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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時分,大同府衙的二堂書房依舊燈火通明。
松木剪掉燭芯,勸道:“爺,三更了,歇吧。”
謝玄英卻毫無睡意,寧可磨墨寫信,也一點不想睡覺。只要閉上眼,他就止不住擔心丹娘,只要腦袋一放空,心里便空落落的沒底。
自打親,兩人不是沒有分開過,可卻沒有哪一次如這回兇險。
得勝堡是什麼況?
韃靼不止,倘若攻城,能離開嗎?
疫病兇險,是否能安然無恙?
千思萬緒在膛,千憂萬念總不絕。
松木嘆口氣,剛想再勸,忽而聽見外頭一陣腳步聲。
田南匆匆進來,手里拿著信:“公子,夫人來信了。”
謝玄英驟然起,打翻了硯臺,潑了自己一墨也全然不覺,立時接過信,拆開。
越看,臉越白,到最后竟然站立不穩,猛地跌坐回椅中。
程丹若說了什麼呢?
說,云金桑布的病已經穩定,百姓的況雖然不好,卻也在可控范圍。最棘手的莫過于關外韃靼的異,但只要和云金桑布的易順利,危局自解。
跟著,就把兩人的換條件說了。
又和他解釋,通信的速度太慢,等到朝廷準許,疫病多半已無法控制,屆時不止胡人要死傷無數,關的百姓也不能幸免。
現在已經是最后時刻,不得不做出抉擇。
可沒有朝廷發話,哪怕云金桑布私心想殺布日固德,也難以對旁人代。要迫馬上殺掉布日固德,就得給一個說法。
程丹若就是這個“說法”。
是朝廷誥命夫人,是大同知府的妻子,是治療鼠疫的大夫。云金桑布有為人質,才能向所有人代。
布日固德的人頭送來之日,就是程丹若被的時候。
然后,就要看朝廷的旨意了。
假如大夏同意救治,會留在那里治病,假如沒有同意,在控制住疫病后,便會自盡謝罪。
這才是謝玄英痛苦萬分的地方。
他心臟幾乎停跳,在椅中不知坐了多久,方覺信還有一頁。
“我曾與你說,不要讓我后悔嫁給你,今時今日,我確實沒有后悔過,卻不知你是否后悔娶了我。我無法放棄這個機會,不僅僅是因為百姓,而是我費盡心機離開皇宮,便是想有一番作為。
“這也許不是一個妻子的本分,我拋下了你,我不曾選擇家室,而是選擇了遵從自己的私心。原諒我,十余年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活著,不過懷抱期冀,盼某一天的某件事,讓我堅持活下去變得有價值。
“我并不怕死,真到了這一天,我反而覺解,無須為我憾或傷心……
“時至今日,不知道你是否會后悔娶我,我希你有,如此,縱然我有不測,你亦能重新開始。千山暮雪,山海遼闊,豈知世上沒有另一只大雁,更能與你比翼雙飛呢?若你能幸福滿,兒孫繞膝,我必然倍欣。
“但又希你沒有。”
信很突兀地停在了這里。
謝玄英攥手指,一時百集。他氣憤于先前所言,什麼后悔不后悔,到底把他當什麼了?
可所有的憤怒,和所有的委屈,在看到最后一行字時,都煙消云散。
但又希你沒有。
沒有后悔。
謝玄英幾乎是頃刻間便明白過來,前面的大半張紙都是理智,唯有這句話,是的“不知所起”。
三年朝夕相,同床共枕,終于肯說,希你沒有。
足矣。
謝玄英慢慢平靜了下來。
他重新看了的信,似乎通過墨痕,見到了寫信時的表。
的眉一定微微蹙著,像是永遠也展不開,心藏著數不清的忐忑,道不盡的害怕,流在臉上卻是淡淡的。的角必然抿得,牙咬著,似乎怕一有不慎,就會惹來麻煩。
紙上千般勇,心下卻怎麼沒有懼意?
只是習慣不說,習慣忍耐,習慣獨自解決。
我沒事,我很好,我沒關系,我已有主意,無須為我擔心……永遠如此。
我的丹娘啊。他著信箋的最后一行,深深嘆了口氣,轉而拿起隨信一塊兒送來的奏折。
一目十行看完,謝玄英有了主意,磨墨提筆。
燈燭徹夜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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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勝堡作為軍事要地,并非一個孤立的城堡,而是一個古堡群,互相守。
是以,互市當日,其實也有別的軍士家眷前來,有的串門,走親訪友,有的賣些家里的布匹和糕點。
雖然范參將閉城的速度夠快,可鄰近的鎮羌堡也陸續發病。
好在邊關之地,軍令執行的速度比較快,聶總兵也練兵得當,沒過多久,他們就將人一起裝在馬車里,統一送到了三圣廟。
病人數量激增,虧得大夫已經到位。
程丹若昨天下午寫完信,就在給大夫們培訓。
他們之中,不乏行醫多年的老大夫,或是大同頗聲的名醫,一開始還有點急躁,火脾氣的更是開口就問:“都什麼時候了,程夫人莫要耽誤時間。”
程丹若沒停下來解釋。
這時候愿意來得勝堡的大夫,沒有醫差的,也無一不是仁心仁義,思想覺悟和技都過關,沒必要恩威并施什麼。
故繼續講明鼠疫的要點。
清熱解毒的方子,大夫們都會開,用不著手把手,必須解釋清楚的,無非是鼠疫的特點、傳染,以及用藥必須重,絕不能先用輕劑量看看效果,這樣會死人的。
李必生滿口苦地說:“程夫人所言不虛,早前我顧慮老人弱,日二夜一,人已經沒了。”
此話一出,滿場寂靜。
老大夫們拈須沉思,卻不再反駁了。
程丹若講了一個時辰,口干舌燥,終于說得七七八八。
喝口冷茶,道:“如此危急時刻,諸位能從大同府過來,我實在激不盡。”
“唉。”府城的老大夫嘆口氣,苦笑道,“程夫人言重,疫病就在家門前,咱們待在家里,難道就能安穩睡覺嗎?不如過來出一份力。”
“就是。”
“都是鄉里鄉親的,總不能袖手旁觀。”
“夫人不必多言,病者在何?”
程丹若道:“所有的病人都在三圣廟中,幾位商量一下,流坐班。切記,假如有病人吐淡而亡,證明疾病已然徹底惡化,無論何時都要戴好面罩和手套,病人的穢必須由人焚燒理。”
他們都點頭應下。
“后院的眷,麻煩幾位老人家多看顧。”程丹若道,“我也會雇些婦人,負責照顧們。”
大夫們也都松口氣,這麼安排最好,互相避嫌。
晚間,大夫們到位上崗,李必生也終于能夠休息一下了。
程丹若又去為云金桑布診治,的熱度逐漸消退,能夠吃飯如廁,好轉明顯。
二人都未提及午間的易。
回到租住的院子,梅韻帶著一群人等著。
“夫人,一共六個人,都在這里了。”
程丹若掃過們的臉龐,需要一些去三圣廟照顧病人,把屎把尿,不能靠病人之間互幫互助,更不能讓男人看見,所以,不得不重金雇傭護工。
“梅韻都和你們說過了吧?”程丹若單刀直,“三圣廟都是患病的人,差事很危險,家中有老有小的沒人照顧的,就別去了。”
們道:
“我家有三個媳婦。”
“我是老二,大姐、三姐都在家呢。”
“我相公已經沒了,孩子也大了。”
“我男人在里頭。”
“我兒子彩禮差了些銀兩。”
“我家三個寡婦,我兒媳婦能干,能照顧我婆婆。”
程丹若點點頭:“好,去之前給你們十兩,可以先送回家,明早帶上你們的被褥服過去。萬一人沒了,三十兩恤,可以嗎?”
們忙不迭點頭。
事終于全部安排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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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
程丹若躺在床上,想著下午寄出去的信,出神了會兒,慢慢合攏眼皮。
整個晚上,都是怪陸離的夢。
一會兒夢見自己在水里沉浮,一會兒又看見許意娘的臉,遠是燈火,依稀仿佛下元節的水燈會。
“丹娘。”謝玄英把從水里拉出來,的名字。
可搖搖頭,說:“我不是丹娘。”
轉瞬間,場景變幻。
沉水底,看見了載河中的大車,溺水傳來,往下沉去,河面上是一耀眼的太。
然后,夢醒了。
青的帳子,木制的架子床,紙糊的窗戶。
仍舊在得勝堡。
梅韻端著熱水、巾和牙進來,一面服侍梳洗,一面遞上信件。
謝玄英的回信竟然連夜送來了。
程丹若遲疑片時,一時居然生出些許畏懼。不過,畢竟是,數秒后,便接過拆閱。
這封信非常短:
來吃飯,要飲水。形影雙,人間天理。
如月在天,如水在瓶。真自在,我心不悔。
默然。
良久,看看外頭的日,時辰已經不早,便擰開行囊筆,想拿信紙,卻發現昨天都用完了,新的還沒有來得及裁開,再想想,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便擱筆,猶豫會兒,將他的信折好,塞懷中。
“梅韻。”匆匆道,“替我收拾一下行李,備馬,我要出去了。”
梅韻連忙道:“夫人好歹吃兩口。”
端著熱騰騰的面條,程丹若想想,坐下來將一碗羊面全吃了,又拿幾塊糕點放藥箱里。
“我走了。”對梅韻說。
梅韻怔了怔,面微變,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離去。
天沉,烏云四合。
程丹若如往常一般,神自若地走進正院。
云金桑布高坐在榻上,下首坐著一個十幾歲的蒙古貴族年,怨恨地看著。
程必贏立在年的背后,朝遞來憂慮的一瞥。
案幾上,擺放著一個紅漆木盒。
“程夫人看看吧。”云金桑布淡淡道。
程丹若一語不發地打開,里頭是一顆淋淋的人頭,朝怒目而視,十分駭人。
戴好手套,把人頭舉起來,認真觀察頸部切面的斷口,確認是活人的腦袋,方才微微笑:“王妃好快的速度。”
云金桑布正要說話,旁邊的哈爾拉猛地起:“布日固德在這里,把你的命出來!”
說完,不等眾人反應,倏地拔出腰側的彎刀,直直砍向程丹若的脖頸。
“住手!”云金桑布然變。
程必贏上前一步,卻太晚了。
程丹若完全來不及閃避,更無法做出抵抗,唯一的本能,只是轉開頭,避開了頸側最要的大脈。
下一刻,皮一陣刺痛,鋒利的刀刃破開皮,切斷了的管。
溫熱的流到了的脖子上,染紅了襟。
緩緩眨了眨眼,強忍著劇烈的痛楚,朝哈爾拉微微一笑。
“小王子,你為什麼不再用力一點?”程丹若問,“莫非,是刀太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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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想那春燕雙雙飛,想那牡丹并開,如今君同我,兩地生分離,莫怪我、莫怪我,不忍那夫妻死別離,不忍那母子隔,不忍老父老母親,花甲之年又喪親。我去也,我去也,羅帕寄君勿相念。
生:燭火闌珊窗紗,明月一彎在天涯。今日夫妻兩地別,唯恐相逢在黃泉。娘子呀,你如這夜蛾撲烈火,去難歸、去難歸。敢問蒼天,疫鬼肆何時止,萬戶哭聲何時休?常思君、常思君,愿相替換安寧。
旦:妾愿作春雨,化作甘霖活人命。夫君,我死無憾,惟愿百姓安康。
生:平生不信佛,今朝焚香拜三清。夫人,今生緣未盡,來世再做夫妻。
――《思人》第十出,第二十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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