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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平徹底老實了。
他不過是個老實的農民,驟然發達,免不了有點發飄,想揚眉吐氣,想為從前高高在上的“老爺們”。
但程丹若一通發作,他忽然發現,自己以為的“靠山”,其實與他毫無,緣已淡,甚至曾經有齟齬,膨脹的信心便倏地氣,再也無法支撐脊梁。
次日,上梁酒。
小河村的鄉親們都來了,家家戶戶借出桌椅條凳,幫手的婦們在灶臺忙活,端出一道道重油重鹽的大菜。
大人們狼吞虎咽,小孩子雙手并用,吃得襟上全是菜。
程丹若沒有過多面,只在最開始說了兩句場面話,就騎馬去看墳地了。
風水先生云里霧里地扯了一些,大意是:這是風水寶地,總有貴人提攜,能蔭蔽子孫后代,將來造化不小。
程丹若看不懂,但見風景秀麗,確實好的,便點頭首肯。
傍晚,謝玄英來了。
彼時晚霞漫天,知府的儀仗緩緩停下,引得小河村的鄉人們紛紛駐足,好奇地觀,一時不知道該不該跪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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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謝玄英沒有察民的意思,直接到程家門口下車。
悉的死寂。
他目不斜視進門,問明程丹若在屋中,便徑直進去。
良久,外頭才傳來喋喋不休的聲音。
“那是知府大人?”
“我的老天爺……”
“剛才我們是不是該跪下?”
“知府大人不會治我們的罪吧?”
吵吵鬧鬧,屋里都聽得一清二楚。
“上午耽擱了會兒,來遲了。”謝玄英握住的手,“事都順利嗎?”
程丹若把程康的八卦分給他。
謝玄英大皺眉頭:“如此嫌貧富……”
念在是的族人,忍了不說。
程丹若卻沒有顧忌,不好和丫鬟們說親人的不是,同他卻無所謂:“這還不算自己發跡呢,就要休妻再娶,無恥又無義。”
又道,“賀家五個姑娘都能立住,是門好親戚。”
謝玄英贊同:“是仁義之家。”
把五個兒拉扯大,沒有送掉溺死,還能保住幾畝田產,賀家夫妻不止仁義,還有不俗的智慧和勇氣。
“可惜大堂嫂家里沒人了,是當養媳被賣來的。”程丹若說,“不住大堂兄,你明天再嚇唬他一下,他就該老實了。”
“好。”謝玄英頷首,替發愁,“你家里沒有頂事的人啊,對了,不是還有一個三房的?”
程丹若面無表:“我問過大堂兄了,傳聞是做了逃兵,后面再也沒見過。”
謝玄英:“……”
“就當他沒了吧。”說,“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他回憶道:“我記得你提起過外祖家,那邊如何了?”
程丹若遲疑一剎,道:“我外祖父家就三兄妹,大舅舅很早就沒了,只留了個表兄,小舅舅那年也已經沒了,原也就剩下外祖母,恐怕……”
他嘆息一聲,握住的手心。
程丹若也心沉重:“這就是戰爭啊。”
所謂“家破人亡”,不是沒了爹媽至親,只能看叔伯臉,是全家都死得七七八八,可能只剩自己一個。
人世生活,何其之難也!
翌日,遷墳。
程家人一大早起來,由程平領頭,吹吹打打地去墳地,把曾祖父這輩開始埋的
墳起開,抬出老朽的棺材,重新遷新墳。
風水先生在旁邊念叨,大意是“無意打擾死者的安寧,但你的子孫后代有出息,給你搬了一個風水寶地,這是值得高興的事啊……”。
將先人的尸骨重新收斂進好棺材,再由孝子賢孫帶領,去新墳葬。
新墳這里,不止有曾祖、祖父這一輩的,還有新立的三個冠冢,分別代表程丹若的大伯、二伯和親生父母。
下葬后,程丹若和謝玄英來這里,向親生父母磕頭上香。
作為出嫁的兒,只需要做這麼多了。
謝玄英比還認真,十分正經地介紹自己的出來歷,最后道:“往后,我會照顧丹娘,請岳父岳母安心。”
非常恭敬地叩拜磕頭。
程丹若只好跟著他又磕了兩次。
“走了。”說,“還要去祠堂。”
他這才罷休。
祠堂是新建的,因為人不多,建的也不大,小小的一間,供奉了家人的靈位。
原本人是不準進祠堂的,可程丹若拿了香站到前面,瞥了眼程平。
程平老老實實地退到半步開外。
程丹若持香祭拜,而后將族譜放到了祠堂里。
自此,程家就算有了明確的譜系。
在老家最重要的工作,也算完了,雖然繁瑣,但進一步穩固了“孝順”的人設。
祭拜完,還是宴席。
程丹若應付工作,略喝了兩杯酒,便假托累了,回屋歇下。
謝玄英很快跟著回來,一面換服一面問:“要不要給岳父岳母畫兩副容像?”
“這事不急,回大同再說。”說。
謝玄英點點頭,猶豫了一下,建議道:“你若不想常回村里,不妨把岳父岳母的牌位帶走,平日供在佛堂,也是個念想。”
程丹若怔了怔,頓時笑了:“我就是這麼想的。”
*
遷了墳,立了墓,建好了祠堂,程丹若對程家的責任就盡完了。
隔日,懷抱著父母的靈位,和謝玄英返回大同。
西花廳的最里間被隔出一個暗室,供奉父母的牌位。專門將打掃的任務給了喜鵲,命日日清掃除塵,供些瓜果鮮花。
而逢年過節,就會給父母上一炷香,權作孝心。
家里的事解決了,接下來,就是催促各縣上繳八月的夏稅。
府衙上下都開始為稅收的事忙碌。
這一日,謝玄英外出,程丹若代他坐班,在二房偏廳看書,忽聞吏書前來求見。
“讓他進來。”
吏書門路進屋,同問了個安。
程丹若問:“有什麼事就直說吧。”
“什麼事都瞞不過夫人的法眼。”吏書笑嘻嘻道,“有人托小人傳句話。”
問:“何事?”
“以前衙門里的張戶書,不知道你你還記不記得。”他道,“他同屬下說,從前不知道大勝街道的宅子是您家的,既然知道,沒有再占著的道理,還是想歸原主。”
程丹若說:“房屋買賣都是常事,這有什麼,讓他住著吧。”
吏書道:“夫人,他也是有所求呢。”不等問,便道,“包戶書前些日子不是死了老娘,回家守孝去了麼,他就想托屬下討個人,讓他回來做事。”
程丹若挑了挑眉。
吏書道:“當初他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夫人,如今也知道錯了。眼下府里忙
著稅糧,單鄭戶書一個,著實忙不過來,做生不如做,讓他再回來頂一段時間也好。”
合上書頁:“給你多好,這麼替他說話?”
“十兩。”吏書很老實,“不過屬下替他傳話也不是圖錢,主要是他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自己歲數不小又考不上秀才,沒有糊口的生計。”
程丹若才不信:“自從互市開了,多商號在找懂做賬的人,張爵能寫會算,還怕尋不到差事做嗎?”
吏書道:“他讀過幾年書,很有讀書人的清高。”
所以看不起商戶之家。
程丹若聽懂了,沉道:“張爵為人如何?”
“頗為孝順,略有些迂腐。”吏書道,“屢試不第,也難免有些介懷。”
想想,決定給吏書一個面子:“讓他回來頂替些時日,至于明年用不用,看他今年做得如何了。”
吏書臉上有,立即道:“夫人仁善,那大勝街的宅子……”
“市價幾何?我照價買回來。”程丹若說,“你是知道我的,不喜歡在這些事上弄花頭。”
“屬下明白了。”吏書連連點頭,試探道,“若是您還信得過屬下……”
道:“難為你有這心,這事就給你辦。”
吏書笑開花:“欸!”
由他穿針引線,過戶的事很快敲定。
張爵搬到了另一宅子,重新回到衙門上班。此后,他見到程丹若,再也沒有說過什麼有的沒的,老老實實起問安。
而程丹若也拿回了曾經的家。
一個下午,坐馬車回到了那里。
門換了一扇全新的,院子里的老樹還在,樹枝上掛滿了沉甸甸的棗子。院子的地磚開裂,長滿蓬的野草。
正房三間屋,東西廂各有兩間,分別是廚房和以前的屋子。
張家帶走了家,里頭空空的。
還記得,隔壁就是大伯家,大伯母會做一手好面條,隔墻就能聞到香氣。祖母永遠是第一個吃飯的,然后是大伯、堂兄……父親聽見堂兄的聲音,臉就會不自覺沉下來。
母親也不說話了。
“修一修,隔三差五過來住會兒吧。”不知道什麼時候,謝玄英出現在門口。
程丹若沉默片時,搖了搖頭,和他說:“我在這里挨過很多頓打,有時候不是掌扇,是一句句話扇在我的臉上。”
“丹娘……”謝玄英擔憂地把手放在肩頭。
道:“其實,他們對我不壞。”
母親為什麼罵?因為總想到外面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在母親看來,卻是一種不乖巧。
為什麼不做針線,為什麼不幫燒火,為什麼不做家事?心那麼野,以后怎麼說婆家?
但還是會給自己做裳,買頭花,做點心。
父親呢?父親是因為翻醫書,是因為手被火燙到,不肯涂抹醬油,反倒要花大量水浸泡沖洗,浪費水,故而嚴加訓斥。
可當背完整本醫書的時候,他眼底也會閃過淡淡的溫。
而后說,你是長姐,將來有了弟弟,要好生照顧他。
字字句句,刺得遍鱗傷。
“他們只是從來不理解我。”
孩子沒有按照他們的預想做事,就是不夠乖巧,需要教訓,他們不關心的想法和痛苦,也從來不在意。
“我是一只誤羊群的猴子。”著院子的樹干,“我們都吃素,但他們覺得,我就該吃草,不吃草,就是不聽
話。”
格格不是一種漫長而持久的痛苦,好像凌遲,一刀一刀割著的靈魂。
不會死亡,卻無法呼救。
“很多時候,我都希第二天自己不會再醒了。”程丹若說,“因為我怕死,不敢自己死,也總是抱著天真的幻想,以后說不定就會好起來了。”
假如死亡能夠回到現代,肯定就去了。
可害怕。
害怕這里死了,永遠就無法回去,于是勸自己活下來,懷抱著哪天可能又穿回去的期冀,日復一日地熬著。
一晃眼,才發現十六年過去了。
楊過等到了小龍,而還在這里。
“我不會再回來了。”程丹若深深嘆了口氣,轉正道,“這里我打算辦慈局,將父母的容像掛在此,今后逢年過節,讓孩子們供奉敬香,如此,也算不斷了香火。”
說著,遙遙看向破敗的正屋,仿佛又見到了此生的父母。
他們的面容已經模糊。
“這是我對他們最后的孝心了。”
*
程氏慈局址簡介:
創辦于16世紀中期,是用于收養棄嬰的慈善組織,由程丹若所創辦。夏末毀于戰火。建國后,此地被征用為兒園,舊城改造時期,考慮到其歷史價值,被列為址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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