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細鹽一樣的雪粒, 還不氣候，偶爾幾片從燈盞的暈中零星飄下，夜里, 沒了影蹤。

 夜幕的黑紗一層層揭開，天邊已泛了些青, 他腳步越來越近。

 終于瞧清了那道牽斷腸的影，比之間清減了許多, 孤零零地立在廊下，旋在上的那冷風，似乎隨時都能將吹倒。

 心尖一陣刺痛, 如刀割，能想象經歷了多苦楚，都說世磨人, 磨的不是命, 是人心肝。

 他抬步上了臺階，慢慢地朝著靠近，倒是立在那一不, 一雙眸子地盯著他, 眸有些恍惚。

 最后他站在跟前三步遠停了腳步, 才眨了一下眼睛，豆大的淚珠子從眼眶滾落而出, 掛在臉上, 也不吭聲, 只瞧著他。

 這副模樣, 即便不說話, 也將相思之苦演繹到了極致。

 初見時雙目清, 里頭還未裝進人, 如今那雙眸子五味陳雜，里的酸甜苦辣當是都嘗了一個遍，已然陷了漩渦中。

 苦中夾了些糖刀子，他出手，輕輕地將摟進了懷里，側臉去的臉頰，嚨早已繃得發，“夫人，為夫回來了，凱旋。”

 兩人的臉頰都有些涼，在一起，慢慢地升了溫，實實在在的，并非夢境。

 他回來了。

 心口的悸如波濤翻涌，蕓娘承不住，點了下頭奈何嚨嗚咽得厲害，沒法子應他，只嚶嚶發出了一道小聲，將頭埋在他脖子下，纖細的胳膊環住他的腰，地將他抱住。沒有他在旁，似乎也能撐起半邊天，可一旦這個人出現，全的骨頭彷佛都懶了下來，只想靠在他懷里，躲風躲雨。

 一個擁抱，解不了相思之苦，反而將這段日子在心底的拉扯出來，愈發滋長了，裴安的臉頰不斷地蹭著的臉，恨不得將進骨頭里。

 兩人也不知道在那廊下抱了多久，蕓娘終是想了起來，抬頭去看他，“皇帝在里面，郎君先進去。”

 裴安低頭，神無于衷，一雙眸子殷紅深邃，深深地看著，眼里只能融進一人，什麼仇恨，在這一刻，早沒了影子。

 他有，足矣。

 能全須全尾，已是老天眷顧。

 熬了一夜，蕓娘眼底也帶著，四目相對，誰也沒好到哪兒去。這番對視，愈發讓人難舍難分，他又將進懷抱里，聲音沙啞，“再抱一會兒。”

 抱得久了，心頭到底踏實了下來，慢慢地平穩了，此一番，他們再也不會分開，將來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敘說。

 眼見天越來越亮，蕓娘催了他一聲，“進去吧，別讓他先死了。”

 裴安這才松了，“等我出來。”

 蕓娘點頭，“嗯。”

 裴安看了一眼，抬步往門前走去，都到門檻前了，他腳步一頓，突然連退幾步回來，還沒等蕓娘反應過來，他又偏下頭，猛然咬住的紅，舌尖兇猛，直往里鉆。

 一個吻，鋪天蓋地，激烈火熱。

 片刻后，兩人著氣看著彼此。

 蕓娘頂著一張紅臉，還未發出個聲兒，又被他拉過去抱在懷里，瓣磨著的耳邊，啞聲道，“為夫想死你了。”

 分開了三個月，原本覺得已有了些生分，被他一通行云如流水的流氓耍下來，悉瞬間被拉了回來。

 大殿下可全是明春堂的人。

 蕓娘臉能滴，手去推他，可兩個月的戰場磨練，他板子結實如銅板，推了他也是紋不，也不收斂，又咬了一下耳朵，在發作前，才松開，牽住的手一握，“一起進去，外面風大。”

 —

 大殿的門被推開，熹微線照進來，皇帝依舊坐在龍椅上，只不過雙手雙腳被綁，彈不得。

 堂堂皇帝被五花大綁，他也算是千古第一人。

 見是裴安，皇帝一震，目下意識地出了恐慌，裴安是什麼人，有什麼手段，自己比誰都清楚，有那麼一樁仇恨在，他豈能輕饒了自己......

 裴安倒是沒先去看他，反手關了門，讓蕓娘坐在了靠門邊的一把太師椅上，將其轉了個方向，輕聲道，“別看。”

 安置好了，他才轉緩緩地朝皇帝走去。

 那謀子的冷，似是已然將他當了個死人，皇帝心頭的恐懼更深，不由大聲痛罵，“臣賊子，朕乃真龍天子，當真敢弒君？！”

 裴安沒搭理他，將旁邊的一張圓凳提起來，放在了皇帝對面，坐了下來，“不著急死，死是便宜了你。”

 皇帝看著他從靴子上出了短刀，角一，額頭已經冒出了冷汗，先前的氣勢全無，抖地問，“你，你想要如何？”

 裴安沒應，眸冰涼地盯著他。

 皇帝吞咽了一下嚨，到底是心虛，“朕，朕沒，沒......”

 人死了什麼也不知道，可臨死前的痛苦和恐懼卻是難熬，皇帝知道他心里恨什麼，只能先消去他的恨意，語無倫次地解釋道，“抵死不從，拿刀子劃了，你姑姑回來得及時，朕當真沒。可裴恒他太固執，非要朕下什麼罪己召，他就沒想過罪己召一下，只會是兩敗俱傷，面都無......”

 裴安眼睛一閉，手里的刀子定在桌上，切齒道，“豬狗不如的東西。”

 皇帝被那靜嚇得往后了一下，反應過來，一腔悲切，他是皇帝竟然淪落到了這等讓人宰割的地步，當真如人所說，同那喪家之犬有何區別，自尊心遭到了踐踏，皇帝突然也也不怕死了，神激地看著裴安，怒聲道，“朕為何這麼做？歸結底，還不是因為你們裴家。一個裴恒，一個你裴安，你們父子倆自己看看，眼里哪有朕這個皇帝！”

 當年裴家的功勞和名聲實在是太高，過了他這個皇帝，讓他有了一種為傀儡的窒息，這天下是他趙濤的，誰要想歪心思，都是造反謀逆。

 “百姓說的都是什麼話？說朕這皇帝是撿來的，靠你裴家恩施。為皇帝，試問誰能容得下這等爬在自己頭上的臣子？”

 裴安一聲冷嗤，“你不是？”

 皇帝神一僵。

 他裴恒當初確實救了自己的命，將臨安讓了出來，但為臣子，保護君主，不是理所應當？

 他救了自己的命，又有扶持之功，他心如明鏡，自然知道激。

 可他該給的都給了。

 “他裴恒是救駕有功，朕賜他為裴國公，娶了他妹妹為皇后，耀了裴家門楣，功名雙收，幾輩子的不盡的榮華富貴，你裴家還想如何？當真要以此挾恩圖報朕一輩子？

 皇帝越說越激，“你父親死后，你裴家的兩個小叔子打的是什麼主意，你可知道？他們口出狂言，要拿回裴家的東西，荒謬！整個天下都是趙家的，哪樣東西又是你們裴家的？這臨安城不過是讓你們裴家暫且治理，不是給你們的，你們霸占久了，真以為是自己的東西了？你兩個叔叔竟敢暗里謀反，想要謀害朕，若不是朕得了信，提前手，朕早就死在他們手上了，朕有什麼錯？！”

 他倒是敢承認。

 裴安眉心一跳，拔出桌上的刀子，起走了過去。

 皇帝終于想了自己的境，掙扎著連連后退，“你想干什麼，弒君者遭天譴......”

 話還沒說完，裴安手里的刀子落下，結實地扎在了他上，劇烈的疼痛傳來，趙濤一聲慘，痛得呼，“來人！來人......”

 裴安諷刺地看著他的狼狽，“你怕是弄錯了，沒我裴家給你的皇位，你什麼都不是。”說完一把從他上拔出刀子，盯著他冷聲道，“我裴家的門楣，也不是你給的。”

 他直起來，一字一句地道，“是我裴家祖輩的鮮、本事，換來的名，憑你？不配。”

 話音一落，他手里的刀子，又扎在了他另一條上，看著皇帝慘痛的模樣，裴安一笑，“不著急，咱們慢慢來算。”

 皇帝滿臉恐懼，知道自己不會有下場，咒罵道，“裴安，你不得好死......”

 “適才那刀，是替母親討的，這刀為父親。”裴安突然絞了一下手里的刀子，聽著他的慘聲，平靜地道，“我父親也不是輸給了你趙濤，而是輸給了這天下，其中道理，你這樣一條狗，永遠都不會明白，也不配明白。”

 裴安接著又出刀子。

 皇帝已疼得臉發白，一雙被鮮染滿，摔在地上往前爬。

 一條喪家之犬，裴安突然失了興趣，拖他起來，對準他腹部連刺了三刀，將該討回來的都討回來了后，一把將刀扔在了他面前。

 “想要什麼死法，自己決定。”

 換做之前，他恨不得皮了他趙濤的皮，再一刀一刀地將他的割下來，看著他生不如生，他欠國公府多條人命，他趙家便得還多條。

 如此方才能解恨。

 可如今他心底的仇恨被一道繞指，慢慢化開，已沒了之前的那份執念。

 國公府五條人命回不來了，殺人償命，只要他趙濤死了，便罷了，他總不能也同他趙濤一樣豬狗不如，草菅人命，枉為人。

 裴安轉從邊上找了一塊緞子，了手上的鮮，再朝蕓娘走去，怕臟了，他墊著一層絹帕，去牽的手，“走吧，回家。”

 蕓娘看著他遞過來的手，啼笑皆非，揭了那絹帕，白地五指地握住了他沾著跡的手掌。

 “在蕓娘心里，郎君是這天底下最干凈的年郎。”蕓娘抬起頭，殷紅的眼睛里含著水霧，突然沖他一笑，“郎君要殺誰，那都是他們該死。”

 那日雨夜，一人騎馬前來，哄他的第一句話，便是如此。

 從初見到如今，這一路走來，兩人遭的罪還真不，卻從未有一刻覺得難熬過，他知道，全仗著同自己的那份相濡以沫，同甘共苦。

 這樁仇恨，在他決定返回江陵之時，便已算是棄了，卻記在了心里，一人回到了臨安，接替了本該自己做的，甚至比他做的更好。

 給了他一個太平的臨安，讓百和百姓開著城門迎接他，他惦記了十幾年的仇人也給他綁在這兒了。

 這回他是切切實實地吃了一回飯。

 不是所有的夫妻，喝了合巹酒都會這般生死與共，榮辱與共。

 是他得了上天眷顧。

 心頭涌出來的熱流，一時五味陳雜，裴安拉過輕輕擁懷，發自肺腑地道，“此生能得以同你相遇，為夫愿意拿一切來換。”

 這樣糙的話，若是從旁聽來，蕓娘指不定一的皮疙瘩，可經歷了這麼多之后，從他里聽來，便能明白那話的分量。

 “那可不行，夫妻一，郎君的便也是我的，郎君要想舍個什麼東西，得我同意了才行。”

 久別重逢，這會子似乎才有了覺，裴安溺死在了這樣的溫里，逗著，“指甲蓋兒也不行？”

 搖頭，突然流起了淚來，“也不行。”

 他聽出聲音不對，輕聲問，“怕不怕？”

 又搖頭，“怕倒是不怕，就覺得一弦繃得，一口氣都不敢松，也不是不怕，不怕自個兒，怕郎君那頭傳出個什麼噩耗，讓我怎麼活。”

 這樣心思和他儼然一樣，他將摟了一些，“為夫在你心里就這麼沒用？”

 他故意來安，卻沒承他的好意，泣地道，“刀劍不長眼，郎君再厲害，那也是之軀，你要是有個什麼好歹，我也絕不茍活。”

 寡婦不好當，再難找他這樣優秀的人，何況是從生死里爬過來的，共同患難，誼刻在了骨子里，這輩子都不可能忘。

 “我也不會。”

 后皇帝還在著氣兒，便聽他裴安道，“在江陵時，我便想好了，若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必定將趙濤這條狗碎尸萬段，再隨你而去。”

 絕不會茍活。

 他這番拼死同北人廝殺，護住了南國國門，護住了萬千百姓，卻獨獨沒有護住，他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劫后余生，兩人各自在屋里許著生死，訴說著衷腸，外面百已從城門口趕了回來，守了一個通宵，也不睡覺，神飽滿。

 改朝換代的節骨眼上，誰能睡得著，如同在城門口一般，整齊地擺著隊，等著里面的人出來。

 沒有敢主持局勢，一團哄哄鬧鬧，衛銘見兩人半天都沒出來，走到門前提醒了一聲，“主子，百還在等著。”

 剛說完，門被打開，裴安擰眉，“等我作甚？”

 也不用衛銘回答，見人出來了，眾臣子齊齊跪下，“裴大人，國不可一日無主......”

 一國君主沒了，總得有個接替的人。

 斷然不可能是趙濤的后人，豈不是給人翻報仇的機會，可不選趙家，誰又適合。

 本就是世，得民心者得天下，趙濤私德有虧，即便被人反了，也是替天行道，此時由功臣即位，順理章。

 誰有這個本事和威和本事？

 不用想，只有他裴安。

 蕓娘不是沒有想過，可要坐在這皇宮，四面高墻一圈起來，一輩子只能呆在里面，哪兒都不能去，便覺口發悶。

 但不知道裴安是怎麼想的。

 他要是真想這樣被不再人限制，坐上那把椅子，也能為了他慢慢地去適應，縱然可能不會太開心......

 心里有事，都顯在臉上，裴安看了一眼，拉著站在臺階上。

 底下一臣子高聲道，“惠康帝趙濤，昏庸無能，德行有虧，搶民婦霸臣妻，敵軍侵不僅不敵，竟斬臣子殺百姓，此舉惹人神共憤，不配為君。裴氏一門皆乃忠烈，臨安城原本也乃裴國公所治，此次天狼浸，是裴大人首當其沖，帶領將士敵，殺盡天狼，保我南國安寧，百姓揚眉吐氣。裴大人治軍有，深得民心，此乃君王之相，還請裴大人以社稷為計，萬姓為心，即刻登基。”

 眾臣子附議，“懇請裴大人即刻登基......”

 這番陣勢，倒是像極了江陵那幫老家伙。

 裴安地住蕓娘的手，“殺天狼，只為盡臣子本分，我裴安，無心君主之位，還請各位另擇圣主。”

 “這......”

 “裴大人不為君王，誰人能配......”

 “裴大人......”

 不待臣子再說，裴安抬手止住，“今日已晚，各位辛苦了，先回府歇息，待休整好了后，各司其職，有折子該呈到哪兒便呈到哪兒，自會有人理，若是有誰想趁著這節骨眼上，蒙混些什麼，或是治點子出來，來日可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