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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丹若喝完半盞茶,下定決心：“我覺得，不能這麼辦。”

謝玄英皺的眉頭頓時舒展，驚訝地看向。

重復了遍：“這事,不能這麼辦。”

謝玄英立時問：“那你怎麼想？”

“馬可以買，但作為換,他必須幫你做幾件事，這是報酬,不是賠禮——婚事是他自己要鬧騰，同你有什麼關系？當年難道是你去找魏家說親事的嗎？”

謝玄英以最快的度澄清：“沒有的事。”

“聽你的。”他表態,而后試探地問，“今后家中的賬……”

程丹若猶豫了下：“我還沒想好,不然,婚前的各算各,婚后的放一起？”

“你的嫁妝,自然是你自己管。”謝玄英沒有置評，只提醒，“通常人家,家里的錢財，都是主母打理。”

程丹若不信：“你父親好像……”

謝玄英：“呃。”侯府的況比較復雜，柳氏管公中的開銷，家里各地的收益也歸公中,但他知道,父親別有財路,多，柳氏和他都不清楚。

“家里是家里,我們是我們。”他說,“我沒有什麼可瞞你的。”

程丹若和他商量：“不如這樣,你的家底中，宅子、鋪子、田產，都歸到公中，現銀歸你隨意花銷，我不過問。我的嫁妝里，你給我的海寧的田產，我也歸到公中，剩余的歸我花用，你也不要過問。”

謝玄英搖頭拒絕：“海寧的田是你的嫁妝，你好生收著，不要。”

婚前贈予，算個人財產也行。猶豫地點頭，征詢道：“那就先這樣？”

“先這樣吧。”則不達，謝玄英已經知足，丹娘愿意過問錢財，就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反正以后管著管著，就順理章了。

“對了，就算是這樣，每個月，你還是要分我一半的俸祿。”程丹若強調，“這點不能變。”

謝玄英好奇：“這才多銀子，你有何用？”

道：“一半歸到公中，一半當私房錢。”

“這又是什麼緣故？”

程丹若道：“一半的俸祿是我的工錢，但你我親，我掙的錢，有你一半，所以歸公中。”

有兩個差事：長寶暖紡織局的負責人（司彩），謝氏集團子公司行政總監（謝三），拿兩份工錢，天經地義。

這就不奢古人能理解了。

然而，謝玄英瞧了一會兒，反問：“既然親了，誰掙的都有一半，我本來就該給你一半，為什麼又是工錢？”

“啊。”程丹若猝不及防，被他繞了進去，蹙眉思考，“是嗎？”

鮮有這樣的時刻，謝玄英看了許久，方才握拳放到邊，假咳兩聲，遮住角的弧度：“不提了，說說四弟的事。”

程丹若回神，想了想，問道：“你若對四弟狠不下心，要不要我替你出面？”

“不必。”謝玄英思路清晰，“家中的事，你全都推到我上，給母親的回信也須說是我的意思，我們骨兄弟，爭吵也就一時，不可累你難做。”

程丹若也是客氣一下，聞言欣然道：“好極。”

鼓勵他，“既然下定決心，便堅持到底。”

謝玄英嘆口氣，好心頓時煙消云散。

次日。

謝其蔚果然過來見他，問：“我的馬怎麼牽走了？”

“那是我的馬。”謝玄英不咸不淡地說。

謝其蔚笑了：“兄長不是有冬夜雪了

？那可是貢馬，還看得上我挑的？”

“那匹是公馬，還未煽過，拿來配種也好。”謝玄英翻閱手邊公文，“有什麼問題？”

謝其蔚道：“這是我挑的馬。”

謝玄英朝他頓：“眼不錯。”

“多謝兄長。”謝其蔚扯扯角，跟著道，“配完種能給我了吧？我明天想騎出去逛逛。”

謝玄英頭也不抬地說：“借你騎兩日自是不問題。”

聽到這里，謝其蔚再也沒忍住：“三哥這是何意？這馬不是我的嗎？”

“你把銀子給我，就是你的。”謝玄英平靜道，“四弟，你不會是想我把這馬送給你吧？”

謝其蔚愕然。

他從前問這個三哥要東西，沒有要不到的，不解又憤怒：“你我親兄弟，竟如此計較？”

“你已經大了，母親寫信來，讓我好生教你。”謝玄英正道，“四弟，無功不祿，我若無緣無故贈你好馬，母親怪罪下來可如何是好？”

孝道大過天。

無論謝其蔚對柳氏有多麼不滿，他都絕無可能對生母口出怨言，憋半：“你說送我，母親怎麼可能怪罪？”

提起此事，難免憤憤，“母親什麼時候怪過你？你可是的寶貝，舍不得說一句重話。”

謝玄英抿住角，定定地看著自己的弟弟——他永遠不知道，能夠活在母親的羽翼下，無憂無慮地長，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

沒有宮廷的抑規矩，沒有帝王的喜怒無常，沒有戰戰兢兢的侍立。

在宮里，了天大的委屈，都不能哭、不能鬧、不能脾氣，要微微笑。

在這一刻，謝玄英很想起，冷冷質問他，你知道我為什麼會進宮嗎？你以為這是好事？

當年，謝皇后想要一個兒子，但皇帝不想要謝家做外戚。自謝皇后有孕，兩人關系便降至冰點，榮安公主出生后，皇帝才恢復對謝家的榮寵。

母親帶他進宮探皇后，皇帝故意說，榮安雖然沒有親兄長，但表兄亦好，遂他留在宮中，其名曰陪伴公主，實則是告訴謝家，他不會再給皇后一個兒子，但依舊會恩重謝家。

年夫妻，抵不過帝王心思。

謝皇后見到他，就想到今后再也沒有生子的可能，能有什麼好臉？沒多久，他就被送出宮。

他也以為結束了。然而，皇后的怨恨，很快為帝王所察，夫妻漸行漸遠。

父親又將他送進宮中，代替襁褓中的榮安，去彌合帝后間的裂痕。

他還未學會怎麼做一個兒子，就要先學會做臣子。

個中苦楚，個中委屈，謝玄英著實不想再提及。

哪怕是對親弟弟。

所以，他什麼也沒有說。

一切都過去了。

他做出這樣的犧牲，為的也就是母親、兄弟、姊妹，能夠在侯府平安富貴。

“總之，”他深吸口氣，“你要馬，可以，幫我做幾件事。明日我要去……”

話還沒有說完，謝其蔚就冷下臉：“三哥，我可不是你的屬下，憑什麼聽你命令做事？馬不給就算了，誰稀罕。”

說罷，拂袖而走。

謝玄英的臉頓時鐵青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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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下半截，程丹若就一直在被謝其蔚刷新三觀。

接的年輕男有限，陳知孝迂腐，王五平庸，曹四正常的，晏廣一心投水利，總得來說，不算太糟糕。

可謝其蔚向展示了，什麼勛貴子弟

。

他在大街上縱馬，險些踏傷百姓。

與人斗犬，輸了以后，惡犬啃食養犬之人，最后，狗死了，人被送進醫館。

在勾欄看戲，因為戲子言語不夠恭敬，他就拿馬鞭人家。

前兩次，都是謝玄英去收拾得爛攤子，最后一次他不在，下人報給程丹若，放下筆就騎馬趕了過去。

勾欄門口，穿袍的戲子還未卸去油彩，滿是的倒在地上，□□著朝謝其蔚磕頭：“貴人饒命、饒命……”

謝其蔚拎起茶壺，倒了一碗滾燙的油茶，抬抬下：“喝了就放過你。”

旁邊戲班的老板苦苦哀求：“大人，他是唱戲的，這碗喝下去，嗓子就毀了啊。”

“喝不喝？不喝繼續打。”謝其蔚冷冷道。

程丹若立馬升高。深吸口氣：“四弟好大的威風。”

謝其蔚看見是，倒也知道規矩，起敷衍一揖：“原來是三嫂。”

“是啊，我是你嫂子。”程丹若冷笑一聲，當機立斷，“還不讓四弟坐下？”

李伯武和田北對視一眼，同時上前，將謝其蔚按進椅子。

謝其蔚愣住，旋即然大怒：“大膽！”

“啪！”

話音剛落，他的臉頰就高高腫了起來，浮現出一個清晰的五指印。

程丹若：“你兄長不在，我替他管教你。”

謝其蔚被打得蒙，半天才回神，怒極反笑：“嫂子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啊。”他上下掃了眼，“我你一聲嫂子，不過是規矩，真當自己了不起？”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謝玄英勒住馬韁，剛停下就聽見這句話，驚怒織。

謝其蔚掀起眼皮，看著失態的兄長，心中竟有快意：“母親都和我說了，當初三哥是因為迫不得已才娶……”

“住！”謝玄英怒斥一聲，耳畔嗡嗡作響，好像全都涌上頭頂，阻止了大腦的理智判斷。

憑借本能做出應對，他抄起馬鞭，抬手就是一揮。

咻，馬鞭劃破空氣，打在人上，出清脆的聲音。

謝其蔚僵住了，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打我？”

尖利的聲音中，夾雜著一驚懼，謝玄英驟然清醒，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就這麼打了親弟弟。

但下一刻，他看見了地上的跡，看見了奄奄一息的戲子，看見了周圍悲憤織的百姓。憤怒再度涌上心頭，馬鞭揚起，好像之前，謝其蔚所做的那樣，破空劃過。

綢料應聲破碎，深紅的痕浮現而出。

現場雀無聲。

程丹若的腦海中，短暫地閃過了“罰是不是不太好”的念頭，然則，這點猶豫之心，在見到不斷哆嗦的戲子后，消失無蹤。

穿越了，就鄉隨俗吧。

面無表地勸阻：“別打了，打這麼‘重’，得躺三、五天才能好呢。”

謝玄英果然沒停。

謝其蔚也不傻，跳起來就想逃跑。

然而，周圍都是百姓，他們不敢明著和貴人作對，卻著實惱恨他看不起程丹若——可是大同人，這兩年又是織，又是辦義學，名聲相當好。

百姓心里都有一本賬，也都不傻，似有若無地堵著。

咻、咻、咻。

謝玄英不是揮空鞭嚇人，是實打實地上去。

謝其蔚細皮的，很快吃不住：“別打了，三哥，哥，別打了。”

他沒想到謝玄英會真揍他，懊悔不迭

。但無論如何，對嫂子出言不遜，就是他理虧。

故麻溜認錯：“我錯了，我不該胡說，哥，我知道錯了！別打了！”

謝玄英一字未，面容繃，整個人冷靜得可怕。

他聽也不聽謝其蔚的求饒，扎扎實實了他十鞭子，裳都裂了才罷手。

程丹若舒口氣，總算回落到正常范圍，有心思做戲了：“快把四爺送回衙門。”

自己則親自蹲下來，扶起傷的小生。他個頭與差不多，結結地說：“多謝、多謝程夫人。”

聽聲音，還沒到變聲期，年紀還很小。

“家門不幸，委屈你們了。”程丹若道，“來人，把他送到醫館，讓大夫好生看護，別落下病。”

又同老板說道，“醫錢我會付，再賠你們二十兩誤工錢，這孩子還小，讓他好好養幾天，別催著上臺。”

小生繃不住，直接噎起來：“多謝夫人，多謝夫人大恩大德。”

老板也道：“您放心，這孩子我當親生的一樣。”

程丹若輕輕嘆息一聲，撣撣袍，朝周圍的百姓團團福：“家里管教不嚴，給大家添麻煩了，以后一定好生管束。”

在大同百姓心中，地位不低，這般放低段致歉，老百姓都很理解。

“程夫人不必在意。”路過的書鋪老板道，“誰家都有不肖子孫。”

須皆白的老人拄著拐杖，嘆氣道：“夫人放心，您和謝知府的所作所為，我們都看在眼里。”

“是啊，我們都知道，這不是您和知府大人的本意。”

“多謝諸位諒。”程丹若連聲激，口卻一陣難。

和謝玄英相太久，幾乎忘記了真正的權貴是什麼樣子。

無論他們在家重視，還是不重視，到了外頭，都是人上人。百姓在他們眼中微如草芥，賤籍樂人更是腳下泥濘，死了也無人在意。

而百姓哪怕憤慨，卻也沒有人站出來質問一句“憑什麼”。

封建社會，人與人……不平等。

今天能理直氣壯地教訓謝其蔚，是占據了孝悌的道理，兄嫂管弟弟，天經地義。

如果是別家的王孫貴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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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其蔚被打了頓，不得不躺在病榻上養傷。

程丹若和謝玄英夫妻，卻面對面坐在臥室中，各想各的心事。

良久，謝玄英率先開口：“丹娘。”

“嗯？”回神。

他艱難道：“當年，我為了讓母親同意娶你，用了些手段，這不是我本意。我只是擔心，如果明著說要娶你，反弄巧拙。但如今想來，卻是我取巧了。”

“我應該直道而行，不該走的捷徑，是我錯了。”他反思，“害你留下話柄，遭人輕視。”

程丹若笑了：“沒關系，我知道你想保護我，這樣，母親也會待我寬容些。”

但凡是做母親的，對兒子要死要活非娶不可的人，心里多有點疙瘩，一旦有齟齬，兒媳了委屈都沒說。

可進門后，柳氏對雖有許多不滿，卻從未表在臉上。

“有的婚事，外甜苦，有的相反。”道，“我是一個喜歡實惠的人，你的做法我并不在意，也很贊同。那時我基薄弱，遭人輕視不是壞事，也許這是因禍得福呢？”

謝玄英如釋重負：“當真？”

可又沒法真的安心，“你方才一直沉著臉，我還以為……”

“我在想事。”程丹若思索，“今

天的事，恐怕不好收場。”

不管怎麼樣，率先打了謝其蔚，雖然大義無虧，可柳氏知道，哪怕口頭上表揚做得好，心里也難保介懷。

而所有的大矛盾，都是由蒜皮的小事累積起來的，到達臨界點，關系便會惡化。

程丹若捫心自問，以后肯定有挑戰婆婆承能力的時候，額度最好不要被今天的事占用。

“你放心，我已有對策。”謝玄英道，“讓史彈劾我就是了。”

訝然：“這好嗎？”

謝玄英說：“沒被史參過才不好。何況，四弟是兄弟，自有父親擔著，不過是嚇唬他一下。”

沉默了一會兒，又自嘲道，“我實在想不通，他怎麼能做出這種事？”

他重復：“丹娘，我真的不知道……我管不了他。”

程丹若只好道：“吃一塹、長一智，說不定這頓打完，他就知道痛了呢？”

謝玄英懷疑：“真的嗎？”

：“大概、可能、也許？”

可謝玄英只是看重親人，不是傻，這樣的話騙不了他。他怔怔地坐了會兒，忽然和說：“丹娘，我覺得，四弟不會明白的。”

程丹若問：“為什麼？”

“他看不見……看不見百姓也是人。”謝玄英不知該如何表述，遲疑道，“他們也會流流淚，和他是一樣的，他不明白。”

程丹若愣住了，驚訝地看著他。

他抿抿，提起了一樁舊事：“小時候，大概是四五歲，我在宮里，皇后派了個小侍陪我，最多比我大一兩歲，才進宮，想給我做個玩伴……”

說這話的時候，視線落在墻角的白瓷瓶上，兩三枝桂花開得正好，香氣撲鼻。

“那天晚上，我想、我睡不著，他睡在腳踏上，做夢了，里一直喊‘娘’，一直喊一直喊，臉上都是淚。守夜的太監聽見，走過來瞧我，我裝睡，他就把那孩子扇醒，讓他到外頭去罰站。”

程丹若安靜地傾聽。

“那是我第一次現，原來，下頭的人也是人，離開家的孩子，也會想娘，和我沒什麼兩樣。”

謝玄英慢慢說著，并不知道，其實正是自那一刻起，他所見到的世界，才和別人的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