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永嘉回到宴堂,依舊坐了回去。
縣主見這麼快就回了,不詫異,停了和小丈夫的卿卿我我,問高嶠。
蕭永嘉端起面前那杯又被仆注滿酒的盞,抿了一口,笑著說:“他另有事,回了。”
那縣主是個玻璃心肝玲瓏人,借故出去,向下人問高嶠。
聽得方才,兩人也不知說了什麼,沒片刻,高相公便被長公主打發走了,急忙追了出去,在門口追上了,請他留步。
笑著說:“難得高相公來我家,怎不坐坐,如此走了,被人知道,豈非道我怠慢?”
高嶠來時,只覺肚子里攢了一腔的緒。等真見著人,被蕭永嘉不過三言兩語,說的便泄了氣。加上先前那事,見不肯諒解,倍增慚。獨自在那里愣怔了片刻,只能掉頭而去。
他是個放不下臉面的人,只道蕭永嘉不愿看見自己,如何還肯留?道明早早朝,辭了縣主,去了。
縣主目送高嶠和隨從騎馬離去,轉回來,見蕭永嘉似也乏了,面倦,便散了夜宴,親自送歸寢。ωWW.166xs.cc
蕭永嘉笑道:“我又不是外人,自便。你快些回吧,免得冷落了你那小郎。”
縣主嗤了一聲,亦笑:“他大約不得我在你這里停久些才好。世上男子,哪個不是腥的貓?睜只眼閉只眼,只要在我跟前老老實實,哄我開心,計較那麼多做什麼。”
蕭永嘉搖頭。
縣主覷了一眼。
“不過,自也是有例外的。我倒從沒聽說過高相公有何風流韻事。阿令,不是我多,他如此一個大忙人,連夜騎馬走了幾十里路來我家尋你,說什麼急事,又何來的急事?你留他一晚,能塊不?方才我去送他,見他那模樣,也是有些不忍。”
蕭永嘉坐在鏡匣前,自己拆著發鬢,起先不言,聽縣主在那里又發笑,仿佛想到了什麼趣事兒,忍不住瞄了一眼:“你為何笑?”
縣主道:“我是忽然想起年時的事了。想當初,建康有多兒家,做夢都想嫁給高氏翩翩世子郎?誰能想到,他如今會被你如此嫌棄?如今想起,那會兒的事,仿佛也不過昨日才發生的。瞧瞧鏡子里頭,咱們卻都已是老了。如今我若有不如意事,便時常拿我前頭那三個死了的男人譬。再幾年,說不定連自己躺哪里都不知,又有何事想不開,非要論個一二三四,爭個黑白對錯?”
蕭永嘉拆著發髻的手,慢慢地垂了下來,著鏡中自己的人影,一不。
縣主見怔忪不語,自知失言,忙道:“怪我話又多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和我又怎一樣?請你來我家,本是要取樂高興的,我卻和你說這些掃興的話。你莫往心里去。”
蕭永嘉笑了一笑,抬手,正向梳子,忽聽外頭一陣腳步聲,下人道:“長公主,縣主,不好了!方才高相公從馬上摔了下來,摔了手,被送了回來!”
縣主“哎呦”一聲。
蕭永嘉手一頓,放下梳子,立刻站了起來,幾步到了門口,一把拉開門,疾步而出。
來到前堂,見高嶠坐著,右手扶著左臂,皺眉似在忍痛,臉也有點白。高七在旁,正和縣主府上的管事在說話。停下腳步,厲聲便斥:“高七,你怎做的事?竟連個人都護不好?”
高七很是惶恐,連連告罪,道是天黑路窄,一時疏忽,沒看好路,馬蹄踏空到一個路面凹陷下去的里,相公這才摔了下來。
“罷了,是我自己不小心,和人無關。”
高嶠出聲道。
蕭永嘉這才作罷,到他邊,問他傷勢。那邊管事也早打發人去急請跌打郎中。
沒片刻,人便趕來。了一番,道是折了臂骨,正位后,拿兩塊竹夾板固位,包扎了起來。
一陣忙過后,傷臂總算是置完畢了。郎中等人退了下去,高嶠向縣主道謝,竟又起,說要回去。
蕭永嘉眉頭皺,道:“明日早朝你一個,朝廷便會因此倒了不?黑燈瞎火的,幾十里路,摔壞了一只手不夠,你是要把兩只湊齊不?你自己不嫌折騰,好歹也諒下跟著你的人。”
高七見相公被長公主搶白,甚是惶恐,悄悄看過去,見他沉默了下去。
“晚上他留下了。勞煩你了。”
蕭永嘉轉向縣主,說道。
縣主笑道:“我是求之不得呢。不早了,你夫婦快去歇吧。我還有點事,就不杵在這里,先去了。”
吩咐管事領高七等人安排住,自己也走了。
蕭永嘉轉向高嶠。
“隨我來。”
高嶠默默跟著蕭永嘉,了住的屋。
下人送澡水。蕭永嘉自己先去洗了,出來,上已換一件睡覺的寬松中,看了眼費力在用一只手在那里著外的高嶠,停下腳步:“要我幫你否?”
“不必不必,我自己便可——”
高嶠忙推辭,還背過了去。加快作,卻牽到傷的那只胳膊,又微微“嘶”了一聲。
蕭永嘉扭了扭,過去,手一把抓住他那只好的胳膊,一掄,便將他整個人掄了回來,面朝著自己。
一邊替他,一邊冷笑:“還以為自己是年輕時的一只香果子,人人都想咬一口呢!”
了高嶠裳,轉浴房,拿了塊擰過的澡巾,命他轉,替他了把后背上的汗,隨即將澡巾丟回到他手里。
高嶠了澡巾,自己默默地了浴房,片刻后出來,蕭永嘉指著桌上那晚剛送來的藥,他去喝。
高嶠過去喝了。放下碗,轉頭見還坐在床沿邊上,遲疑了下,慢慢地走了過去,也坐到了的邊。
“阿令,多謝你了……”
“睡吧。”
蕭永嘉掩,打了個哈欠,爬上床,面朝里躺了下去。
高嶠愣怔了片刻,跟著也慢慢地躺了下去。卻如何睡得著?
摔了的那只胳膊,作痛。
想蕭永嘉厭倦了自己,撇下他一聲不吭跑在這里作樂,一待就是數日。
想那縣主邊傍著的年輕小郎。
想倚在繡榻之上,貌如花,風萬種,俊仆,爭相替穿屐。
又想從小和自己最是心的兒,竟也被李穆哄走,不要他了。
最可氣的,連高桓也開始不聽他的話了。
年輕時的北伐夢想早已空,那個送上門的婿,似有繼承缽之意,偏又是個逆臣的模樣。
至于如今朝廷,一盤散沙,縱然他殫竭慮,苦心經營,也不過是半死不活,勉強維持。
高嶠滿腹辛酸,突然覺得活著也是無趣,閉目喃喃地道:“罷了,我想開了。阿令,如今我已是老朽之,你還年輕,若是和縣主一樣,另有中意之人,想著撇下我另嫁,要和離,就隨你吧,我不攔了……”
蕭永嘉慢慢地坐了起來。
“高嶠,你這話,可是當真?”
高嶠睜眼,見一雙眼睛,冷冷地盯著自己,忽然又氣短,遲疑了下,閉目不語。
“你再說一遍!”
高嶠一不,仿佛睡了過去。
蕭永嘉盯著丈夫,定定地坐了片刻。
“在你眼里,我不想和你再過了,便是因為我變了心,想另嫁別人?”
“你眼中,我蕭永嘉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善妒、作威作福、惡毒、輒殺人泄恨,是也不是?”
“你別裝死!你給我說!”
握拳,狠狠地捶了他肩膀一下。
高嶠睜眼:“阿令,我沒這麼說過……”
“可你就是如此認定的!”
眼眶泛紅,氣息也抖了。
“倘若我說,當年那些劫邵玉娘的人,不是我安排的!從前要除去李穆安排下的殺手,我事先亦是分毫不知!你信不信我?”
高嶠一呆:“不是你,那是誰?”
眼淚終于掉了下來。
蕭永嘉抬手淚,偏過臉,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轉回再對著高嶠,竟是在笑。
“如今又多了一條喜新厭舊之罪,”點頭。
“也是難為你,竟忍了我這麼多年,虛耗。如今想通了最好。便如此吧,你我往后橋歸橋,路歸路,再兩不相干。”
說完,便從床上爬了下去。
高嶠終于反應了過來,知道說錯了話。
他再遲鈍,也是聽出了話中的那種傷心和委屈,又見決然而去。
慌了。
他實在是頗喜蕭永嘉的。尤其懷念年輕時,兩人婚頭幾年的日子。
的熱,總是讓他有些招架不住。表面淡淡,實則樂在其中。以至于后來雖然對諸多不滿,但還是忍了下來,只盼著能悔改。
他也并非圣人,全無凡俗雜念。這些年,夫婦關系冷漠至此,有妻等同于無室。他之所以滅未再另覓新歡,便是知善妒,不愿因這種事徹底翻臉。
但年輕之時,兩人剛婚,夫婦關系里,原本就是蕭永嘉著他的。
高嶠習慣了接,也著來自于公主妻的小意和殷勤。就算頗喜歡,也有主示。
后來夫婦關系轉冷,蕭永嘉不再著他不放了。
但多年以來,在面前養的那種端著的習慣,已是深固,難以改變。
面對妻子的冷漠,就算有時,他想挽留或是討好,也是做不出來,說不出來。
于是漸漸變得弱,想著不要和和計較。讓著,順心,得過且過就是了。
一天一天,日子就這麼過了下來。
此刻,卻再也顧不得要臉皮了,急忙手將扯住:“這麼晚了,外頭黑咕隆咚,你還要去哪里!”
蕭永嘉被丈夫困在床上,心中煩躁,恨恨地推了一把。
高嶠應手而倒,歪下去時,那只壞了的胳膊正被在下頭。
聽他一聲痛呼,停住,轉頭。
見丈夫竟弱得被自己一推就倒,趴在床上,一不,也是驚訝。
又見他臉龐微微扭曲,顯是疼痛所致。
“怎樣了?要不要人再來給你重新包扎?”
片刻后,道,聲音依舊冷漠。
高嶠搖了搖頭,皺著眉,忍痛,自己慢慢地翻過來,抬起那只好的手臂,抓住了的手。
“阿令,我乏得很……你別走,躺下來,陪我好好睡一覺。有什麼話,你和我說……”
“你都不說,只生我的氣,趕我走,我怎知道該如何是好……”
蕭永嘉生平第一次,見到丈夫在自己面前出如此疲倦的樣子。
他的語調里,更是帶了一示弱般的有氣無力之,而非這二十年來,早習以為常的教訓和敷衍。
蕭永嘉忽想起方才替他時,他那一把腰肋,清瘦幾可見骨,不復年輕時那般含力量了。
原來不知不覺,他亦是老了。
一時之間,不茫然。
高嶠手臂微微發力,便撲了下去,一下撲在丈夫的膛上。
兩人四目相對。
“阿令——”
高嶠低低地喚了一聲,抬手,似要散垂到面額前的一縷發兒。
外頭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喊:“高相公!宮中來使,急尋相公!”
高嶠手一停,和蕭永嘉對了一眼。
如此半夜三更,他人又不在城中,若非大事,絕不至于找到這里來。
蕭永嘉臉微微一變,迅速從丈夫上爬了起來,下了床,見他跟著坐起,俯,一只手在那里穿鞋,便自己蹲了過去,給他穿上,又替他拿。
高嶠裹了裳,匆匆出去,來到前堂,見燭火中,一人在焦躁地踱步,乃臺城衛陳團,急忙問道:“何事?”
“相公,宮中傳出消息,陛下連夜發了急病,病似不輕,許司徒被皇后連夜召宮中,我怕是大事,故輾轉尋來,相公還是快些去看看為好。”
高嶠大吃一驚。
皇帝前次發病,高嶠上言勸誡過后,皇帝似也后怕了。隨后,高嶠在宮中的人傳給他消息,說未再見陛下食五石散,連平日寵的那幾個后妃之也去了,常寢在皇后宮中。
帝宿皇后宮中,不但天經地義,符合人倫,想來于房事,應也比從前有所節制,于皇帝的虛之癥而言,大有裨益。且這些時日,高嶠見皇帝面有紅,朝會之時,神瞧著比從前要好了不,也就慢慢放下了心。又怎能想到,今夜竟突發急病?
高嶠心急火燎。知蕭永嘉必也是要回的,吩咐坐車,不必急趕,自己再次騎馬歸城。
蕭永嘉焦慮不已,目送高嶠一行人匆匆騎馬而去,向聞訊起趕來的縣主要了兩匹快馬,改套牛車,隨即返城。
高嶠趕回建康,臺城,徑直進宮。
新安王蕭道承也來了。
這一回,許皇后并無任何阻攔。
高嶠和蕭道承匆匆,看見許泌正在龍床前,厲聲叱罵跪在地上的一溜太醫。許皇后摟著尚年的太子,在一旁垂淚。
白天還好好的皇帝,此刻躺在了龍床之上,口眼歪斜,一不。
“陛下!”
高嶠疾心驚跳,疾步到了龍床之前,喊了一聲。
皇帝眼珠子轉,看著他,臉憋得通紅,似乎想說什麼,用盡了全力,也不過只蠕了蠕,嚨里發出幾聲含含糊糊,不知所云的聲音。
雙手更是無法彈,只剩指尖還能微微抖。
“陛下!好好的,你怎如此了!”
畢竟做了快二十年的君臣,又是姐夫小舅子,雖然這些年,高嶠和興平帝的關系日益疏遠,畢竟還是有舊的。
見狀,聲音便哽咽了。
許泌眼中含淚,丟下被自己叱罵的太醫,走來道:“高相公,實在是事發突然,我亦是在睡夢之中被驚醒,趕來之時,見陛下已是如此。宮人道陛下夢魘狂呼,跌下了床,人昏迷不醒,太醫盡力救治,醒來便如此模樣了。怕短時間里,一時難以痊愈,只能慢慢調養。但愿陛下吉人天相,早早化險為夷。”
高嶠雙目通紅,看向太醫。
一個太醫惶恐地道:“陛下一向虛,又火旺,久調不和,前次因服食五石散之故,險些出事,相公也是知道的。這些時日,雖不再服藥,但早年之毒,怕已埋于臟腑,拔除不去。遭遇夢魘,心緒過激,又跌落在地,發卒中,這才……”
太醫不住磕頭,道定會全力救治,希冀治愈皇帝之疾。
高嶠看向一旁的新安王蕭道承。
他雙目定定地著皇帝,面如土。
凡罹患卒中之疾,罕見有痊愈者,尤其似皇帝這般的重癥。
最大的可能,不過也就這般做個活死人,在床上躺著,茍延殘。
皇帝突然失了執政之能,短時間還行,若常年累月,國不可一日無君,遲早,必要讓太子登基。
太子登基,有升為太后的許皇后和許泌在,往后朝堂之上,連自己如此的份和地位,怕都要到更多的牽制——倘若不是放不下時局,他早就有退之心了。
何況是靠依附皇帝而弄權的皇族?
只是原本以為這是將來之事。沒有想到,皇帝突竟發如此惡疾,人完全措手不及。
高嶠向摟住太子,低頭正在抹著眼淚的許皇后,又著龍床上的皇帝,微微出神之際,忽然,聽到后傳來一陣奔跑的腳步之聲,轉頭,見妻子蕭永嘉也已趕到了。
“阿弟!”
蕭永嘉飛奔而,撲到床前,握住了興平帝的一只手,眼淚便落了下來。
皇帝看見來了,猛地睜大眼睛,眼珠子斜視著皇后的方向,極力蠕,似乎想說什麼,卻終究還是說不出來,反或許是太過用力了,臉漲得通紅,突然,眼睛一翻,暈厥了過去。
許泌神凝重,蕭道承如喪考妣,太子嚎啕大哭,太醫圍了上來,手忙腳地急救。
蕭永嘉盯著自己的弟弟,慢慢地松了手,轉走了出去。
高嶠見面蒼白,知皇帝那里一時是好不了了,追了上去,正要先去歇口氣兒,蕭永嘉卻忽然停住腳步,轉道:“我阿弟突然發此惡疾,另有。他有話,道是被人所害,只是說不出來。我知道。”
高嶠一怔,和妻子對了片刻,立刻喚來陳團。
片刻后,陳團帶來了一個宮人。乃興平帝的一個近侍。
蕭永嘉神嚴厲,盯了那宮人半晌,方問:“陛下近來,為何突然長居皇后宮中?”
宮人不敢和對,低頭,惶恐地道:“稟長公主,奴不知。”
“皇后宮中,近來可有異常之人出?”
“稟長公主,奴亦不十分清楚……”
蕭永嘉冷冷地道:“你一個伺候的,這也不知,那也不知!陛下被伺候這樣,留你還有何用!把他拉出去,砍了!”
陳團上前,拖著宮人便走。
宮人知這個長公主,幾十年如一日地驕奢跋扈,如今遷怒于自己,要砍他的腦袋,不過是皮子的事,雙頓時倒在地,人撲了過去,哀求道:“長公主饒命!確有可疑一事,只是先前,奴不敢確定,且陛下亦再三嚴令,命奴不許傳揚,奴才不敢說。”
“何事?”
事已至此,宮人哪里還敢瞞,低聲道:“陛下這些時日出皇后宮中,乃是因了皇后邊新進的一個侍。那侍似是鮮卑人,乃慕容替進獻給皇后的,后來不知怎的,陛下就……”
宮人話還未完,高嶠便恍然大悟,氣得眼前發黑,險些暈厥過去。
子晃了晃,沒等穩住神,便道:“來人!立刻去把慕容替那廝抓起來!若有反抗,格殺勿論!”
“等等,要留活口!”
陳團去時,高嶠又厲聲補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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