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不是他的家，因為尚在襁褓中時，他便被送走了。

皇陵也不是他的家，那是先祖們的墳塋。

至于楚王府，若沒有葉，也不像一個家。

他的家是葉，葉在哪里，他的家就在哪里。

無論是富麗堂皇還是家徒四壁，甚至是這流遍地的戰場，只要有，便如家一般，讓他心神安寧、魂魄歸位。

葉終于乖乖在他懷里，沒有去扯他的衫。甚至有些怯地說話“思思，有人來了。”

李策閉著眼，心底有些想笑。

剛才還想我的服，這會兒知道害了？

生的咳嗽聲在不遠響起，是個男人。

敢在這里假裝咳嗽打斷他們的，李策只能想到一個人。

他依依不舍松開葉，轉頭看見一張有些陌生的臉。

那是河南道節度使，李丕。

一個人能有多張面孔，李丕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能上陣殺敵腳踢敵兵，也能窩在男人懷里，滴滴嚶嚶嚶。

看來楚王貌似娶了一個人，實際上卻是娶了許多個。

他其實很想多看一會兒，畢竟《詩經·風雨》中描寫的相聚場景，不是什麼時候都能見到的。

“風雨如晦，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可是如今大敵當前，他都遠離老婆孩子了，楚王憑什麼跪擁妻、久久不放？

趕起來說正事！

心中這般腹誹，但李丕還是對李策很客氣。

“楚王殿下神機妙算！先用計分散敵兵，再與我兩軍匯合，打突厥一個措手不及！不過下很想問一句，接下來呢？”

你不會以為接下來突厥會善罷甘休吧？

等他們發現我們加起來也不過四萬多人，還不如狼似虎撲上來？

“不知李大人可有良策？”李策沒有急于說出他的答案，只是耐心詢問。

“退守代州，”李丕建議道，“當初先陳王在代州就藩，曾自己籌錢加固代州城墻。我等在代州等援軍到達，再一同北上，救護云州。”

“如果云州失守呢？”李策問道，“云州一旦失守，且不說城百姓將被洗，就說云州天險，我軍如何攻克？”

如何攻克？就像突厥攻打云州時

一樣難。

自古以來，燕山山脈、太行山脈橫亙在中原王朝和北方游牧民族之間，為天險阻擋異族侵略。

這些天險邊的城池，合計有十六州，故而稱作“幽云十六州”。

之所以以“幽州云州”為名，便是因為這兩座城池最為重要。

打開云州大門，其余各州府，便如履平地了。

想到云州可能失守，李丕愁眉不展。

“那便先退兩百里，留出同敵兵周旋的余地。”

李策微微頷首，認可道“這是個好辦法，但是不瞞大人，云州城沒糧食了。”

李丕頓時臉煞白，久久不語。

不云州城沒有糧食，他們也沒了。原本以為，兩萬騎兵可以進云州城，暫時借用云州守軍的糧草，再等戶部運糧。

云州無糧，李丕想去代州，也是想去蹭一口代州的口糧。

吃不飽飯，如何打仗？

能想到的辦法都不行，李丕這才想到該聽聽李策的建議。

“殿下說吧，如今該怎麼辦？”

“向東，”李策道，“佯裝戰敗，向東敗走，與河北道兵馬匯合。”

這是故技重施嗎?

同樣的辦法用兩次？

但是讓李丕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別的事。

“河北道援軍？”他震驚道，“他們到了？怎麼可能？我們全是騎兵，千里奔襲，路上有楚王妃供給糧草，才能快了十日。他們散在各州府，集結都需要時間，怎麼會這麼快到達？”

李策的眼眸如星辰般亮著，像暗夜中指向北邊的紫微星。

他并不說原因，好看的角散開一抹淡淡的笑，道“大人若信本王，便向東走。”

“我還是想知道原因。”李丕看著李策，神鄭重。

調兵之事，要聽從天子號令。他不想卷什麼事關軍的謀，被拖漩渦。

李策有些猶豫，他長長的睫低垂，用帕子捂著角輕咳一聲，

似乎在心中想過一遍，才回答李丕的話。

“因為本王剛到云州，便注意到突厥異。給朝廷上表的同時，也寫信向河北道各州府示警，告訴他們朝廷很可能會從他們那里調兵攔截突厥。大約會調多，調令何時到達。他們有所準備，提前募集軍隊，且先行一步、送出糧草了。而且他們只是分散了些，其實這些州府，都比大人您的河南道更近。”

原來如此。

李丕半晌說不出話。

是什麼樣的聰明機敏，才能在突厥發兵前，便能察？

又是怎樣對朝廷員的行事謀劃了然于，才能準確判斷他們會如何調兵？

李策李策，果然算無策。

可即便如此，他是怎麼能讓河北道那些負責兵馬調的將軍，言聽計從呢？

他并非太子，有過的最大實權，是輔佐太子協理朝政。

李丕一面覺得震撼佩服，一面又擔憂起來。

這樣的皇子，真的能在太子登基以后，飄然離去、安然就藩嗎？

他的才貌能力，比當初的先陳王，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看著眼前這一對璧人，即便李丕同樣出隴西李氏，見慣了朝堂的雨腥風，也同樣有些惋惜。

過許久，他才緩緩道“本相信殿下，愿將河南道兵馬指揮權一并給殿下，共同調度、以免有誤。”

李策并未推辭“好。”他下令道，“軍中老弱者，留下照顧傷兵，帶他們去并州休養。其余編隊整裝，兩個時辰后，向東進發。”

傳令兵聽令離去，李丕也去調軍隊，帳安靜了不。

“，”李策終于有機會同葉說話，“是你供給糧草，說李丕帶領騎兵，前來支援云州的？”

葉點頭，一瞬間有些委屈。

“錢都花了！”抱怨道，“我嫁妝里那些銀票，全都花沒了！糧食怎麼這麼貴？”

其實相比金銀玉、綾羅綢緞，糧食很便宜。但買得太多，要供兩萬騎兵吃飽，不是易事。

所以孫武說“凡興師十萬，出征千里，百姓之費，公家之奉，日費千金。”

打仗耗費銀

錢、損傷國力，所以說上兵伐謀，若能不戰而屈人之兵，最好。

“別難過，”李策牽著葉的手，與靜靜對視，承諾道，“花了多，我補兩倍。”

“三倍!”葉揚起臉，討價還價。

李策低頭，趁勢親吻的額頭，道“好，不如四倍吧。”

“那你答應我跟著你一起走，我才不去并州！我們家人都不想去并州。”

不想去并州，自然是因為先陳王曾在并州被誣陷謀逆，一杯毒酒自裁。

但是戰場兇險，李策面擔憂。

葉雙臂箍住李策的腰，抱著他搖晃“你不答應，我就不松手！”

李策能說數萬兵馬向東，卻說不葉一人向南。最終他只能無奈答應。

大軍開拔向東，他們行進很快，甚至做出棄甲曳兵的假象。

若能引突厥人追逐，便可暫解云州之圍。

如果不能，云州城僅存的守軍，遠不能抵抗突厥兵馬。

這是兵行險著，能不能出奇制勝，看賀魯的決定，也看河北道兵馬的速度。

李丕神憂慮向后看去，忍不住喃喃自語“賀魯有沒有學過兵法？”

“漢人的兵法都是狗屁！”賀魯正在帳大罵，“漢人的話，我只信一句——一力降十會！格桑梅朵通兵法，不還是被李策捉了去？”

“但是——”突厥將軍執矢忍不住道，“李策的確誆騙我們，讓我們又是救糧草又是去打援軍，結果糧草的又殺回云州城了，咱們打援軍，生生損失了五千漢子！”

“現在知道那些援軍只有兩萬了！”賀魯大笑，“兩萬而已！怕他什麼？”

自從執矢陪伴格桑梅朵圍擊李策，反而被李策用計擊殺騎兵后，執矢就對漢人有些忌憚。

賀魯執意要去追擊撤向東邊的唐軍，直到有人出現，送來一道信。

“誰的信？”他抬眼問。

“格桑梅朵，”送信人道，“買通了一名唐軍，隨葉長庚一起出城時，送出來的。”

賀魯打開信，上面只有一句話“云州城空虛、糧草斷絕，請襲云州。”

……