松江,立時一口咬定是痘疹,夜里,崇明的南蠻子就將他們這幾人拖到這破屋子來。
天亮后,主子果然開始出痘。
阿婭沒有理睬后的男人。
眼下還無法知道佟年的真實份,唯覺得此人雖面貌英俊,神卻有些森,不像尋常商賈那種和氣生財的模樣。
也不曉得自己喂水的小木匠阿山,竟是努爾哈赤的孫子,但趁他高燒時翻檢他褡褳,翻出半張沾有餅屑的山東會館的紙箋,已覺得蹊蹺。
哪個點心鋪子拿這樣好的紙來包吃食?
佟年這幾日,總是佯作看熱鬧的猥瑣之態,監視阿婭在岳讬跟前的舉,此際見沒什麼異樣,便也去院里,喝小寡婦生火燒開的凈水。
他剛轉邁步,就聽岳讬突然扯著嗓子喊:“額娘,必辛畝陂泰姆基格!”
這是真話,“娘,我來看你了”的意思。
佟年陡然滯頓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