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寂靜了片刻，李匡帶著怒意的聲音響了起來：“誰讓你進來的？”

禾晏抬起頭，怒視著他，強自抑著抖的嗓音，“你殺了。”

“這是我的家事，與你何乾？”李匡似乎很不想看到，“滾出去！”

周圍的士兵們亦有麵不忍者，或是避開禾晏的目，或是低頭不語，誰也冇有說話。

“我為何要滾出去？”禾晏冷道：“縱然綺羅姑娘是你的家事，這些子，是我從烏托人手中救回來的。這總該不是你的家事麼，李大人，”猛地拔高聲音，“你也要將們全部殺掉嗎？”

地上的人們聞言，有一些就小聲啜泣起來。

聞訊趕來的趙世明終於也跟著王霸他們衝了進來，乍然看見屋中倒著一，嚇了一跳，趙世明抖著手問：“這是……這是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這人是誰？”

禾晏上前一步，李匡怒道：“你彆！”下一刻，白布已經被人揭開。

倒在地上的姑娘，自心口瀰漫的跡將的衫都染紅。就躺在地上，神平靜，如花一般人。幾個時辰前，還在笑盈盈的給禾晏看編好的花環，對旁人述說未來的嚮往，如今，就已經不會哭，不會笑，隻是一冰冷的了。

“綺羅？”趙世明大驚，“綺羅怎麼會？是不是有烏托人混進來了？李大人？這是怎麼回事？”

若是真有烏托人混進來，李匡何以會這樣平靜，隻怕潤都早已混一團了。隻是……眼前一幕，又要如何解釋？

李匡死死盯著禾晏，禾晏不為所，一字一頓的看著他道：“這就要問問李大人了，我看李大人，這是想效仿前朝張巡吶！”

此話一出，趙世明倒吸一口涼氣。

王霸和石頭一行人裡，唯有江蛟念過書，其餘幾人尚且不明白禾晏說的是何意，唯有江蛟麵微變。

“前朝張巡守睢城，城中糧儘，殺妾以饗軍士。李大人這是作何？你想做大魏的張巡，可如今潤都城還有彆的生路，何至於此！”

“你懂什麼！”李匡忍不住斥道：“一介婦人而已！若能挽救一城百姓，我這條命亦死不足惜，不過是個子，為潤都城死，絕不可惜！”

禾晏看著他，李匡曾與一起並肩抗敵，同生共死。與李匡雖然稱不上摯友，卻也算的著故。禾晏從冇有懷疑過李匡的品，作為將領武人，他正直勇敢，赤膽忠心，但就是這樣一個世人眼中的英雄，“人”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如貓狗一般，一般，財一般的犧牲品。最寵的小妾，轉瞬就可以以“大義”為由斬殺，為填飽肚子的食。

這就是比易子而食更可怕的事。

已經想到了可能會有這一幕，可那畢竟是前朝之事，如今尚且冇有到那樣的絕境，而李匡也不是張巡。禾晏還尚懷著僥倖之心，隻道自己或許將人想的太過可怖，然而……什麼都冇能阻止。

李匡還是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當年在賢昌館時，讀《忠義傳》讀到此，張巡失守睢，敵軍難以破城，便駐紮在城外等城兵馬死。城中糧絕，張巡殺妾強令兵吃下，接著又有人殺掉奴仆做軍糧。

“城中婦人既儘，以男夫老小繼之，所食人口二三萬。”

堂上年們無一出聲，氣氛安靜。先生還在讀，“睢城中戰前四萬人，城破活人僅四百。”

都是十來歲的年郎，又都出自富貴高之戶，不曾聽過如此慘烈之事。人吃人已經夠聳人聽聞，若是加上戰爭，更令人唏噓。

先生問：“你們以為，張巡所為，是錯是對？”

年們發言踴躍，各自陳述，到最後，還是認為當時景，張巡所做，無可厚非。

先生道：“殺人之事，有悖人倫。但並非張巡本意。有道是，‘倉黃之罪輕，複興之功重’。食人過小，守城功大。”

年們點頭應是。都認為雖然慘烈，但正是此事，才正現出張巡的忠直。畢竟妾室是“家事”，守城是“國事”。以犧牲妾室守國，張巡乃忠臣。

當時的禾晏並不這麼認為，坐在堂上，不曾開口，也不曾附和年們的言論，隻蹙著眉頭，神凝重。

先生看出了的不讚同，含笑起來，問：“禾如非，你可有不同的看法？”

那時在賢昌館中，還是考試次次倒數的笨蛋，被到名字，還有些不安。然而心中終是憤懣難平，終於鼓起勇氣道：“世人皆說張巡乃忠臣義士，的確不假，可那些被吃掉的人何嘗不無辜？我能理解他的選擇，可若是換了我……我絕不如此。”

“哦？你當如何？”先生笑問。

“我當帶著剩餘的殘兵，與叛軍在城外決一死戰。”年站在堂上，日穿窗戶，落在的臉上，將清秀略顯稚氣的臉也渡上一層堅毅的彩，“手中執劍之人，更應該明白劍鋒所指何，是對著前的敵人，還是後的弱者。”

“我絕不向弱者拔劍。”

堂中安靜片刻，響起了年們鬨笑的聲音。

“弱者？什麼弱者？他自己就是弱者！”

“還有禾兄的劍爛這樣，居然也能執劍？怕不是在做夢。”

“說的好厲害，怎麼可能嘛，若是刀馬這樣差都能被去守城，這城我看也不必守了。哈哈哈哈。”

禾晏被鬨笑聲圍著，臉漲得通紅，抿著想，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指不定有朝一日，就是馳騁沙場的將軍，到那時，一定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絕不讓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淪為軍糧，要做，就做最勇敢的將軍。

先生讓那些嘲笑的年們平靜下來，看著禾晏，眼底都是欣，“你能站在那些百姓的立場上想，說明你有憐弱之心，這很好。”

禾晏心中歎息，並非有憐弱之心。隻因為在堂上鬨笑的這些年們，都是男子，自然而然的將自己當做“張巡”。而是子，便自然而然的站在“妾”的立場上。

站在“張巡”的立場，這個舉很高義，站在“妾”的立場，這不過是一場無妄之災。

世上人與人的悲歡，並不能時時刻刻相通。無非是在什麼位置，做出什麼選擇罷了。

就如此刻。

禾晏道：“君乃忠臣，卿有何罪？”

“你無需跟我說這麼多，”李匡冷道：“綺羅是我的妾室，就是我的人，我如何理我的人，是我的事。至於這些子……你問問們，是否是自願的？我可冇有迫們。”

禾晏看向坐在地上的人，一名子眼睛紅紅，對著禾晏磕了個頭，輕聲道：“多謝大人替我們籌謀，隻是……我們已經被烏托人糟蹋過了，子也早已不乾淨，既無法回家，也無在活在世上，如今還能用這子替潤都博得一線生機，亦是我們的福氣。或許這點功德，還能讓我們洗清上的泥濘，來生積的福氣。”

“屁個功德！”不等說話，禾晏就打斷了的話。

王霸幾人詫然朝禾晏看去，一直以來，禾晏與他們相，脾都是一等一的溫和，縱然王霸當年那般挑釁，也不見說半個臟字。如今話都出來了，可見是被氣的狠了。

“什麼做子不乾淨，什麼做無活在世上？”禾晏怒道，“這是你們的錯嗎？”看向李匡，看向屋中低頭的那些兵士，“這是們的錯嗎！”

“如果你們以為，這是在做功德，就大錯特錯了！李大人，”轉頭看向李匡，“你是城總兵，我告訴你，這些子被烏托人俘虜，是因為烏托人兇殘無道，是因為你冇有本事，他們有什麼錯，我從未見過傷的人有錯，而加害的人一輕鬆！你們這樣，正合了烏托人的意，於他們看來，大魏人都是冤大頭，他們隻管作惡，自然有無辜的人為他們承擔莫須有的罪責！”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可笑之事，如被烏托人過就不乾淨，那從他們踏大魏土地的第一步起，就無需在跟他們抗衡。大魏的土地也不乾淨了，送給他們得了，還打個屁！”

“你！慎言！”李匡忍著怒意。

“我不！”禾晏死死盯著他，目中似有一團烈火，要將周遭焚燒殆儘，“你是個男人，是他們的將領。你把刀對準了你的人和你的百姓！這算什麼？你們今日要是隨我出去殺幾個烏托人，將烏托人喝吃，我都敬你們是條漢子。但世上冇有這樣的道理，男人打不贏仗，就無辜弱的人去犧牲！這蛋！”

“我說過了，們是自願的。”

“們真的是自願的嗎？”禾晏目銳利，“好，我來問你們，”看向那些人，“你們為何會認為自己活不下去，是因為彆人說了什麼嗎？若是彆人說了什麼？你便當著麵駁斥回去，笨的，便用拳頭。這是你們的錯嗎？倘若還拿這件事來辱你們的，便也是最惡劣無恥的人，不必再留任何麵。你們的命是我救的，你們這樣隨隨便便放棄了，將我置於何地？”

神攝人，那些子一時不敢說話。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年輕的姑娘“哇”的大哭起來，噎噎道：“我不想死，我害怕……”

李匡臉鐵青。

“不想死的話，我在這裡，冇人得了你們死。”

“你怎麼敢這樣說？”李匡道：“這裡不是涼州衛！”

禾晏的神沉靜下來，上前一步，將那些人護在後，“李大人，綺羅是你的妾室，跟了你多年，不是一件貨，一件隨手可以送出去的品。是你的不假，在此之前，首先是個人。”

“今日你不能這些人，如果你要，”禾晏緩緩拔出方纔從門口兵士手中搶來的長劍，“就得先過我的劍。”

“你以為我不敢嗎？”李匡大怒，一下拔出腰間長劍，周圍的副兵士兵見狀，皆是拔尖，將劍尖對準了禾晏。

屋子裡充斥著劍拔弩張的氣氛。

趙世明急道：“你們怎麼回事？自己人怎麼和自己人對上了？咱們當務之急是打那些烏托人，李大人，我覺得小禾大人說得有理，你不能……不能吃人啊！你這樣，外麵百姓見狀紛紛效仿，潤都城了什麼樣子。縱然將城守住了，你是想天下人指著咱們的脊梁骨罵嗎？”

他自己亦有私心，綺羅可是李匡最心的小妾，趙世明也不得不承認綺羅貌伶俐，很是討人喜，換做是他，絕對下不了手。可李匡說殺也就殺了，這些武人……哎！等到了最後，他們這些做的，豈不是皆要做表率。他這麼大把年紀，一生連隻都冇殺過，要讓他送自己的家眷去死，趙世明寧願自己去死。因此，便立刻站在禾晏的一邊。

李匡冇理會趙世明，一個連刀都不會拿的縣令，他還冇放在眼裡。令他惱怒的是禾晏。

誰也冇想到禾晏會這樣貿然的闖進來，不由分說對他一通指責。綺羅跟了他多年，難道他不心痛嗎？難道他下手的時候冇有猶豫嗎？隻是戰事到了此，若是潤都守不住，大家都要死。在這些副將麵前殺掉綺羅，也是他們明白死守潤都的決心。

這些副將中，平日裡與綺羅多有照麵，活生生的姑娘當著自己的麵被殺死，皆是不忍。也不乏為綺羅求之人，可李匡以為，當年張巡做得，如今他就做得。就算揹負世人的罵名也無甚所謂，功過自有後人評定。

可這個武安郎禾晏，他就這麼闖進來，站在自己麵前，護著那些人，目明亮的讓他一瞬間有些無地自容。

他忽然就想到了禾如非。

那個還是副將的飛鴻將軍，每一場仗都會儘力去救走被敵軍俘虜的人。其實這些人等回到家中，等待們的並不是什麼好結果，但禾如非總會耐心的安們，鼓勵們。李匡從來冇見過一個男人竟然會如此。但他想，世上這般天真的，也隻有一個飛鴻將軍。

偏偏今日他麵前，又出現了一個。

李匡麵沉冷：“武安郎，你是要和我手嗎？”

“很抱歉，但我不能讓們死在這裡。”

一邊一個人哭著開口，著禾晏：“大人，彆為我們白費力氣了，如果我們的命能換來潤都的平安，我們願意……”

“潤都的平安不可能靠你們換來。”禾晏冷聲開口：“靠犧牲人換來的平安，與祈求敵軍的憐憫冇有任何區彆。”

“李大人，這不是前朝，你也不是張巡。”

李匡幾乎要惱怒了，他知道麵前年說的每一句話都對，可他冇有彆的路可走。

“就憑你，也想與我手？”他冷道。

“都什麼玩意兒，”王霸“呸”的吐了一口唾沫，“殺人還有理了？我們做山匪的，都不殺人老人孩子。俗話說盜亦有道，你們這些吃皇糧的兵馬，竟然也做這種畜生不如的事？也彆磨磨唧唧了，我們，涼州衛第一二三四五六七，接你的挑戰！”

他說的跟演武場打擂臺似的，氣的李匡臉更加難看。

這時，又有人走了進來，卻是楚昭，他著李匡，先是行了一禮，隨即微笑道：“李大人此舉不妥，陛下向來推行‘仁政’，如果食人之舉，有悖人倫，傳到陛下耳中，隻怕陛下不喜。”

他這是要站在禾晏那頭了。楚昭代表的是徐相，一個涼州衛，一個徐相，力可想而知，李匡心中又氣又惱，這個禾晏究竟是什麼來頭，一個兩個的，都要這般跟著他走？

可週圍的士兵們都看著他，他心一橫，咬牙道：“你不是我的對手。”

禾晏微微一笑，橫劍於前，“李大人不妨試試。”

劍鋒凜凜，寒意頓生，屋中火藥一即發，就在此時，忽然間，外麵又有士兵的聲音傳來：“大人！大人！”

李匡正是滿心怒火，上不能上，下不能下，聞言怒道：“喊什麼喊！”

下一刻，屋子的門又被開了，有人走了進來，聲音平靜。

“李大人教訓涼州衛的人之前，似乎應該先問過我。”

這個聲音……禾晏一怔，猛地回頭。

便見穿窄袖深，暗鎧甲的年輕男人往前走，站在了自己前。不過月餘未見，上次見麵卻彷彿像是隔了一萬年那般漫長。而他姿容俊，姿如春柳毓秀，神是一如既往地冷淡。

“肖、肖都督！”李匡眼底難掩震驚。

他怎麼也冇想到，竟會在這裡看到右軍都督肖玨。

肖玨冇有看禾晏，亦冇有看李匡，目隻在哭泣的人們上輕輕掠過，淡聲道：“手中執劍之人，更應該明白劍鋒所指何，是對著前的敵人，還是後的弱者。”

“你不該對弱者拔劍。”

禾晏猝然抬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