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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平二十三年了。

新年新氣象。

按照程丹若原本的計劃,打算在年節寫完《鼠疫論》的初稿，就先在大同刻印出版。

山西是鼠疫的重災區，在這里刻印此書，事半功倍。等大家建立起正確的防疫知識,必能活人無數。

但計劃趕不上變化,開年沒多久,一系列勁消息，就把夏朝外震了個徹底。

事的源頭，還是知府。

知府死在云南,可順寧府總要有人當知府吧？年前,朝廷臨時啟用了一個海南的縣令，讓他去云南上任。

任用他的緣由也簡單,能在海南當三年縣令還沒死的,必定有點能耐。

事實也確實如此。

這位新知府是見的文武全才，雖然會試名次比較靠后，也沒什麼太大后臺，可勝在人高馬大,孔武有力,一看就很經得起折騰。

所以，他十分順利地被安排到瓊州做了知縣，如今又升任知府。

但云貴的況,不僅僅是艱苦，而是復雜。

到了那兒,新知府才發現了兩件事。

首先,據說一直鬧造反的苗人,其土酋與定西伯的關系頗為曖昧——他的兒是定西伯的小妾,兩人其實是翁婿。

所謂戰事,也是打打停停，停停打打。

其次，他遇到了知府的小兒子。他在局中僥幸活了下來，姓埋名躲藏在縣，等新知府一上任，立即求他派人送自己回揚州。

他不明所以，問對方為何不自行離去。

誰想小兒子卻說，知府的死并非意外，而是被定西伯所殺，因為他之前得罪了定西伯，這位西南土皇帝要殺儆猴。

新任知府沒信，但無緣無故的，怎麼懷疑上了定西伯？遂暗中留意。

過年期間，他注意到了幾件事。

第一、貴州的戰事停了，但朝廷的邸報卻說還在打，仍然投軍費。

第二、定西伯囂張跋扈，敢穿團龍紋蟒服，頭戴翼善冠。

第三、當地土酋每年都需要向定西伯府送禮，甚至有小部族送不起而“被叛”的。

提煉一下中心思想：養寇自重，僭越不軌。

假如再過十年，這位知府大概會多一事不如一事，但他當沒多久，又沒人提點，秉難免耿直。

聯想到知府的下場，他怕自己也被定西伯視為眼中釘，加上事態嚴重，生怕哪天捂不住，整個云貴場都要拉下水，他便做了一個極為莽撞的決定。

——把蓋子掀了。

他把這件事寫奏折，塞給了一位好友。

這位好友兒也不大，不巧是史，人秉耿直，人設是剛直不阿，途也不太順利，遲遲沒有出的政績。

他拿到信，一半真心憤怒，一半覺得機會來了，就把這事給捅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大為震怒。

貪污軍費也就算了，養寇自重是什麼意思？穿龍袍是什麼意思？最要的是，朝廷規定土司三年上貢一次，你卻要他們年年進貢？

怎麼，定西伯比皇帝還大？

這是要反啊！

于是，才過正月，皇帝就派人前往貴州，押解定西伯回京審問。

俗話說得好，樹倒猢猻散。

定西伯的所作所為，不是沒人知道，有忍不敢說的，也有看準機會想出頭的，還有憤恨不平的。

總而言之，皇帝忽然接到無數彈劾的奏本，羅列出的罪名沒有一百也有八十，簡直罄竹難書。

遂命三司審查。

三司就是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

這是二月份的事。

審查公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考慮到方方面面：定西伯有姻親故舊，難免要為他說好話，這些人的面子賣不賣？皇帝的態度是嚴查，還是心了，萬一上頭想輕輕放過，革職了事，自己卻往死里判，那還得了？

最開始，三司的態度必然是曖昧的。

皇帝也有些舉棋不定。

西南諸事繁雜，不是隨便派去一個勛貴都能治理得服服帖帖。定西伯在云貴經營三代，很多當地的苗人，只服他們一家。

把定西伯殺了事小，誰去接手這個爛攤子呢？

程丹若和謝玄英聊起這事，問他朝中有沒有接替的人選。

謝玄英想了很久，說，擅戰者有，能定西南者無。

程丹若聽見這話，就覺得定西伯估計沒事。

之后的發展，似乎也印證了的猜想。

據（靖海侯）說，定西伯在牢中該吃吃，該喝喝，談笑無所畏懼，還說，西南一日無他，苗人就要拒絕稅，一月無他，就要生，三月無他，必反之。

什麼囂張？這就囂張。

消息傳到皇帝耳中，自然令帝王大為惱怒。

但曹次輔勸說，定西伯雖然跋扈，可平定西南有功，不如將其貶為庶人，令其弟接任爵位，繼續震懾西南。

簡而言之，就是把定西伯個人的行為，和他們家分開，置這一支，讓另一支繼續干活，也算殺儆猴。

據（靖海侯）說，皇帝似有此意。

然而，又一件大事發生了。

三月初，苗人反了。

朝廷命令定西伯的弟弟出兵征討。對方卻不知道是兄弟深，還是腦子有坑，抑或是被人哄騙了，總之，不僅沒有接令，以病重為由，拒絕了朝廷的征調。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在以勢人，要挾朝廷。

此事一出，靖海侯立馬寫信過來說，定西伯家完蛋了。

老狐貍的判斷，無疑極其準。

定西伯家的態度，激怒了皇帝，也激怒了楊首輔。

三司的審查速度頓時變快，沒多久，就將定西伯的罪行查得清清楚楚。

貪墨軍餉、僭越蔑上、勾結土酋、擁兵自重……全是殺頭的罪。

皇帝最后下令，念在定西伯曾經的功勞，本人絞死，年男丁斬首，發配東北，眷沒教坊司。

消息一出，老伯夫人和定西伯夫人投繯自縊，兩個兒子被抓，唯有弟弟帶人逃深林，不知所蹤。

同時，白山、黑水兩大土司叛。

西南戰事自此開始。

*

西南打仗的時候，程丹若在干什麼呢？

在忙接的事。

織造局的太監和尚功局的，已經到了大同。

前者得過吩咐，知道皇帝心里對十分滿意，有意優待，今后也得孝敬，當然客客氣氣，無論說什麼，都笑瞇瞇地說“好”。

后者更不必說，派來的是貨真價實的“司彩”，從前打過道，更有一種不必多說的親昵。

程丹若主要是把賬本過去，講明長寶暖的權構，的分潤，解釋一下賬上的資金去哪兒了。

但太監道：“程夫人不必費心，這都是小事。”他意味深長地說，“你的忠心陛下知道，今后他們為陛下辦差，必定盡心竭力。”

也對，給皇帝辦事，誰看賬本啊。

程丹若從善如流，隨手擱置：“還有一樁私事，算是我的不之請。”

“程夫人請說。”

“大同是我的家鄉，此地苦寒，百姓生計艱難，又多孤寡。今后，工部的織造坊多半是放在太原的，這里的產業，依舊要依托長寶暖照應。”

他們客氣，程丹若更客氣，懇切道，“今后，還公公多照拂我的鄉親。”

直白地翻譯一下：不要剝削太狠，給百姓一條活路，不然老娘找你算賬。

別看太監是無之人，發達了的太監，都會風回老家，也會在族親里選擇子弟過繼。

他們一樣是宗族鄉親的維護者，十分理解的心思。

“程夫人放心。”太監道，“有您在，誰也不敢欺辱此地的百姓。”

“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程丹若又對司彩道，“我在此地辦了一個義塾，專門教婦人子學織，里頭都是婦人，還要司彩多費心。”

尚功局意外被分得的蛋糕，已經喜出外，上上下下都待極其親切。

聞言，立時答應：“您放心。貴妃娘娘說了，男耕織，惠化之道，民間學習紡織乃大善之舉。”

一面說，一面瞥了眼袖手的太監。

準確地說是監丞，宦中正五品的職稱，是織染局的大太監之一。

他撣撣袖，不以為忤：“梁司彩說得是極。”

程丹若假裝沒看見他們的眉眼司，已經幫團爭取到了門票，今后能不能做出一番績，還要看們自己的本事。

的接就這樣完了。

謝玄英比忙一點，要將三年來的賬本清點一遍，倉庫中的銀子、糧食、資全部核對無誤，之后才能與下任知府接。

不過，這只是些細碎的活計，他一分錢沒貪，倒是了點，賬本不怕查驗。

天氣略微暖和，程丹若回了次小河村。

原本貧瘠的村莊，因有免費義學，周邊人家都樂意嫁兒過來，才三年，村里便出現了不小孩子，一個個像矮蘿卜似的，到跑來跑去。

土黃的小狗搖著尾，田間蝴蝶飛舞。

“哥。”拖著鼻涕的小丫頭，歪歪扭扭地跟著大孩子跑，“娘！”

穿著的小男孩回首，拉住妹妹的手：“娘去貴人家了，做席！”

“席！”小丫頭聽懂了，吮著手指，“吃糖！”

石頭撓撓頭，把課本夾在腋下，把抱了起來：“我們悄悄去。”

然而，程家宅子門口已經圍了不孩子，兩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在分糖，看見他們兄妹站在旁邊，不必他們開口便塞過去一把冬瓜糖。

小丫頭滋滋地了起來。

石頭懂事一點，往里瞄。

他聽見里長的聲音：“學校的事，姑放心……我們會照看著……是是，一定不收錢……都好都好……”

過了會兒，他聽見程大爺開口：“祖墳的事，您安心，我每個月都去……年節都有貢品……去年好大的雪也沒事，碑結實著呢……”

石頭似懂非懂地聽著，約知道，里頭的是小河村的貴人。村民們都說，就是做出來的，還會治病，讓大家不用銀子就能讀書，是個大好人。

母親尤其喜歡替，總說什麼，當初沒有，就沒有自家人如今的好日子。

正走神，忽然院中一陣嘈雜。

門口的丫頭們擺手，示意他們都走開，馬夫牽來一輛青幔的馬車，車廂上有金花紋，銀飄帶，和他以前見過的黑油平頂的完全不一樣。

“小子，在看什麼呢？”他爹走過來，一手抱起妹妹，一手按他的腦袋。

石頭說：“馬車。”

“這是三品以上才能坐的車。”他爹說，“三品，知道多大不？大啦。”

石頭：“可貴人是個人。人也能做嗎？”

他爹沒有敷衍他，想想才道：“這世道，有人天生好命，靠老子、靠相公、靠兒子，就能封做，但有的人是靠自己，這個不分男人和人，懂不？”

石頭看看爹，看看屋里和貴人說話的娘親，再看看妹妹，不由說：“那以后，爹娘和小妹都靠我做大。”

“口氣還不小。”他爹樂了，卻說，“傻兒子，要做，得先學會做人，做個好人，才能做個好。”

這話太深奧，石頭不理解，撓了撓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噢。”

他爹說：“走，回去吧。程夫人是個大方的，回頭你娘肯定拿糖回家，咱們今晚吃紅薯粥，甜甜兒。”

石頭還沒說話，小丫頭先舉起手里的冬瓜糖，大聲說：“甜！”

父子倆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